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俞逖有傷,故而劉百戶先帶著人趕回德安府,他們在後麵坐馬車慢行,因為茲事體大,俞逖也不敢耽誤分毫,即便還在行駛的馬車上也寫了信讓俞山等人加急送去京城。


    德安府距離京城需要半個多月的路程,但快馬加鞭則能縮短到一半時間,尤其這事先不論幕後之人,單看眼前就知道涉及黃州知府,不是他能輕易決斷的。


    兩日後回到德安府,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孟知府鄭同知的愁眉苦臉,他們已經從劉百戶那裏得了消息,並且也提審過幾個石礦管事。俞逖見狀咳嗽了兩聲,堪稱弱柳迎風的從馬車上下去,孟知府的臉色微微變換。


    “身體要不要緊?先別說話,快進去,我剛好叫了大夫來,也給你診診脈開幾副藥。”


    祝春時扶著他下了車,也不好拂孟知府的好意,便先將俞逖送去了通判衙休息,一時又有大夫診脈看傷,重新敷了上好的上藥,直過了半個時辰後孟鄭二人才得以進去說話。


    “知遠啊,我知道你年輕膽子大,但這回也太危險了些,那群人麵獸心的家夥,誰知道能做出什麽來,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了弟妹著想一二。”


    孟知府落座後歎了口氣,隨即就道出了這番話,這兩日他也想清楚了,事情已經發生也沒什麽更改餘地,而且的確是利國利民的一件大好事,頂多後麵會受些波折麻煩罷了,但做官的人誰能一帆風順呢?真要說起來,他已經算是頂頂幸運的,這事捅到陛下麵前,運作得當,他說不得還能早些回京城去。


    俞逖喝了口熱茶,臉色蒼白,他看了眼不遠處抱著藥包的祝春時,笑了笑:“我知道的,這回也是沒考慮周全,吃過這個大虧,以後定然不敢了。”


    在俞逖回來之前,孟知府和鄭同知就已經商議過,也派了人從驛站快速將消息送到朝廷,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反倒讓俞逖白受了這場罪。


    “這次的事,你當立頭功,但私自開采礦石,往小了說貪財爭利魚肉百姓,往大了說就是——”孟知府手指朝上指了指,囫圇過去,“你是怎麽打算的?”


    俞逖低垂著眉眼,手指摩挲著茶壁,淡聲道:“我們隻抓了礦石的幾個管事,真要說起來也不至於到大人說的地步,隻是百姓無辜受此折磨,若是沒有公道實在說不過去。”


    鄭同知也道:“我和大人的意思是,黃州府的上下官員沆瀣一氣,多年疏於職守,才導致百姓求告無門,若非有州府長官不作為,那私礦的人何至於如何膽大妄為,肆意拐賣殘殺百姓!”


    鄭同知當日聽到劉百戶描述的種種慘象,真真是心痛不已,都是手無寸鐵的良民,卻因一己私利被肆意欺辱埋身於山穀之中,且還不止伶仃幾個,數年下來隻怕成千上百。


    “那就很好了。”俞逖喉嚨發癢,低頭喝茶的同時也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霾,當日那管事眼看就要吐出幕後之人的名姓來,很是有恃無恐,隻是被他一腳堵住才作罷,後麵他又派了俞武去將此人舌頭割去,務必確保吐不出半個字來才放心。


    據他所知,能和“吳”扯上關係,且有在朝中有如此能力,黃州知府也隻能聽之任之的人,朝中滿打滿算也不過一手之數,每一個都不是他們所能抵擋的,便是靖海伯府也如螻蟻。


    三人略說了兩句將此事商定,孟知府看俞逖如今的模樣,大方的給了他半月假期,隨後才以不擾他休息的理由離開。


    祝春時端著剛熬好的藥進屋,她如今還是那身男裝打扮,連日的提心吊膽和趕路使得人都憔悴狼狽許多,俞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見她進來就準備起身去接。


    “你別動。”祝春時著急,忙將藥碗擱在茶幾上,“就兩步路,你走什麽,到時候扯了傷口還是我來照顧。”


    俞逖握著她的手腕摩挲,“還生我氣?”


    “我生什麽氣?”祝春時故作不知,扶他坐好後抬手就將藥碗遞過去,“喝藥吧。”


    眼前懟上一碗濃濃的苦藥,還沒喝鼻腔就已經聞到了那股苦澀味,俞逖眉頭一蹙,視死如歸的幾口悶了下去,隻覺得五髒六腑都浸滿了苦汁子,難受得很。


    祝春時也曉得他的毛病,最是不愛喝苦藥的,偏生這副藥裏有兩味極苦澀的中藥,加在一處三碗水熬成一碗,堪比黃連苦了。因此見他眉上皺成一團,忙捏了根蜜餞塞進人嘴裏。


    “來德安這邊不過三四個月,你就躺在床上兩回了,要是日後不想再喝苦藥,就自己當心些,否則等著日日嚼黃連吧。”腹內的擔心害怕在這幾日的沉澱下終於釀成了氣惱,祝春時既氣他滿腦子都是案子案子,又惱他平素看著什麽都好,遇事卻不顧自身安危,連著受了兩次傷,一次比一次嚴重。


    俞逖含著蜜餞,又去拉她的手,“以後不會了,我——”


    祝春時掙紮了兩下,手掌被他抓得緊掙不開,又顧忌他手上的傷沒敢用力,隻能悶聲道:“你不必這時候說話來哄我,以後還會不會你眼下也沒辦法保證,說不得下次又遇到個千載難逢的立功機會,你哪裏還會想到我,我也不愛聽這些假話。”


    “這次是我錯了,我本來以為是和碾玉閣相關,沒想到是私礦的事情,後麵發現了也出不來。”俞逖抬眸看著祝春時,細細解釋:“我當時的確被所謂功績升遷等事蠱惑,這件事過後哪怕接下來的兩年我什麽也不做,後麵也必然是往上升,但後麵我就後悔了,哪怕沒有這件事,我也往上走,帶你回去。”


    “這次讓你擔心生氣,你打我罵我罰我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我。”他越說聲音也就越低,到最後,要不是身體實在支撐不了久站,說不得就要賴在祝春時肩上求饒了。


    祝春時聞言看向他,“俞知遠,官員外任,家眷不是必須要陪同的,多的是正房娘子待在家中,買兩個小妾丫頭服侍主君的情況,這些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如果要待在京城,當初就不會和你出來。”


    俞逖隱隱猜到她想說什麽,他張了張嘴,然而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說不出半個字來。


    “出來後,不論是在遠安還是在這裏,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要趕快回去京城,也沒有強迫你必須事事拔尖三年一升。”有些事是她沒注意,又因為彼此手上都有事情忙碌,所以已經有一段時日不曾敞開心扉的聊過,才造成現在這個局麵。


    祝春時看著他,慢慢道:“是,我當初選擇嫁你,是因為你才華不錯,還有功名在身,起碼是我能看到的未來,而不是紙上空談。但我自認,成婚後從沒有要求你盡快建功立業,要你予我常人所不能有的東西,要你封侯拜相,平步青雲。”


    俞逖攥著她的衣袖不肯放,在山穀裏搬石頭被人甩鞭子都不曾有太大變化的臉色,此刻已是大變,他嗓音發顫:“我知道,可是春時,我身無長物,隻有這個了,你沒有要求,但我想給。”


    “我擁有的,會有的,都想給你,哪怕暫時沒有,我也會努力掙來。”


    祝春時的目光掠過他眼角處,又落在他緊握著的手掌上,輕輕歎了口氣,有些事再爭辯下去也是無解,而且她也不願在他渾身是傷的時候繼續無用的口舌之爭。


    她偏頭看著窗外,將眼角那滴淚眨去,“先回家吧,等你好了我們再說。”


    俞逖明顯還想要繼續說什麽,但祝春時已經轉身出門叫來俞七幾人,收拾東西駕好馬車,再吩咐人將俞逖扶出府衙。


    馮嬤嬤和瀉露等人在宅中等了三四日,每日望眼欲穿都不見兩個主子回來,這日幾個丫鬟坐在廊下歎氣愁眉,就聽見外邊鬧嚷嚷的,還沒來得及喝斥兩句,就見瑩瑩跑著進來,邊跑嘴裏還喊著姑娘回來了。


    馮嬤嬤從耳房裏出來,連問了瑩瑩好幾句,確認無誤後才歡喜起來,忙道:“快快,去將碧紗櫥和內室都仔細收拾了,墊子帳子都換新的,不是新買了兩匹雨過天青色的紗嗎,趕緊換上;還有多放幾塊冰在屋裏,這兩日姑娘不在家,隻怕房裏都悶熱起來了;還有茶水點心,姑娘愛用楊梅飲子,用碎冰鎮過的吃起來才涼爽。”


    春容雙燕綠濃巧鶯得了吩咐,忙脆聲答應了,腳步匆匆的忙活起來。


    瀉露見了,又跟在後麵叮囑了兩句,“姑爺愛喝茶,博古架後麵的櫃子裏還有咱們帶出來的雀舌茶餅,取出來泡上;今早孫嫂子那兒送了幾籃子時令的花草來,瓊枝你去取來擺在屋裏,也好看個新鮮。”


    一時吩咐完也不過幾息工夫,院裏登時熱鬧起來,那邊廂俞逖祝春時將將踏過二門,瀉露圓荷並馮嬤嬤幾個人忙出了院子去迎。


    見了麵瞧見俞逖的模樣,又見祝春時消瘦清減幾分,馮嬤嬤淚灑當場,細細過問後得知並無大礙才略放下了心,等俞逖祝春時梳洗更衣後落座在羅漢床上,各自端著飲子和茶水,已是一炷香後的事了。


    “去請個大夫來家裏住著,接下來幾天免不了換藥吃藥。”祝春時坐下後吩咐道,“再備一份厚禮,拿著名帖,送去劉百戶家中,就說過段時日再請百戶吃酒。”


    瀉露圓荷幾個都是眼淚汪汪的,兩隻眼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得了話也不磨嘰,擦擦眼角就退下了。


    幾日連軸轉,直到這時候回了家看見嬤嬤瀉露她們,祝春時才察覺出一絲安心和輕鬆來,眉眼中頓時浮現出疲憊,支手按了按額角。


    俞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忙道:“你先去歇歇,等用膳的時候我再叫你。”


    祝春時也不和他客氣多話,瓷碗一擱,點了點頭就起身進了內室,房裏四處角落裏都放著冰塊,散出來一絲絲涼意,她本就疲倦,此時心神鬆懈,倒在軟被上不過盞茶的工夫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俞逖在外靜坐了半晌,才踉蹌著起身小心翼翼走到床榻邊,垂下來的天青色帳子遮住祝春時的臉龐身形,唯有一隻手搭在床沿邊,他也不欲攪擾了對方,索性就在腳榻邊上坐下來靜靜陪著。


    夏日的蟬鳴在屋外剛響起不過兩聲就戛然而止,灼熱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地上,一輕一重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室內纏繞在一起。


    那日過後,兩夫妻仿佛就陷入了冷戰般似的。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為在瀉露等人的眼中,是姑娘單方麵不搭理姑爺,畢竟每天都能瞧見聽見姑爺想方設法的找話題說話,但姑娘隻冷冷附和兩聲,不多話也不愛笑,頭兩天瀉露她們還擔心這麽下去姑爺氣惱,但見對方樂此不疲,帶著傷不好走動那嘴也是不帶停的,她們也就不多事了。


    但要說姑娘真如何生氣也不見得。圓荷就私底下同春容說過:“哪有夫妻生氣吵架卻還日日待在一處的,既不分房也不分榻,姑娘這幾日甚至連門都沒怎麽出。姑爺話雖然多, 但姑娘也沒甩袖離開不是?還不是坐在那裏聽著。”


    祝春時脾氣雖好,卻也不是個泥團性子,真要氣狠了,哪還有閑情聽你說話,直接一拍兩散就是了。


    因此院子裏眾人旁觀兩日後,並不將這件事當做什麽大事,也不摻和,隻由著兩個主子鬧騰,但她們到底都是祝春時的陪嫁,少不得找些空檔詢問她的意思。


    祝春時倒也不是不想把俞逖趕出正房,隻是每回還沒開口,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對方的傷處,把這麽個渾身是傷的人趕出去好像有些不好;她也想過自己搬去東廂房住,但同樣還沒開口,俞逖就好像已經知道了似的,一雙眼定定看著她,帶著點祈求和示弱,以及脫口而出的一連串認錯。


    兩三次下來,她索性也不想了。


    俞逖這段時日也惱,但惱的卻是私礦背後的主人,原本五分的怒氣現下也有十分了,若非對方喪盡天良,他何至於此,挨了幾天的打罵不說,還惹得春時擔憂生氣。原本隻打算眼前的事結束後就不再考慮其他,隻當做黃州知府失職往上一交也就是了,但遭了好幾天的冷待後,他已經在心底磨刀霍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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