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從前應祁對這句詩沒什麽極大的波動,可今日從披喪掛白長房門下的宅樓前經過,瞧見其中屹立了八年的木塔,他忽然像被電打了一樣。


    木塔的名字是風滿樓,而如今,二房的陰風切實吹到了長房,於是長房的掌家死了,應祁看到邵勤恰巧也從塔下走過的時候,他莫名的升起許多心虛,不敢再停留,連忙便走了。


    當夜,風滿樓塌了。


    隻是,應祁也沒多餘的時間為此慌心了,齊承偷偷給他遞了消息,本來分傅惜時家產的事情是不讓他過問的,他也以為傅鳴堂不會太過分的,直到瞧見手機上那似乎是血淋淋的“五成”。


    應祁馬不停蹄的收拾完手上的東西,他必須得去要和傅鳴堂說了,哪怕傅鳴堂未必聽得進去,但說出來是他的指責,也是撫平他的罪孽與遺憾。


    與此同時,對此懵然不知的傅鳴堂還在屋裏對峙覃喻。


    好在,彼此之間從始至終就沒有什麽極大的惡意,不過對於一個沒有好處的人、甚至曾經對立的人,嘲笑一下也未嚐不可,傅鳴堂如今就是這樣笑著的。


    覃喻聽了那話,低著頭冷笑笑:“傅二爺過獎,不過,殺兄是有,拋夫棄子也屬實,可我沒有弑父。”


    “哦,是麽?”


    覃喻輕浮的點點頭:“是啊,我隻是人家的兒媳婦,又不是閨女,怎麽能算弑父呢?他算什麽父。”


    “名義上你是他兒媳婦,血緣上,你不還是他閨女麽,你又沒法洗掉你一身上的血。”傅鳴堂蔑視著笑笑,可這話又何嚐不是說自己?他又要給自己找補:“覃夫人不必多惡心的否認,反正隻要他死了,什麽父女親緣,不也就埋藏地底了麽。”


    “這點上,我是該向傅二爺學習的。”覃喻挑著眼,壓著性子十分“虛心”的躬了躬身。


    傅鳴堂不願再多話了,深吸一口氣後平靜下來:“我希望你不會心軟,期限卡在兩個月以內,兩個月以後,我不希望我還可以在任何地方看見高保義,否則,消失的就是你。”


    “我自然明白,這是我們的條件,事成之後,傅小姐出嫁高家我不會為難,我隻要高家三房、屬於我。”覃喻紅著眼眶堅定道。


    覃喻離開後,傅鳴延在驚歎的同時,也不免多了些忌憚,二哥眼下捏著覃喻這麽大把柄,他便要多一重保障了,隻是擔心自己之前,至少在安穩的時候多想著那個真正無所依靠的姑娘,想清楚後他便連忙湊上去。


    “可除了高家,還有宋家呢。我聽封適之說,高琅越想跟咱家退婚、除了因為大哥去世以外,八成就是瞧上宋家了。”傅鳴延擰著眉頭十分擔憂道:“聽說宋斐中午還去找過時時一趟呢,虧得是我見時時沒什麽,不然我讓她出不了傅家的門!二哥,年輕前的時候,宋家可沒少占咱家的便宜,那宋潔能走到今天這步,咱家沒少幫她做事!二嫂不還是宋家的人麽?”


    傅鳴堂突然發覺已經很少從家人口中提起亡妻的名字了,如今聽到,心裏也莫名觸動,他往下咽了咽,想了想,平靜的抿了口茶水:“宋家未必有這個打算,而且,就算我想跟對付高家的一樣故技重施,我也得先瞧準了宋家的後輩啊。”


    “那倒也是。”傅鳴延有些失落的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換上厭惡的神色:“不過就宋潔那樣的人,她自己就搖擺不定,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對自己家的人都不留後路,拿二嫂做人質威脅咱家,她能養出什麽好東西來?當年要不是咱家一直包容,她早被宋家趕出去了!”


    “話也不能這麽說,就算心狠手辣,宋潔的能力還是顯著的,當年在宋家,咱家也隻能算是一個助力而已,宋老爺子當了一輩子官,說是清廉,可實際上你看,他手底下用過清廉的東西麽?”


    傅鳴延頓了頓,許久沒說出話來,傅鳴堂見此也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你打小衣食住行就沒見過差的,瞧他那樣子,自然覺得他窮酸得很,也是宋老爺子會裝,你說,官商勾結,這個所謂的‘商’恰好是他女兒的話,難道不是更受用嗎?”傅鳴堂搖了搖頭無奈道:“不要小瞧了宋潔,她生意能做到今天,總不可能是四處占便宜就可以做到的,加上她父親的關係,她很有可能私底下跟某些人簽訂了什麽協議。咱家走到今天這地步,是因為夠狠,替人做事,人際也廣泛,但咱家近親當中畢竟沒有當過官的,這方麵沒人了解。”


    “可是宋潔從商的時候、宋老爺子不是已經退休了嗎?而且宋潔從事的生意方向和宋老爺子原來的職務差的也不是一點半點。”傅鳴延揉了揉後腦勺,一被迫去想這些無聊的問題就跟中風似的。


    “方向要是都一樣,法律就容不下他們了!你傻呀?最近是不是沒睡好、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傅鳴堂都不由得笑出來,使勁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宋老爺子是退休了,可他徒弟們還在崗上呢。生意方向要是太近了,那就惹人懷疑了,她有那層關係就夠了,自然會有人給她放水,剩下的,宋家原本就是世家,宋潔的見識不低,她混的來,老爺子再偷偷地給她一筆啟動資金,難道還不夠好過嗎?”


    “也是,這一代又一代的,生意做的越來越紅火是好事,但要是當官,五代裏有一個就夠了,多了、一步踏錯,在紅火的同時也多了一分被抄家的可能哦……”傅鳴延癟癟嘴。


    “老爺子的話你記得倒清楚。”傅鳴堂哭笑不得的瞥了一眼。


    傅鳴延癟癟嘴:“嗐,雖然他大部分說的都是屁話,可有時候也有那麽兩三句,雖然刺耳卻也是有道理的。”


    “鳴延,我一直想問你個問題。他對你最好,你為什麽還這麽討厭他啊?”傅鳴堂忽而俯下身。


    而傅鳴延似乎也為這個問題準備了許多年似的,他揚著眉笑笑:“他活著的時候對我還不錯,所以我現在還老老實實的把他的牌位供在祠堂裏。我討厭他,因為他是個混蛋。”歎了口氣緩了緩,他才又接著說:“二哥,他要是真對我好,他就不會想放火燒死我,他表麵上對我們好,隻不過是因為他心裏差不多有一個做父親的概念就是那樣的,而我正好是最小的那個,俗世中每個家庭基本都是最寵小的,實際上他根本不愛我們任何一個,他隻愛他自己,他留大哥在火場外麵,也隻是希望大哥放他一命,這個家真正愛我們的人隻有大哥。”


    說是解答,傅鳴堂又何嚐不知道,弟弟這是打算借此機會勸自己“回頭”呢?


    若是從前,他一定認同,可是現在回頭無用了,大哥已經死了,被自己逼死的。


    傅鳴堂顫了顫,他不想回應,又別過頭去換了個話題:“不是在說時時的事情麽。這點你放心,高家的人安穩了,宋家一向清高,知道我們家訂婚在前,怎麽可能過來做小三,加上那個宋斐,滿腦子都是做生意,跟她姑姑一樣,她沒有搶男人的心思的,那種心思做無用了。”


    傅鳴延怔了怔,也隻能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不該把人家小姑娘想的多卑劣的,宋斐那孩子各項成績都好,我看將來挺有指望的,都是高琅越惹的禍,不能好好收拾她一頓才是我最恨的地方!”


    “得了,高琅越的事情先放一放,她這輩子也就是那樣了,成不了威脅,先說時時是怎麽給澄澄分了長房的家產吧,細節這一個星期肯定趕不及,但大致分出來了吧?”傅鳴堂問道。


    傅鳴延說到這兒更是頭疼:“可不麽,老大的家產不少,這兩天咱家財務戳鍵盤指頭都腫了,連著三批一批跟一批的趕,要徹底分完怎麽說也得小半年,不過為了澄澄快點上位嘛,也瞄了個兩三成了,要我說還是老大去世的早,不然時時是有這個能力的。”


    “她怎麽分的?”


    “時時到手的掌家之位給出去了,多少肯定不甘心,所以她也沒少拿,就跟澄澄對半分,又從她的份裏抽了半成留給疏琮,以表現她的份例少,澄澄的位置確實是名正言順的。我差不多看了眼,時時拿的基本都是現金,還有車房產、國外的酒莊、礦場、還有空地皮之類的,哦,還有珠寶,股份是能不動就不動,這些東西澄澄都占大頭。”


    傅鳴堂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故而低下頭也帶著欣慰的笑笑:“時時還是顧全大局的,她再不甘心,明白送出去的東西就拿不回來了,股份是地位,她保全著澄澄的地位,知道澄澄自尊心重,也不打算在將來還跟他分權,所以不動股份,但時時又不放心立刻把所有的東西都交給澄澄,所以拿走現金,澄澄沒有啟動資金,連變賣房產都做不到,所以至少三五年左右的時間,澄澄想做什麽都得先和他姐姐打招呼。”


    “三五年之後澄澄有了餘財、就可以拿回主權了,時時徹底放手,也不至於為了錢財姐弟相爭。”傅鳴延點了點頭,欣慰的同時又不免心疼,幽幽的歎了口氣。


    在這難得安寧的時候,門口卻忽然又“碰”的一聲巨響,要說應祁也確實忍不下去了,再這樣幹下去,他的腦袋遲早陪著傅鳴堂一起沒。


    “可不是麽!時時不想爭了,讓步讓到這份兒上!你卻不想給她留活路了,時時到底哪裏招惹到了你!老大的死還不夠平你那點沒用的榮辱心嗎!”


    傅鳴延聽了心裏一驚,可總不好在還不了解事情經過的前提下就跟老二翻臉,隻好先識趣的起身,硬邦邦的說:“二哥,你們聊,我先走了。”


    傅鳴堂對著弟弟說不出話,也隻得點了點頭。


    直到傅鳴延徹底走沒影兒了,他才深吸一口氣,平靜的端起桌上的茶杯移到嘴邊:“你又胡說什麽,時時不在了,對我有什麽好處,難道我能吃絕戶?她財產都給了澄澄了。”


    “傅鳴堂我一直都知道你打小自尊心就強的可怕,強的過分!還睚眥必報,我確實心疼你出身,所以你想做點什麽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幫你!可我一直以為你的可怕都是對外人的,你至少不該放在大哥身上,結果現在大哥死了。你收養時時,我以為你是回心轉意了你想起大哥的恩情來了,結果你給時時五成家產?”應祁越說,起先還是憤怒的,到最後都成了無奈和心酸。


    傅鳴堂可笑的抬起眼瞥了下應祁,一字一頓道:“我給她錢,我給她我一半的心血!難道也是害她嗎?”


    “你就算真的看不慣時時,痛痛快快的動手我都瞧得起你,但你萬萬不該讓疏忱生恨,你指望讓疏忱為了錢財跟時時反目成仇!傅鳴堂!勢弱之時錢財害命的道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應祁咬著牙吐出幾句話,頓時全身氣力都被抽走了似的。


    “那又能怎樣呢?”傅鳴堂十分得意的說出這句話。


    應祁頓住,雖然他早就想到,最後一定是這個結果的。


    是啊,他清楚所有的道理,他心疼時時,他顧念老大的恩情,可那又能怎樣呢?


    時時如今名義上是傅鳴堂的女兒,老大是傅鳴堂的大哥,連錢財也是單屬於他一個人的,他想給就給,別人都管不了。


    尤其是他這個忠心耿耿跟了傅鳴堂四十年的“別人”,他手上沒少替傅鳴堂收拾髒東西,如今自然是最沒資格反過來指責傅鳴堂的人。


    “好、好,隨你吧……”應祁苦笑著,無奈自己竟用了半生的時間才看清最親近的人,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我請辭,二爺,我年紀大了,奔波勞走大半輩子,也沒怎麽去看過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幾年,就讓我在最後的時候好好陪陪她吧。”


    “你想多了,我不會殺你。”傅鳴堂才多少動容,放下茶杯沒敢抬眼看他。


    “可我這些年為你,結下的仇家兩隻手都數不清了。”應祁輕聲道。


    傅鳴堂為此沉寂了許久。


    最後終於擺了擺手:“你走吧。”


    應祁終於鬆懈,五十歲了,真的感覺開始老了,他慢悠悠的走出大門,抬眼才望見院外廣闊的月光。


    方才說起母親,他才更愧疚,其實母親早就去世了,這麽多年了,他才想起來,他是大太太的養子,當初,也是作為臥底被送到傅鳴堂身邊的。


    猶記得大太太當年彌留之際最後說,一定要幫她的兒子掙回傅家他應有的一切,傅鳴堂是她最恨之人的兒子,可如今,卻是老大死了。


    大太太九泉之下,估計都要恨死他了。


    十年養育親身教導,養出一個害死她親生兒子的白眼狼……


    而鎖在屋裏不能瞧見月光的傅鳴堂久久不能釋懷,他捧著茶杯,實際上,他又何嚐不為時時的一生悲痛呢?現在也隻能把解決問題的鑰匙放在兒子的身上。


    他精密的攻心計劃也隻有那一個漏洞了,最明顯的漏洞,那就是賭兒子不會為了錢財對妹妹下手,如果真是如此,那時時不僅不會死,還會至此扶搖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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