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碧是被點了穴道抓上來的。


    她全身僵直,口不能言,凶狠狠地瞪著臨窗坐著的男子。


    那人一襲暗色的衣裳,看似最尋常不過,但衣襟與袖口處卻鑲織銀紋,透出幾縷繁複華貴。


    衣袖裏探出的手,骨節修長,似美玉一般,執著茶盞。


    那盞雪白,然而卻比不上那隻手半分。


    雖然男子戴著麵具,但是淺碧一眼就認出來——


    是太子!


    她是見過太子身邊這個近衛的,行事作風也跟其主一樣霸道。


    蠻橫不講理,她不過是剛警惕地問了句“去哪兒”,就被對方不耐煩地點了穴道,騰空拎了上來。


    給小姐買的玫瑰酥都險些摔在了地上!


    偏生那個給少臣下達命令的始作俑者,動作雅致地品了口茶,蹙眉說了聲“淡了”,放下茶盞後,好像才看見她,假惺惺地道了句,“少臣,對待姑娘要溫柔一些,給淺碧姑娘解開穴道。”


    少臣垮起一張臉。


    雖然麵無表情,但那眼神分明在說——


    殿下您在說什麽胡話?


    對姑娘溫柔一些?


    屬下可從未見您對什麽女子溫柔過。


    淺碧被解了穴道後,聽見太子問她,“你家小姐呢?”


    淺碧心有警惕,在被少臣強硬抓來的那一刻,就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此時聽見太子詢問,也並不意外與慌亂,“不知太子殿下問的是奴婢的哪位小姐?”


    李延璽眸光一暗,原本慵懶的音色也染上些許尊貴的凜然:“淺碧姑娘既已知道孤的身份,就不應試圖在孤麵前裝傻。”


    他一字一頓的,“孤問的,自然是……沈姮。”


    淺碧吞咽了下。


    不知怎的,小姐另外那個名字由這個人唇齒間慢慢念出來,竟然她隱隱有種心驚的感覺。


    但,淺碧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出驪珠下落的。


    三年前小姐宮宴上見了太子一次,就險些丟了性命,她不能……也不會……讓小姐再經曆一次那樣的事情。


    哪怕她死。


    太子沉下眉眼,尊貴凜冽的氣勢,全然不似在藥廬時那個無害的李公子,淺碧需得死死掐住掌心,才能利落地回話。


    “稟太子殿下,欺瞞天聽是夷族的死罪,奴婢自然不敢不說實話,隻是奴婢實在不知前頭那位小姐如今的去處。”


    李延璽慢慢挑了眉尖,連疑惑的語氣都是微微上挑的,令人想到天家尊貴不可捉摸,“哦,前頭那位小姐?怎麽說?”


    “沈姮小姐遠嫁,夫家並不在金陵,她念奴婢多年伺候的功勞,在嫁人前歸還了奴婢的賣|身契書,還給予了奴婢銀錢。”


    “隻是奴婢實在沒什麽親人了,身懷錢財,恐怕也被人惦記,守不住,所以便自賣己身,如今在金陵城中的大戶人家做一等女使,現在伺候的是齊小姐。”


    淺碧將自己早已編好的一套說辭搬了出來。


    話中有真有假。


    小姐要嫁人了?


    這是真的。


    夫家不在金陵?


    假的。


    現在在大戶人家做丫鬟?


    真的。


    也確實有這麽一位齊小姐。


    當然,淺碧並不知道,少臣曾折返過一次小杏村,在藥廬隔壁秀芳嬸那裏詢問過沈驪珠的去處,秀芳嬸也說的是阿姮姑娘回家嫁人去了。


    ……一切竟然就這麽天衣無縫地銜接上了。


    淺碧甚至還掏出貼身收著的金子,這是上回逛七寶琉璃坊,買衣裳剩下的,小姐全交給她了,此時剛好可以用來佐證,“……太子若不信請看,這是沈姮小姐在放我身契時,贈予奴婢的。”


    少臣接過,朝太子點了下頭。


    上有印記,確實是他送去藥廬的金子沒錯。


    臨窗而坐的男子戴著銀色麵具,雖然看不清楚神色,但氣息華貴沉冽,莫名的令人不敢直視,膝蓋輕顫,有種跪伏下去的衝動。


    遠嫁、夫家……麽?


    聽著真是令人覺得有些刺耳呢。


    …


    淺碧有些不可置信,直到走出茶樓雙膝依舊有些打顫發軟。


    她以為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言,必定不是那麽無懈可擊,太子是什麽人?天潢貴胄,皇家嫡子,什麽樣的人沒見過?肯定會將她的謊識破,說不得會嚴刑逼供,或者要了她的性命。


    結果——


    竟然就這麽……放她走了?


    她不僅一點事都沒有,連那枚金子也盡數歸還。


    就是太子最後讓她走時,那勾唇笑起來,華灩沉沉的樣子,令她感覺心裏慌慌的……


    總有幾分不安……


    茶樓臨窗。


    少臣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背影有幾分驚慌感的碧色衣裳少女,“殿下,就這麽讓她走了?”


    “不然呢。好歹於孤有救命之恩,難道抓起來拷打一頓不成?”李延璽勾唇似笑非笑的。


    但,少臣跟了李延璽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他家殿下此時的心情……非常糟糕。


    是從聽見那婢女再次證實,沈姮姑娘嫁人了之後。


    想了想,少臣笨拙地開口,安慰道,“殿下,以您的身份何愁沒有美人,還是忘了沈姮姑娘吧。”


    畢竟,那沈姑娘都已經嫁人了,殿下總不能強奪人妻吧。


    傳出去實在是有損殿下聲譽。


    少臣十分貼心的為自家殿下著想。


    誰知,太子殿下卻似笑非笑地威脅道:“你再多說一個字,就立刻從這裏跳下去。”


    少臣心道,不怕他輕功一絕。


    太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淡淡補充道:“不許用輕功,給孤把骨頭摔斷了為止。”


    少臣非常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殿下,您這是惱羞成怒。


    少臣不吭聲了,李延璽卻另起了話鋒,“你真的認為那婢女說的是真話?”


    少臣繼續不吭聲。


    殿下您讓我閉嘴的。


    李延璽道:“孤命令你回答。”


    少臣這才開口,“也不盡然。她方才道出那番話時,眼睛往上移了三次,說明話裏至少有三處謊言。”


    “不過,她身上穿著的衣裳料子是香雲紗,跟沈姮姑娘在一起時,就連沈姮姑娘穿的也隻是尋常衣料,可見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侍女這話不假。”


    “沈姮姑娘嫁人,這一點與屬下在小杏村探聽得的消息,也吻合得上。”


    “那金子也不假——鮮少有婢女能在身上藏有這麽多銀錢的。”


    是麽。


    李延璽輕而慢地哼了聲。


    他想起在藥廬裏那段時光,阿姮雖然跟這婢女主仆相稱,依他看來卻更像是姐妹,他命少臣送去的金錠,阿姮分給她一半也極有可能。


    至於那香雲紗——


    李延璽淡淡遠眺,望著街下步伐慌亂走遠的淺碧,修長如玉的指節扣在窗沿,“尋常大戶根本不會給一個侍女穿這般好的料子。”


    何況,香雲紗算什麽好料子。


    世間最美的還要當屬霓光錦,白日似裁了一段煙霞織就,美不勝收,到了夜晚在暗處則浮動出薄薄流光,似挽了一抹月華披上身。


    那樣珍貴美麗的錦,自然是當世罕見,列為供品。


    或許……


    李延璽忽地墨眸眯起。


    隻見遠處,淺碧被一人當街拉住,兩人不知說了什麽,拉扯了幾下,然後各自分開。


    沒人看見那人往淺碧手間塞了張東西,淺碧猶豫幾許收入了袖中。


    兩人就像是街上遇到,短暫的寒暄。


    若是無心,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但,李延璽何等的敏銳,立刻就察覺出了這裏麵的些許非同尋常——


    拉住淺碧的那人是個女子。


    穿著略顯風塵,胸口肌膚雪膩,隱約露出一朵牡丹圖案。


    這段時日跟金陵文壇的“名士們”打了不少交道,李延璽也略有耳聞。


    那是金陵特色……


    歡樓女子身上才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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