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瀝瀝,枯葉枕滿地。


    晃眼又要年尾。


    晌午剛過,簷下雨珠成簾,調教有素的仆婢端著一盅熱氣騰騰的羊乳來到書房。


    裏頭傳出箏音聲聲,宛若鳳鳴,可謂悅耳難忘。


    兩個仆婢低眉順眼,不約而同心想:今日練習得這樣出色,想必三娘子定然不會再受罰了。


    一曲終了,身穿海棠紅襦裙、模樣稚嫩而不失俏麗的小娘子起身,等候夫子點評。


    宋樾皺著眉頭,勉強道:“尚可。”


    兩個字,不僅衛瓊高懸的心落到實地,就連外頭的兩個婢子也齊齊鬆了口氣。


    真是萬幸。


    “昨日給三娘子布置的功課,可都完成了?”


    “回夫子的話,已經完成了。”衛瓊把挑燈夜戰的功課交上去,盡管對衛瑾和衛珍有信心,可還是捏了把汗。


    宋樾翻了翻,在衛瓊緊張的目光下,露出一個滿意笑容。


    “倒是難得。三娘子進步飛快,想來再過不久,我也可以功成身退,離開衛平侯府了。”


    衛瓊來不及高興,就聽見最後一句,下意識道:“夫子要去哪裏?”


    宋樾跪坐在書案後,在功課上一一寫下批注,細致而耐心。


    她雖一貫鐵麵無情,但對待學生也是極其用心。


    衛瓊從未想過宋樾會離開,一時間控製不住悲傷,走上前跪坐宋樾身邊,一把將人抱住,聲音顫抖,隱約藏著哽咽。


    “夫子要去哪裏?為何不能繼續留在侯府?是阿蘊哪裏做的不好、還是有人在夫子麵前說了閑話?”她越說越難過,從六歲到十二歲,整整六年,宋樾陪著她的時間都要趕超阿耶阿娘。


    宋樾道:“自是回清河去。非你做的不好,也無人在我麵前說閑言碎語。隻是我終究不是衛平侯府的人,難道還要在這住一輩子不成?”


    她輕撫小娘子發頂,動作是難得的溫柔。


    “三娘子已經很好了,高門貴女該學會的東西,也都學會了。還是那句話,三娘子不必成為多麽驚才絕豔的人。隻要旁人撫琴,你能聽出是個什麽曲子;談詩論賦,你亦可說上兩句,學識見地、膽量目光,不比人差,這就足夠了。”


    好歹是自己帶大的學生,性子跳脫卻不失純真,赤子之心難能可貴,便是宋樾也會生出喜愛之情。


    臨走臨走,忍不住多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三娘子今年也十二了,想必安陽郡主要為你相看親事。這嫁人為婦,和做小娘子是兩碼事,三娘子的脾氣要收斂些,過些日子就好開始學習掌家之道……”


    一貫嚴厲的夫子開始絮叨叮囑,且是隻待她一人如此。


    衛瓊繃不住,哇的一聲就哭了。


    什麽嫻靜端莊、高貴典雅,統統都扔去九霄雲外!


    “不行!”她哭嚎道,“夫子不能走!我不同意!”


    眼淚糊了宋樾一袖。


    額角青筋微跳,她忍耐地閉了閉眼,道:“三娘子,我平日裏是怎麽教你的?”


    衛瓊長這麽大,還未經曆過分別的滋味,自然不能接受,哭得越發響亮。


    “我不管我不管!夫子不能走!我的禮儀舉止還不夠好,我的功課也是阿姐她們幫忙寫的,夫子不好走——”


    “你說什麽?”


    聲低無溫,陡轉急下。


    宋樾起身,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學生,冷冷道:“功課都是大娘子她們幫忙?!”


    衛瓊:“……夫子,你聽我解釋。”


    宋樾又將她的功課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怒極反笑道:“好、好,當真是好極了!”


    廊下候著的兩個仆婢心中一驚,相互對視一眼。


    要遭!


    “大母。”衛珍腳步匆匆,抬頭便見亭中年輕女郎出劍飛快、與武夫子交纏一處,短短幾個回合竟毫不落下風。


    阮箏和雲因坐在廊下喝茶。


    雨勢減小,潺潺水聲不絕於耳,伴隨武器碰撞產生的錚鳴,令人不禁回想年輕時候的肆意張揚。


    “大母……”衛珍低聲喚道,“三娘、三娘她。”


    “又受罰了?”阮箏示意她坐下,一同觀看這場比試,漫不經心問雲因道:“這是今年第幾次受罰了?”


    雲因還真認真想了一下,道:“今年也才被宋娘子罰了兩次,不多。”


    和往年相比,還確實大有進步。


    然而,不等阮箏欣慰,衛珍便一臉菜色道:“這回和以往不一樣,她、她犯了宋夫子的大忌!要被打死了!”


    “大母,您快救救三娘吧。”她閉了閉眼,視死如歸道:“三娘受罰,也有我之過。是我幫她完成功課!”


    不遠處比試結束,輸贏一目了然。


    衛瑾熟練掏出帕子摁住手背擦破的一道細口子,擦幹血跡,便直接咬著一端打了個結。


    武夫子誇讚道:“大娘子最後一招,還得再快一些。除此之外,已是完美。”


    衛瑾道:“多謝夫子賜教。”她收了劍,快步而不失儀態來到祖母麵前。


    “大母,發生了什麽?”


    習武之後,衛瑾的耳力目力都大有進益,方才也是因為隱約聽見“三娘”“打死”這幾個字眼,才不小心露出一個破綻,叫武夫子抓住機會,劍鋒逼至身前。


    衛瑾見阮箏沒說話,不由看向衛珍,用眼神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何事。


    “三娘、三娘……”衛珍支吾著,狠了狠心一口氣說完:“三娘功課找人幫忙,被宋夫子發現,眼下在吃手板子!”


    衛瑾倒吸一口冷氣。


    往常受罰,再嚴重也不過是罰抄、罰站,這回竟然打手板子。


    雲因攙扶阮箏起來,勸道:“娘子當真不去看看?”


    去什麽去?


    “她什麽脾氣,你還能不知道?”這會兒子去了,指不定連她都要被波及。


    阮箏隻消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衛瓊這個小笨蛋說漏嘴,否則以衛珍的謹慎程度,又怎麽可能教宋樾發現端倪?


    既如此,不是活該又是什麽?


    阮箏哼笑一聲,見兩個孫女齊齊低下頭,羞愧自責。


    “你們想去就去吧。”她道,“實在看不過眼,就提一句——過兩日放晴,要赴宮宴,教宋夫子手下留情。”


    衛瑾和衛珍齊聲道:“唯!”


    說罷毫不遲疑往書房趕去。


    “你信不信,阿蘊那丫頭,現在正鬼哭狼嚎呢。”


    “三娘也真是的,怎麽這也能說漏嘴。”雲因頓了頓,麵露遲疑道:“難道……這是她為挽留宋娘子想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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