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天空密雲密絲如瀑,白日之時瞧上去是無憂無慮的輕浮,到了夜裏,卻成了惡魔遊蕩在人間的利爪,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傅鳴堂坐在窗前靜悄悄的看著,他一向是隻有看太陽升起的習慣的,如今也終於看了一回落日,從山峰落下去的那一刻,可真是悲涼,絕望。


    人也總會有這麽一天的,隻是誰先落,那可就是看命了。


    所以老大先沒了。


    可是,那真的是他的命嗎?


    傅鳴堂前所未有的懊悔,他是恨,是想報複,是見不得生性高傲卻不得不為人妾室的母親,見不得病入膏肓卻無藥可醫的妻子,見不得當年尚在繈褓之中卻隨時有可能無父無母的疏忱,可是拋開這一切不談,這本就該是屬於他的命運不是麽?


    老大無論怎樣,他是正室生的,他本該有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自己一家子的出現。


    母親為人妾室的前提是自己自甘下賤與人私奔,妻子不治而死的前提是她的母親也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那是報應,孩子生來無母,是因為他是私生子和私生女湊在一塊苟且生下來的賤種,賤種怎麽配有順心的人生呢?況且隻是母親沒了而已,若是蒼天有眼,他早該父母雙亡才對。


    傅鳴堂捫心自問,若自己是老大的境遇,他絕不會忍受幾個弟弟這麽長時間,更不會為了保住這樣白眼狼的弟弟自盡,留下一雙兒女艱難求生。


    自己當初,真的從未要他的命,他隻是希望,老大不要那麽疑神疑鬼,不要嘴上說著原諒可心底還有芥蒂,如果不能將心比心,那就設身處地感同身受,他隻是想老大也守著一個私生子過一輩子,他隻是想讓老傅親眼看著他的兒女相殘,他隻是希望時時笨一點傻一點,這樣就能多體現澄澄的好,澄澄也是私生子啊!但澄澄也是老大的親生骨肉啊,他總不會一點感情也沒有……


    若能如此,他定然一輩子不會去打擾老大的家庭,可是,偏偏時時的發展越來越超出所想,老傅為了這個聰明的女兒都要喪心病狂了!澄澄再高的能力,他統統都視而不見,他將婚生子和私生子分的那麽清,他不在乎澄澄的血緣,不在乎他的自尊,不在乎他的感情,甚至不在乎他的命!


    澄澄的一生全被他當做討好的禮物送給時時了,就像澄澄的名字一樣,傅疏愈,附屬於,他永遠附屬於時時,除了做時時的附屬品之外,他沒有任何意義。


    老大甚至知道澄澄對時時生了不一樣的感情,他也默認不去解釋,因為隻有這樣,在揭穿的身份之後,澄澄才會更多愧疚,更為時時受用,澄澄自殺的那一夜連傅鳴堂自己都不忍心,暗地裏卻見老大偷偷摸摸的欣慰了好幾回。


    老大生來就是瞧不起私生子的,連他自己的兒子也一樣,私生子無論做多少努力,永遠天生就低人一等。


    五十年了,傅鳴堂以為自己五十年都沒有得到他的全部信任,本以為利利索索的鬥一把之後就會舒心,誰知走到這種程度……


    誰要他認輸了?誰要他死了!


    瞧不起就瞧不起嘛!大大方方的說出來,讓自己死心,他輸了就把所有東西還給老大,從此以後兄弟老死不相往來就是,何必拖著一條命!那是要自己愧疚一輩子!


    傅鳴堂終歸還是承受不住,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蒼老疲憊的身體落在冰冷的牆上,臉上濕噠噠的痕跡落下去,刻在粉牆上是一朵朵枯萎的花,他緊緊攥著在老大去世那夜碎掉的平安符。


    “為什麽要死,為什麽不敢跟我比……你殺我妻兒,毀我孩子,你以為我你一條命賠了,我就可以原諒你了,你休想,咱們兄弟兩個,還沒光明正大的比一場,你別死啊,你個膽小鬼……”


    “為什麽你總是可以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可以讓我有理也沒處爭,我到底輸在了什麽!五十年了,我一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我出身的孽還沒有贖清嗎?我也不想有這樣的出身,我也不想妨礙你,可是我能怎麽辦,我也是個人啊,我怕死啊,難道我沒有了解我自己的生命就這麽罪惡滔天嗎?分明所有人刻薄我的罪,我都受了,可我還是有罪……”


    “從小,大太太就打我罵我,恨我入骨,臨了了還把我拉到床邊告訴我,我連庶出都算不上,我就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讓我這輩子都不能超過你,我沒有資格,可我就不是爭強好勝的人麽?可我知道,我的存在對你不起,所以我永遠都在你身後,所有人都說,我就是你跟班,替你收拾爛攤子的,說好聽點,才是個管家,我就總是想、憑什麽?很多事情上我不是比你差比你難看,可我就是明知錯的都要認同你……”


    “日子過得久了,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我最初是什麽樣子了。我以前是怨恨,但是現在,老大,大哥,我後悔了不行嗎?我都當你那麽久的附屬品,你能不能也真心的為我想一次?原諒我一次不行嗎?我習慣你在的時候了、我習慣給你當跟班了,你現在走了,我過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麽領導一個家族,這也是你對我的報複,對吧……”


    傅鳴堂抽了抽,握著那塊如何努力都複原不了的平安符,手掌心都被劃破出血,他咬了咬牙握緊,語氣也漸漸重了些。


    “老大,我這次真的把時時也搶走了,今天晚上就是過繼禮,你倒是醒醒,醒來教訓我啊……你真膽小!就知道逃避,用你自己的命去逃避,我恨你!”


    門外敲了敲,傅鳴堂才深吸一口氣,抹去眼淚之後,他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的坐在落地窗前。


    太陽徹底落了,此刻外頭隻剩一望無際的黑暗。


    齊承頓了頓便進門,瞧見傅鳴堂那故作堅強的模樣就曉得,他是又想老大了,可是人死不能複生,有些事情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到底,他便上前去了、侍立在側,一麵輕輕搖晃著紙扇,一麵略想了想,最終還是直言:“二爺,高雩閔和高保義不大行了,一直鬧著喊著要找您要說法。”


    傅鳴堂莫名勾唇,回過頭瞧著齊承時是陰惻惻的笑,語氣不緊不慢:“我不是說了,不要打那麽重麽。”


    “可是他辱罵二爺,還詆毀疏忱少爺和惜時小姐!我實在沒忍住,才……”齊承說到這兒理虧,認錯的低下頭去,卻不曾想,過了幾秒之後,迎麵撞上來的是由衷的讚賞。


    傅鳴堂點了點頭:“做得很好。”


    齊承抬眼看他,還來不及回應,身後的大門又被打開。


    “原來這件事情是二哥做的,我就說麽,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呢,是誰這麽迅速,有這麽有膽量,把兩個老頭子拖進樹林裏好好收拾了一頓,別說,還挺狠,現在還在醫院吱哇亂叫呢。”傅鳴延的聲音遠遠的響起來,似乎是十分興奮的,可這興奮當中又很難聽不出一種忌憚。


    齊承瞥眼在這兩兄弟之間轉了一圈,不由得便暗想起應祁從前和他說的,其實內鬥的從來都不是老大和老二,或是老大和老三,老大這個長兄做的再不堪,至少保住兩個弟弟的命,也衣食無憂的供著,他若真不想讓兩個弟弟過好,人早死了。


    說簡單點就是,一個婚生子從打頭就看不起兩個私生子,還對他們好就是心善,私生子反正再怎麽努力都比不過正室的孩子的,那就不會自不量力去爭,若還想從什麽地方抬高自己,就隻會和另外一個私生子自相殘殺。


    所以,老大從來都不是挑事精,反倒是這兩個弟弟之間的防火牆,如今隻可惜,這麵牆倒了。


    隻是底下殺的再狠,表麵上還是要裝裝兄弟和睦的樣子的,傅鳴堂見了傅鳴延隻有笑意,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讓他坐。


    傅鳴延走過來,齊承自然讓路,隻是沒想到這局還有自己的戲份,裴圳翻著白眼“非故意”的撞了他一下。


    傅鳴堂眼瞥見裴圳的動作,頓了頓,還是沒理會,將目光轉到傅鳴延身上:“時時被高家欺負這事,想必你的消息也是靈通的吧。老大剛去世,就有人明打著主意衝著他女兒來了,這不是打我們傅家的臉麽,我豈能容忍?換你,你不打啊。”


    “打啊!我人都準備好了!本來打算直接扔海裏的,還是二哥比我更細致一點,還是覺得,生不如死、比死更可怕。”傅鳴延像是肯定也像是疑問,那副神色更像是試探,他並不清楚底細。


    光明正大的就敢動手敲打臨江第一世家的掌家,這要不是專門挑釁找死,那就是背後聯合了人了,而且大可能是高家自己人。


    “高辛辭?可他就算急不可耐,應該也不會找上咱們家來,他總不好拉時時下水吧……”傅鳴延低聲道,僵硬著臉笑著。


    “當然不是。”傅鳴堂平靜的回答,瞧著弟弟為此狠狠地鬆了一口氣,他忽而又想笑:“看你這樣子,那要真是他來找我,你當如何?”


    “我連他一起揍!”傅鳴延翻著白眼唾棄道:“時時還沒嫁過去呢!他要是敢有這種拖媳婦娘家下水的想法,尾巴骨都給他敲碎了!虧他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傅鳴延似乎才恢複了一瞬的本真,隻是很快又回過神兒來。


    “二哥,那不是咱家姑爺,那還是誰啊?”


    傅鳴堂聽到這兒笑笑,轉了轉手心的佛珠:“高二爺再不堪,他也是守住高家門的一片堅韌的磚瓦,高家底下的沒膽子,上麵的也就那幾個,能聯合外人朝著自家人動手,誰廢了,不就是誰麽?”


    “那也隻能是高寒熵了。”傅鳴延聽罷無奈的搖頭笑笑:“話說高二爺也怪慘的,兒子死絕了,十幾個孫子也死絕了,就剩下這麽一個,還是個沒腦子的,沒腦子的孫子又娶了個沒腦子的媳婦回來,高家二房算是沒指望嘍。”


    “高雩閔再怎樣嚴苛,也是擔憂在先,他怕高寒熵為了程筱蕊甚至不惜毀了高家,所以才不停的為他打基礎,至少保證他這一代不至於輕易被高寒熵瓦解,誰能想到,高寒熵都已經是唯一的太孫了,為了這個位置就這麽急,聯合咱家朝他爺爺下手啊。”傅鳴堂苦笑笑。


    “蠢貨。”傅鳴延冷笑著吐出一句。


    可高寒熵不足掛齒,高家三房就不大相同了,二哥不會輕易助人完成這種事,如果不是真的心疼時時,而是合作,那二哥真是捏了人家一個很大的把柄了,傅鳴延不由得思慮。


    “那、高家三房呢?”


    傅鳴堂沒急著回答,瞥了眼手表輕笑笑。


    說實話,現在這個時局他並不想急著和弟弟動手,至少也該有個緩衝的時候,所以他借著時時的事情緊趕慢趕砌了一堵防火牆出來,隻是眼瞧見弟弟方才心疼時時的樣子、便知道這麵牆的作用不大了,弟弟的心還在老大去世的事情上呢,可砌都砌了,瞞著他也沒必要,免得到將來,防火牆做不成,反倒還成了導火索。


    門被人敲了敲,傅鳴堂應過之後,很快便進來一個管事,微微躬了躬身:“二爺,三爺,覃喻覃夫人來了。”


    “讓她進來吧。”傅鳴堂擺擺手。


    覃喻這次現身不再同上次在昭和堂了,眼見是低調的很,還穿著前幾日專門為葬禮準備的黑衣,旗袍的曲線最是適合她,以前見著是一個女人獨有的風韻,今日見了,卻是老鼠見到貓般的低調,素顏素色。


    傅鳴延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他曉得,覃喻這副自家死了爹一樣的神色可不是裝的,也不是做給他們看的,高保義的身體不好,就算遭住了這一頓,後續在醫院療養照顧也一定是覃喻接手,那她想做什麽,可都是她自己說了算了。


    “弑父殺兄,拋夫棄子,覃夫人,不,高小姐,佩服。”傅鳴堂輕笑笑,“自愧不如”的衝覃喻躬了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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