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日攏共就三天。


    第三天上午,輔導員拉了個班群,在群裏通知了第一次班會的時間和地點。


    下午六點半,紅樓3201。


    紅樓是京大學生自己取的外號,學名叫第八教學樓,是雕塑係的專用教學樓。


    紅樓坐落於京大的人工湖畔,身後是占地三萬平方的草坪,被學生戲稱為“大草原”。


    第八教學樓是這一片湖景風光中唯一的獨棟建築。


    外牆由紅磚砌成,教室玻璃全部采用大落地窗,采光極好。


    京大通知書和校園卡上麵的圖案也是紅樓這棟建築。


    方方麵麵都足以見得,雕塑係這個王牌專業在京大的重要地位。


    這兩天閑著沒事,林雲頌已經拉著鬱知去紅樓轉過了。


    紅樓不像其他教學樓整潔有序,一進大樓,隨處可見堆放的木材鋼架和石膏像,角落還停著拉材料的紅色三輪車。


    怎麽說呢,像工地,又像雕塑工廠。


    往裏走。


    電鋸聲,電焊聲,都有。


    有人在教室捏泥巴,有人站在桌子前,給鋼製人像架用鋼絲綁十字花。


    幹什麽的都有。


    他們或單幹,或幾個人湊一堆合作。


    討論和閑聊交錯,時不時傳來一些笑鬧聲。


    行走在一間一間教室之外,心不知不覺變得很靜。


    眼下隻是新生報到,往屆生過幾天才返校開學,但紅樓裏人不少。


    一圈走下來,鬱知被學長學姐們的創作氣氛感染,心癢癢的,盼著馬上開學行課。


    鬱知喜歡的畫畫,但不止喜歡畫,美術相關的東西他都喜歡。


    所以他才選了雕塑係。


    他也想像這樣親手做一些東西,學從前不會的專業知識。


    林雲頌是本地人,藝考集訓的畫室就在美院附近,老師是美院畢業的。


    他集訓期間沒少進京大玩,學校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他熟門熟路。


    托他的福,鬱知很快熟悉了校園環境。


    京大麵積大,純靠步行有些不便。


    校園隨處可見掃碼的單車和電瓶車,供學生使用。


    也有不少學生自己買了單車。


    鬱知不會騎單車。


    等軍訓結束了,他打算花時間學一學。


    第三天下午五點多,最後一個室友姍姍來遲。


    陸白舟他們三個從第一天露過麵之後沒回過來。


    六人間宿舍被他們住成了二人間,別提有多爽。


    班會六點半,這會兒鬱知和林雲頌已經收拾好準備出門吃飯了。


    談笑間宿舍門被打開,有人拉著行李箱走進來。


    看見來人那張臉的一瞬間,鬱知心底殘存的僥幸也隨之消失了。


    趙漣。


    果然是他認識的那個趙漣。


    同名同姓同一個人。


    一個陸白舟還不夠,又來一個趙漣。


    老天爺是嫌他心裏還不夠堵嗎?


    趙漣在宿管那裏做登記拿鑰匙的時候看過大名冊,想必心裏跟他一樣,早有準備。


    他們看見對方出現在宿舍都不驚訝。


    趙漣是個八麵玲瓏的人。


    高中開學沒多久,趙漣就被班主任欽點為班長。


    三年裏,趙漣人緣一直很好。


    高二,趙漣在家裏別墅辦生日會,邀請全班同學參加。


    鬱知跟班上的人不熟,他獨來獨往慣了。


    趙漣時不時會跟他說說話。


    鬱知隻當趙漣性格如此。


    誰都想顧及,結交不到十分,一分也好。


    他沒覺得趙漣拿他當朋友,自然了,他亦是如此。


    所以當趙漣邀請他去參加生日會的時候,鬱知本能是拒絕的。


    可是趙漣三番五次邀請,鬱知被他磨得不行,隻好鬆口答應。


    為此,他還搭了一百多塊錢,送了趙漣一對運動護膝。


    撇開交情不論,上門做客,總不好空手去。


    可是怎麽也料不到,他盡到了應有的禮數,最後那場生日會回饋他的卻是一場噩夢。


    他和趙漣在那以後再沒說過一句話。


    迄今為止,他有過兩次遭人唾罵的經曆。


    而這兩次的元凶,現在都變成了他的室友。


    鬱知此刻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林雲頌主動跟趙漣打招呼。


    鬱知本以為趙漣這樣八麵玲瓏的人,肯定不會放過送上門的交友機會。


    結果趙漣隻是淡淡地衝林雲頌“嗯”了一聲,自顧自收拾行李去了。


    一個暑假的時間,趙漣渾像變了個人。


    不知道為什麽,趙漣對結交逢迎失去了興趣。


    一張笑臉不再,眉眼間浮著一層散不去的陰鬱,整個人沉默寡言。


    對他除了剛進門時那幾秒的對視,再沒有任何交流。


    不管是眼神上還是言語上。


    想跟他裝作不認識?


    正合他意。


    鬱知察覺到趙漣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沒興趣探知。


    他對趙漣的厭惡不會因為這份變化消減半分。


    能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他是來讀書的,不是來鬥傻逼的。


    林雲頌冷不丁被趙漣晾在原地,尷尬地撓了撓頭。


    “那什麽……鬱知,咱走唄,吃飯去。”


    “好。”


    鬱知背上包,沒再給趙漣眼神,跟林雲頌一起離開了。


    林雲頌怕隔音不好,一直走到樓梯才吐槽。


    “剛才給我尷尬的,新室友什麽路子啊,孤僻哥?”


    “失望死我了,宿舍六個人,就咱倆正常,其他不是傻逼就是怪人。”


    “我還幻想跟室友們都處成好兄弟呢,就像青春劇裏演的那樣,現在看來是沒戲了,唉……”


    其實沒有怪人,全是傻逼。


    鬱知在心底反駁。


    林雲頌嘰裏呱啦半天,終於回過神,意識到鬱知始終沒吭一聲。


    他停下來問:“……鬱知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聽見了。”


    “那你不理我。”


    “你說得起勁,不想打斷你。”


    “你也說兩句嘛。”林雲頌唉聲歎氣,“你不失望嗎?也不知道學校怎麽分的宿舍。”


    鬱知說了句不算安慰的安慰:“你想交朋友不一定非要拘泥於宿舍,機會多的是,不可能哪哪都是傻逼。”


    林雲頌抓了個奇怪的重點:“你覺得趙漣也是傻逼?”


    該說林雲頌看著大大咧咧粗線條,實則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嗎?


    鬱知不想把陳年往事翻出來講,又不是什麽美好回憶。


    他委婉道:“如果他不想跟你結交,你也不用強求。”


    林雲頌隱約感覺鬱知跟趙漣也有過節,但他顯然不想提。


    “你說得有道理。”


    林雲頌笑了笑,接了鬱知的話茬兒,沒再多問。


    在食堂吃了晚飯,兩人去紅樓開班會。


    他們這一屆雕塑係就招了三十多個人,3201是個階梯教室,臨近六點半,人到的差不多,坐得稀稀拉拉,乍一看沒兩個人似的。


    鬱知和林雲頌找了個前排靠邊的位置坐下。


    “看見沒?其他宿舍都是集體行動,一個宿舍坐一起。”


    林雲頌湊近跟鬱知蛐蛐,眼裏散發羨慕的光芒。


    鬱知失笑:“你對宿舍關係執念這麽深嗎?”


    “這是我第一次住校!”


    林雲頌又是一聲歎息:“蒼天無眼,隻發給我一個好室友。”


    鬱知:“謬讚了,全靠同行襯托。”


    林雲頌笑出聲。


    “受不了你的冷幽默了!”


    “我實話實說。”


    平心而論,兩三天的接觸,鬱知並不認為自己就配得上林雲頌嘴裏那個好字。


    林雲頌卻笑得更厲害了:“就是不覺得自己在幽默才幽默。”


    “……”


    鬱知:不理解。


    這時,陸白舟三人組走進教室。


    從他們身邊路過時,程力和羅浩然一唱一和嘲諷了兩句。


    “浩然你看,有人被騙得團團轉還傻樂呢。”


    “沒辦法的事,誰讓傻子不明白交友不慎這個道理。”


    林雲頌臉上的笑意肉眼可見凝固了。


    下一秒,林雲頌誇張地說:“鬱知,你聽沒聽見狗叫啊?”


    不止語氣誇張,連說話音量都抬高了。


    話音落下,教室大部分人都聞聲看向他們這邊。


    鬱知還沒來得及回答林雲頌,羅浩然和程力先急了起來。


    “草泥馬的林雲頌,你罵誰是狗呢!”


    “我警告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一個omega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是吧!”


    這個反應正中林雲頌下懷。


    他好笑反問:“我說是你倆了?”


    “你——!”


    “見過上趕著認領誇讚的,第一次見上趕著認領狗叫的。”林雲頌笑眯眯地看著他們,“托二位的福,讓我長見識了。”


    羅浩然和程力氣得不行,眼看要跟林雲頌吵起來。


    陸白舟幽幽插了句話,衝林雲頌去的。


    “不明情況盲目站隊,當心打臉啊。”


    林雲頌反問:“我站什麽隊了?明明是你們無故針對人。”


    “無故?”


    陸白舟意味不明看向鬱知:“鬱知,我是無故嗎?”


    鬱知一臉冷意:“你該問自己。”


    “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一點就是,永遠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仿佛全是別人冤枉你的。”


    “這話原封不動還給你。”


    陸白舟眼底閃過一絲陰狠:“你到底在理直氣壯什麽?”


    鬱知輕嗬:“為什麽你說的每句話都是衝自己去的?”


    “我也問問你,你在理直氣壯什麽?”


    陸白舟怒道:“當年的事情鐵證如山!”


    鬱知不緊不慢:“公道自在人心。”


    “人心在我,不在你。”


    陸白舟一言戳中鬱知的痛處。


    他麵色如常,搭在腿側的右手卻不由得攥緊。


    腦中不斷閃回他平時有意回避的記憶片段。


    手不受控製越攥越緊。


    那些憤懣、委屈、不甘、甚至恨意伴隨記憶片段傾巢而出。


    他努力用理智克製愈翻愈烈的情緒。


    極力隱忍,不讓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


    他受夠了被人看笑話。


    可是有人偏偏不讓他如願。


    “怎麽不說話了?”


    陸白舟沒有放過鬱知突然的沉默,可勁兒往他痛處上撒鹽:“想起自己淪為眾矢之的的樣子了?”


    “說真的,你也是勇氣可嘉,我要是你早就沒臉學美術了……”


    “怎麽坐這麽散?都往前麵坐,坐中間來。”


    一個年輕女人拿著一疊名冊走進教室,打斷了陸白舟的話。


    大家的注意力還在鬱知和陸白舟的爭執裏。


    好幾秒沒人動作。


    女人放下名冊,打開多媒體,抬眼再看,發現還那樣,拿起話筒催促了一遍:“沒聽見我說話嗎?都坐中間來。”


    大家這才回過神,紛紛開始挪位置。


    林雲頌和鬱知也坐在邊上,他們也得挪。


    挪著挪著,他們跟陸白舟挪到了一排。


    等鬱知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快在陸白舟的身邊座位坐下了。


    林雲頌反應快,擠開鬱知,自己坐下。


    以身隔開了鬱知和陸白舟。


    “鬱知你坐這。”他拍了拍右手邊的座位。


    鬱知怔怔坐下,輕聲跟林雲頌說了一聲謝謝。


    林雲頌回以一笑。


    年輕女人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手機號,辦公室位置。


    “……我是你們未來五年的輔導員,黑板上的信息都記一下。”


    “下麵點個名,點到的同學站起來給大家看看,第一次班會,都互相認識認識。”


    鬱知心不在焉,點到自己的時候沒聽見,還是林雲頌撞了撞他胳膊才應了一聲到,後知後覺站起來。


    中間停頓了片刻,又有之前跟陸白舟的爭執,聞聲看過來的人更多。


    不過兩三秒的功夫,教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感歎聲。


    “天,他長得好好看!我們班居然有s級!”


    “混血兒?他眼睛是藍色的耶!”


    “美神降臨!媽媽我要被美暈了。”


    “我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見這麽漂亮的人……”


    “他父母得好看成什麽樣啊,這基因絕了!”


    “比我愛豆線下還仙啊啊啊啊啊啊!s級真的太太太太好看了!”


    ……


    就連輔導員都忍不住調侃了一句:“看來咱們班來了位大明星啊。”


    鬱知不習慣成為人群焦點,匆匆坐了回去。


    林雲頌也不吝嗇自己的讚美:“群眾的眼睛的果然是雪亮的!”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鬱知,你真的是beta而不是s級的alpha或者omega嗎?會不會是性別檢測的時候出了錯?”


    “我從沒見過哪個beta長得跟你一樣好看。”


    類似的話鬱知聽過太多太多。


    平平無奇的beta擁有稀有的s級美貌,二者之間的割裂感,讓每個人見過他容貌,再得知他性別的人,無一不感覺不可思議。


    無一不在驚訝之後感歎一句:可惜了。


    可惜是個beta。


    無形之間,他好像又低賤了一點。


    鬱知從沒覺得優越的長相給自己增光添彩。


    他寧可自己平平無奇到底。


    不被關注,沒有存在感。


    如此一來,或許就沒有那麽多人跳出來,反複提醒他的低賤。


    這種沒辦法跟他人言說的擰巴感,隻有他自己才會懂。


    眼下就算知道林雲頌是好心讚美,鬱知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歡愉。


    他淡聲回答:“沒出錯,我確實是beta,不是s級。”


    旁邊的羅浩然插進來一句:“你有自知之明就好,長得再像s級有什麽用,終究是個冒牌貨。”


    “像你這種異類,在古代就是非我族類,人人得而誅之。”


    林雲頌懟回去:“關你屁事。”


    “自己長得跟辟邪符一樣還評價上別人了。”


    前後排的同學聽了林雲頌這話,忍不住笑出聲。


    羅浩然氣得臉色發青,輔導員還在講台上點名,他不好當眾發作。


    最後咬牙憋出一句:“你他媽才長得像辟邪符。”


    小兒科的回嘴,林雲頌都不屑搭理,扭頭無視了。


    羅浩然恨得牙癢癢。


    “陸白舟。”


    陸白舟壓下情緒,換上平時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臉,自信地站起來。


    他可是貨真價實的a級omega,鬱知這個徒有其表的冒牌貨,如何能跟他比?


    剛才鬱知得到了那麽多感歎聲,他自然不會比鬱知少。


    陸白舟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已經準備迎接如浪潮般的讚美了。


    他下午出門前特地化了一個精致的眼妝。


    “程力。”


    “……程力?”


    輔導員沒聽見人應,抬頭看過來,見陸白舟還站著,順嘴提醒:“陸白舟你可以坐下了。”


    然後再次:“程力在不在?”


    陸白舟好像蒙受了莫大羞辱,臉色極其難看地坐下了。


    旁邊的程力硬著頭皮站起來。


    “……在。”


    應完便草草坐下,側目打量陸白舟的神色,心想:完了。


    剛才鬱知站起來,班上陣仗那麽大,輪到陸白舟大家一點反應沒有……


    習慣被眾星捧月的大少爺哪能受得了這種落差!


    何況他本就視鬱知為眼中釘,肉中刺。


    陸白舟一言不發,程力和羅浩然心裏越發毛。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彼此心知肚明:大少爺氣得不輕,今晚指不定要怎麽發火。


    程力和羅浩然正琢磨怎麽讓大少爺消氣,這時有人還來火上澆油!


    林雲頌滿眼天真地問陸白舟:“你剛才一直不坐下,莫不是在等人誇你?”


    程力和羅浩然聽完兩眼一黑,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戰戰兢兢看向陸白舟,好像那是什麽即將噴發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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