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紙,硯。


    字,方塊字,一撇,一捺,工工整整。


    這應該是字,但是徐碩一個都不認識。當興慶府迎來雪後的第一個陽光之日,徐碩醒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屋子裏沒有人,隻有滿屋子的書,還有這些字。


    是字,但是一個都不認識。


    這間屋子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但是卻相當有人氣。有案幾,有櫃子,還有火爐,自己睡在屋角的床上,一屋子的藥味。


    這分明就是人間煙火,我還活著。徐碩想道。


    記憶複蘇,是郭遵的模糊血肉;義父的叮嚀,“碩兒,萬事小心。”


    延水猶冷,血猶溫;沙場之上的血腥氣味猶自蔓延於鼻尖。


    徐碩閉上眼睛,覺得很累,思考很累,行動很累,所有的所有都很累,他多麽希望就此睡去。


    待他再度醒來,屋子裏一切都沒有變,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位老者。


    老者著西夏裝束,頭戴白鹿皮弁,穿皂地圓領窄袖褐色棉袍,腰束白革帶,腳登白氈靴。盤腿跪坐於案幾前,似乎在描寫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書寫的空隙偶然抬頭,與徐碩四目相對。


    “你醒了?”


    徐碩想說話,但是感覺喉嚨很空,似乎是很久未用的緬刀,鈍得發不出一點聲響。


    老者自案幾上倒了茶水,遞到徐碩嘴邊。


    當水流從唇齒間滲入口腔,流入喉,奔入五髒六腑之後,徐碩終於感覺到那股生命的氣息,脈搏奔流,血液賁張。


    “這是哪裏?”


    “興慶府。”


    興慶府?徐碩皺眉,那應該是一個頗為遙遠的地方,隻在軍營裏聽過,那是大夏國的首府,李元昊建都之地。興慶府,一直都是一個傳說。


    那裏的人都戴著皮帽,穿著皮衣,腳蹬皮靴,那裏的人都麵相凶狠,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他們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寫著我們看不懂的文字;他們茹毛飲血,殘暴凶狠……


    “敢問將軍姓甚名誰,來自何地?”


    對麵老者彬彬有禮,跟傳說的西夏人並不一樣。既然已經置身此地,囿於這方寸之間,何必作過多的念想,既來之則安之吧。


    “開封府徐碩謝……救命之恩。”徐碩勉強從床榻上探起身子,做了一個稽首禮。老者慌忙扶住他。


    “使不得,使不得,您身子還虛,多做休養。”


    “敢問尊者大名?”


    “野利仁榮。”


    聽此大名,徐碩便對老者身份猜出幾分,這西夏國野利一族相當有權勢,其皇後據說便出身野利氏。


    “多謝野利大人救命之恩。”徐碩再言,吐字已經比先前清晰很多。


    “徐將軍,莫要謝仁榮,當謝野利北笙大小姐,若非她出手相救,徐將軍恐怕已成這西夏軍中傀儡。”


    徐碩一愣,沒了言語。


    “野利北笙大小姐,係西夏大將軍野利遇乞的獨生女,偶遇徐將軍疆場受傷被俘,大小姐出手相救,將您藏於我這造字行館,幾次遭遇險境,都得大小姐機敏,才化險為夷。所以,要謝就謝大小姐吧。”


    “造字行館?這些都是您造的字?”


    野利仁榮當下微微一笑,“這些都是我西夏文字。”言語間不乏自豪之意。


    徐碩點點頭,將身子靠於床頭,感覺甚好。


    “徐將軍,我看您身體尚且虛弱,還是歇息歇息,我這就遣人去報告大小姐去。”


    “謝野利大人。”


    “大小姐叫我仁榮老爹,你也這麽喊便好,我其實是她的叔父,因與她父親年紀相差甚多,從小她就叫我老爹,老爹就老爹吧。”


    “謝謝仁榮老爹。”與其是說是講話,不如說是歎息,徐碩歎息著,再度閉上了眼睛。


    西夏,那個地方似乎很遙遠,那裏的人都麵相凶狠,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徐碩望著麵前的女子,莫說是西夏,就是中原也少見這樣的女子。並非絕色,卻令人移不開眼,他很少見到如此靈動的女子,眉心一粒胭脂紅痣,鳳眼黛眉如畫,一顰一笑間,豐唇梨渦,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聰慧。


    “仁榮老爹,他真的醒了。會不會一會兒又睡過去呀?”她望著他,說得話卻是對著仁榮老爹。


    “傷筋動骨的,你當人是鋼筋鐵骨,醒了以後就能雙目炯炯有神不成?”


    “在下徐碩,謝……謝大小姐救命之恩。”


    那大小姐“噗呲”一聲笑,“準是仁榮老爹說的,你可別叫我大小姐,叫北笙就行。北笙南鳶思故鄉。”說著,北笙便念起一首《鷓鴣天》:


    庭葉翻翻秋夜涼。寒砧敲月鎖金窗。


    暗愁冉冉無來處,水流花謝轉回廊。


    天蒼蒼,野茫茫。清都歸路許多長。


    今宵露重頻倚欄,北笙南鳶思故鄉。


    “這是我娘寫的,我和哥哥的名字都取自這首《鷓鴣天》。”


    “你娘真是一個才女。”


    北笙笑了笑,“她前些年去世了。”


    徐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對於女子他一向都是嘴笨的,她們經常會說一些他無從回答的話題,還會硬逼著他回答,最後他隻會紅著臉,“哦”一聲。


    休養了數日,徐碩身體逐漸硬朗了起來。在造字行館中,每日與仁榮老爹朝夕相處,生得幾分惺惺相惜之感,仁榮老爹感念他少年英雄,他敬重老爹學識淵博,二人每每談及宋夏百姓的融合,都顯得異常融洽。


    “正所謂,一王之興,必有一代之製。昔商鞅峻法而國霸,趙武胡服而兵強。”


    “老爹的意思,宋夏之融合,不應在表,更應在裏。國家表裏山河,番漢雜處,確有不妥。番人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我宋人卻具禮樂詩書之氣,如若強行融合,隻有生出更多戰事。”


    “徐將軍此言甚得我心,依我看,這番漢融合,惟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嚴其刑賞,則民樂戰征,習尚剛勁,可以製中國,馭戎夷。”


    “其實,這番漢連年征戰,其功均在君王,苦均在百姓。不論他日是番勝還是漢勝,苦的都是百姓,俗不能相融,性不能相浸,如何治國?”


    “將軍年少,竟有此等思維,我西夏何時能夠此等人才。”


    “隻是囿於這方寸之間……”


    仁榮老爹不等徐碩說完,便拍拍他肩膀,“將軍所思之事,老夫明白。隻是時機早晚,無需太過焦躁。”


    徐碩不語,他焉有不焦躁之理,眼看三川口一戰已過去半月,自己囿於這興慶府方寸之間,不能出戶半步,何時能回東京,也不知諸位將軍是否安好。


    當然,徐碩最惦記的還是義父。


    這些日子,北笙每天都會來看他幾次,帶來一些邊塞戰事的消息,李元昊尚未退兵,隻是因為連日天降大雪,人困馬乏,還計劃休兵整頓之後再戰。但是在徐碩聽來,應該是戰事吃緊,三川口一戰雖說是勝了,但是太過傷元氣,最後不得已休戰。


    北笙告訴他那日三川口輕騎兵突襲之後,劉平並石元孫諸將與西夏大戰三天,最後退避到西南山。最後義父帶領殘部在西南山建了7個寨子。李元昊屢屢勸降,都被義父罵了回去。義父的脾氣徐碩是清楚的,定是罵得李元昊雷霆大怒,最後親自帶隊,大兵壓境,以萬人之眾,取了義父千餘殘兵,勝是勝了,但是勝之不武。


    這麽說來,義父應該也在這興慶府。


    徐碩便生出救父的心思,他沒有對北笙談及此事,畢竟是野利遇乞的女兒,能救自己一命已是不易,哪裏還能再要求更多。


    就這麽心事重重過了幾日,徐碩覺得自己必得做出行動,呆在這行館,能長一身癡肉。想到這裏,徐碩竟生出當年三國劉玄德的髀肉之歎來。


    這日在造字行館中,閑來無事,翻看書籍。雖說時間不長,但是在仁榮老爹的熏陶之下,加之自身聰慧,徐碩對西夏文字已經能識得大半。先前那些看起來方方正正筆畫繁多的文字,基本上都知道個大概。


    這仁榮老爹是飽學之士,徐碩在行館內,不僅看到有漢人的《孝經》《爾雅》等書,亦有蕃文書籍,毫無疑問,這些蕃文書籍都是他逐字逐句翻譯而成的。而在案頭,那本《四言雜字》剛剛起了個頭,看來他又在做一個“大工程”了!非但如此,這行館中,徐碩還發現竟然還有其他很多中原已經失傳的書籍!


    徐碩慢慢翻看,赫然從一本半殘的兵書中掉出一張薄薄的羊皮卷來,他就地拾起,打開一看,上麵畫著山麓,寨子,還有一些人物……徐碩心下一陣狂喜,這分明是一張興慶府地圖,詳細地繪製了興慶府軍營的分部。


    而重要的寨子,皆用紅色箭頭標注,軍營名稱亦一一注解。甚是詳細。


    徐碩早就聽義父提起,這西夏不大,人人都能上陣,幾乎是全民皆兵。很有可能前兩天還在家宰羊,後兩天就已經上陣對壘了。這就是遊牧民族,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就是戰鬥;戰鬥就是生活。


    這樣倒是有個好處,軍民不分,那些俘虜也自然都在這些寨子裏。除此之外,也別無他處了。


    徐碩在軍營裏聽說,西夏軍裏有一支擒生軍,裝備精良,輕裝上陣,目的就是戰場上能生擒敵軍,將戰俘帶回來當做奴隸的。義父應該就是被這支擒生軍給帶走了,想必現在成了這些兵士的奴隸。想到義父一生戎馬倥傯,誰料竟然淪落成為敵營奴隸,徐碩便氣血上湧。生了無論如何也要出去救義父的心,當然,也是為了給三川口一戰死去的眾將士一個結果。


    不知救父底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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