第446章施恩出氣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


    隻要是人,便少不了說長道短的天性。


    蘇州城內發生這樣的大事,自是少不了被好事者廣為流傳。


    此時的蘇州遠比不上後世,隻是勉強達到中州水平,隻是一日功夫,流言已經起飛。


    “聽說了嘛?”


    “住在城西的李德謇,昨天睡在了豚圈裏,那一身的膻臭味,百步以外都聞得到。”


    “何止聽說了,還看見了呢。一絲不掛的,還是從農家的衣杆上搶了一件外衣包著,跑回了家。”


    “也不知他有沒有跟豚搶食……”


    對於李德謇的行為,整個蘇州上下沒有任何意外。


    在魏晉的時候,服食五石散確實是一種時尚,甚至於一些大人物都沉迷其中,甚至因此而亡,如名臣裴秀、晉哀帝司馬丕、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獻文帝拓跋弘等,其風自魏晉至唐,曆五六百年一直未曾斷絕。


    直至藥王孫思邈的出現……


    這位醫德無雙的神醫,無懼得罪那群自詡風雅的文人,揭露了五石散的危害,甚至呼籲天下人“寧食野葛,不服五石。遇此方即須焚之,勿為含生之害”。


    至此食用五石散方才風氣,這才算漸漸消停,但並未完全杜絕,還是有一部分人不聽勸的。


    但五石散的危害,卻也不再是秘密。


    以往大唐的百姓見一群有文化的士人高談論闊,甚至脫光了衣服奔走,還會報以欣羨的目光,現在大多都是看傻子。


    李德謇這一行人自我陶醉沉淪本就屬於茶餘飯後的笑料,現在又鬧出了這等事情。


    李德謇現在一出門就會受到各種異樣的目光,每走一步,都覺得背後有人對其指指點點,甚至於在無人之處都覺得有一雙雙眼睛在窺視著自己。


    最後幹脆躲藏在家中,不敢出門了。


    一連三日,足不出戶,也沒有一人來尋他。


    李德謇想著往日在自己這裏蹭吃蹭喝的知己,在這關鍵時候,竟無一人上門探望拜訪,好似失蹤了一般。


    李德謇這才明白,自己在蘇州怕是待不下去了。


    可他是被流放於蘇州,整個蘇州於他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當年自己父親李靖在世的時候,地方官員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李德謇在江南周邊訪友遊玩。


    畢竟李靖的軍功如何,人盡皆知。


    李德謇竟然能被流放蘇州,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得到特赦。


    可現在李靖去世多年,朝廷明顯將李德謇忘記了……


    李德謇的身份隻要出了蘇州,等同逃亡,刺字打死都沒的說。


    李德謇一顆心是越來越冷。


    “李公可在?”


    李德謇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嚇了一跳,壯著膽子走出了屋子,卻見前院有一位頗有風霜之色的魁梧中年人。


    中年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半截眉,比正常人的眉毛少上一小節。


    李德謇手握著腰間配劍,道:“你是何人?為何進我家中?”


    中年人正是周奎,他的眉毛很有特色,卷著上翹,很是威武,有幾分怒目金剛的感覺,但因特征太明顯,同為罪人身份的他,將自己上翹的眉頭修剪成現在的模樣。


    “在下晴安,乃兵部尚書陳郎主家的管事,奉我家郎主命來探望陳公。”


    周奎報著自己晴空哥哥的身份,臉上掛著笑臉,還有幾分討好的意思。


    兵部尚書陳郎主?


    李德謇聽到陳青兕的名字,腦子都有些宕機。


    陳尚書,那個是陳青兕啊!


    陳青兕現在的名望,在大唐境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江南,陳青兕的出生地,這裏的上下士人皆以他為傲。


    他上任的清溪縣,現在是整個江南,遠近聞名的文化大縣。


    他推行的縣學,江南儒士擠破了頭都想進入教學任職。


    他為清溪縣定下了十年大計,其中有一項是建一個書院。


    書院還沒有建成,教書先生的名額已經滿了……


    文武雙全,驚才絕豔,江南百年未有的傳奇人物……


    論及身上的神秘色彩,陳青兕身上的光環一點都不屬於他的父親李靖,那個險些命喪李淵之手,為李世民救下,然後替大唐南征北戰的傳奇軍神。


    李德謇在跟自己的那群狐朋狗友嗑藥清談的時候,陳青兕出現的頻率極高。


    因為他們都想成為陳青兕,也都覺得自己能夠成為陳青兕。


    之所以現在一事無成,那是缺少跟陳青兕一樣的機遇。


    隻要有機遇,他們就能成為第二個陳青兕,甚至比他幹得更好。


    所謂清談,不就是不合實際的吹牛?


    尤其是吃了五石散,飄飄欲仙之後,別說超越一個陳青兕,拳打楚霸王,腳踹李存孝的自信都有。


    可真就到了現實,陳青兕還沒有出現,隻是他家宅裏的一個管事,便讓他失了神,一時間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周奎本就頗有潛力,跟在陳青兕身旁多年,也漲了不少見識,學了不少東西,見李德謇有些無措,立刻打破了僵局。


    “在下見貴宅屋門大開,左右並無門房,也不知什麽情況,貿然入內,還望恕罪。”


    其實就是因為李德謇為了節約開支,將門房辭退了。


    現在偌大的家宅也就一個洗衣做飯的老嬤嬤,還有一個買菜打掃的婦人。


    現在兩人都在廚房做飯,根本無人開門。


    周奎這兩天一直暗中觀察李德謇的情緒,擔心他受不住刺激,今日正式相見,離開了視線,見叫門不應,又擔心出現問題,索性自己開了門。


    李德謇回過神來,立刻道:“無妨,無妨,定是下人馬虎,忘記關門了。”


    他是一點懷疑都沒有,嘴裏說下人馬虎,心裏甚至有幾分懷疑是不是自己開了門未關。


    服食五石散最大的效果就是讓人飄飄然如神仙,然後什麽煩擾都沒有,自己幹了什麽事情,有些時候知道,有些時候是完全不記得的。


    所以周奎陷害兩人的時候,兩人是完全沒有印象,一個是動了真火,一個還以為自己磕嗨了,將心裏話說出來了。


    李德謇熱情的將周奎請到自己的家中,整個人開始忙上忙下。


    <divss="contentadv">曾經的天之驕子,頹廢到一個尚書的家臣管事登門,都覺得倍感榮耀。


    周奎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李德謇心下也不免古怪,自己這個李靖長子的身份,當年還有些用,現在已經是分文不值,反之流放罪人的身份,讓他越來越透不過氣。


    陳青兕現在風頭正盛,深得寵愛,文治武功聚於一身。


    他家中的管事,可不亞於五品官。


    怎得對自己如此客氣?


    “李公,您別忙活了,太客氣,在下實不敢承受。我此來是替我家郎主探望李公,郎主對於李公,甚為敬重,早想登門拜訪,隻是他身居要職,無法離京,隻能遣我替他來此拜訪李公。望李公莫要怪罪……”


    周奎說得很誠懇。


    越是如此,李德謇越是不解心慌,絞盡腦汁也想不起自己跟陳青兕一天一地,一南一北,在什麽地方有過往來交流。從這位管事的語氣中,好像還是以晚輩的身份拜會。


    難道是因為彭耆老?


    就算是因為他,也不至於如此?


    “晴管事,冒昧問一句,某實在記不得與你家郎主在什麽地方有過往來。”


    李德謇麵色古怪。


    周奎立刻解釋:“李公,我家郎主與令嬡李家娘子相識多年,昔日他在清溪縣當任縣令時,便有往來。李家娘子俠義心腸,解救數十位孤兒孩童。”


    李德謇點了點頭,記起了此事。


    此事給他印象很深,就是因為解救那些孤兒,李紅清還險些喪命,在家養了許久的傷,也因如此,才讓他下定決心將李紅清嫁出去,免得曝屍荒野。


    父女本就不怎麽融洽的關係鬧得更僵,以至於跑到海外去尋虯髯客了。


    隻為此事,還不至於這般吧?


    難道,還有別的?


    李德謇有些坐立不安。


    周奎說道:“我主奉皇命鎮撫百濟,受賊人暗中刺殺。李家娘子出聲警示,方才令得我主逃過一難。李家娘子為人仗義,護我主在百濟周全。我主深感其恩,特命我攜禮拜訪。”


    李德謇繃緊著臉,有些蒼白的麵容憋成了豬肝色,又羞又氣。


    這個時代風氣開放,並沒有後來的禮教大防。


    但對於名聲貞潔,還是挺看重的。


    尤其是李紅清還是黃花大閨女……


    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長時間護衛在一男子左右,怎麽樣都說不過去。


    而且他聽出了周奎語氣中對李紅清那一絲絲的敬重……


    李德謇哪能不懂其中的意思,如果陳青兕未婚,他做夢都得笑醒,可陳青兕當年迎娶蕭家千金的時候那一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天下誰能不知?


    李德謇現在固然狼狽落魄,卻也沒忘自己是大唐衛公李靖的長子,這也是他當下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身份。


    堂堂李衛公的孫女,焉能給人伏低做小?


    再說了,李德謇固然跟李紅清的關係處得不愉快,父女終究是父女。


    李德謇也不願自己的女兒受他人欺淩。


    哪怕對方是陳青兕,哪怕對方能夠將自己救出蘇州這片牢籠。


    李德謇心中已經決定,隻要周奎敢說出口,哪怕是陳青兕親臨,他也要將之趕出去。


    這事,沒門。


    周奎卻並沒有如李德謇所想的那樣,而是說起了他的醜事:“李公,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煩?”


    李德謇一下子漲紅了臉,竟不知怎麽開口。


    周奎義憤填膺的說道:“今日我入城,本想問一問路人李公住所,卻不想聽到有人竟敢欺辱李公,實在氣憤不過。讓人去給張家帶了話,讓他立刻領著自己的兒子負荊請罪。如果張家父子識趣,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會登門請罪。到時如何處置,李公一句話爾。若不識趣,我家郎主,自會向他們討個說法。”


    李德謇心中立時湧現一股暖流。


    經過這三日發酵,李德謇心裏已經認命了。


    這羞辱是找不回來的。


    張淩在如何因陳青兕的關係受到冷遇,那也是吳郡張氏的嫡長孫,說句不好聽的,有朝一日,陳青兕從高位跌下,第二天張淩就能夠入仕為官。


    自己終究是戴罪之身,在蘇州這個張家的祖居之地,哪裏是人家的對手?


    自己的那群朋友,還不是一個個的怕得罪對方,連探望都不敢?


    勢比人強,為之奈何。


    卻不想隻是偶然聽聞,周奎便要為自己出頭,討回顏麵,不由眼眶泛紅。


    周奎繼續道:“我家郎主還說,當年之事,已經過去十數載,李公當受之罪,該受之罰,都已領受,正逢陛下即將大赦,他會向陛下為李公求情,在赦免之列。”


    這話一出,李德謇如招雷擊。


    赦免!


    赦免!


    赦免!


    滿腦子隻有赦免兩字……


    張了張嘴,李德謇一時竟如啞巴一樣,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好半晌才擠出兩個字:“當真?”


    周奎說道:“我家郎主從不說謊,答應的事情,自會全力以赴。大赦天下的詔令即將下達,上麵是否有無李公名字,我不敢保證。唯獨可以保證我家郎主必然盡力……”


    李德謇激動的心轉為期待,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謝了。


    如果陳青兕以這一切作為要挾,李德謇哪怕困死此地也會為了自家的女兒拒絕,可現在陳青兕壓根沒有以此作為籌碼的打算,反而提前將事情都做了。


    這恩情直接加在了身上,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何況他如何有那狠心拒絕?


    便在這時,外邊傳來了嘈雜之聲。


    李德謇還未反應過來,已有人入內稟報:“李公,晴管事,張家張昌旺押著張淩負荊請罪來了。”


    李德謇激動的起身,想要去看一看張淩的慘狀,可剛走到大門口,卻又退了回來,想著自己所受之辱,道:“讓他們在門口多待一待,無礙吧。”


    周奎本就氣張淩曾經派殺手刺殺陳青兕的舉動,樂得如此,道:“直至李公消去心頭之火為止。”


    李德謇對於那素未謀麵的陳青兕,好感又生了幾分,甚至不禁暗思:若他未娶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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