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尚固然無法解決三百年國運上限的土地兼並諸事。


    但他最起碼能把大秦眼前的難關給過了。


    正所謂關關難過關關過。


    路要一步一步走。


    飯要一口一口吃。


    以大秦當下之國情,如果在土地分配改革之時,不把底子打的牢靠些,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麽三百年國運大限。


    從後世秦末時期。


    許多關中民眾都希望大秦滅亡,便可看出……


    極致霸道過火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


    曆來朝廷想要端平一碗水,真的太難了。


    往往都是顧前顧不了後。


    顧左顧不了右。


    你想要用土地收攬中原黔首之心,關中底層無功者就會心寒。


    你把土地交給軍武階層,大秦便會被綁在戰爭車輪之上,直至瞬息崩塌,二世而亡。


    若重啟分封,將土地用來收攬中原百萬餘貴的短暫忠誠……


    白眼狼注定是喂不熟的。


    重啟分封。


    必會導致六國起複,春秋再臨。


    也就是說:上述三種謀劃,全都行不通。


    左相李斯、國尉屠雎、博士仆射淳於越……三人代表著三種截然不同的土地分配方案,卻都無法讓大秦的國祚綿延至百年之後。


    因此。


    許尚根據自我淵博之學識,外加貫穿古今之眼界,提出了前所未有的【徭役代分土地政策】。


    這時。


    “等等……等等……”


    忘塵子連連擺手,道:“老許,在說新的土地分配方案之前,我想再多問一句,為何把土地分配給中原黔首,就會傷到關中底層民心……那咋重啟分封製,把土地分配給中原百萬餘貴,卻未曾提及傷到關中底層民心呢?”


    忘塵子覺得把海量土地白白分給中原黔首,亦或者中原百萬餘貴,明顯都讓關中底層無功者吃了大虧。


    這應該同樣傷到了關中底層民心才對。


    為何許尚一開始沒有點出來呢?


    若是直言點出。


    重啟分封製顯然會更加沒有出路……


    旁側。


    扶蘇聞言明顯一愣。


    他顯然同樣忽略了這一層。


    過往淳於越總是跟他灌輸複歸禮法正統,大秦不可與民爭利之事,必須得收取百萬餘貴的忠誠,進而達到安撫中原的目的。


    但……


    現在扶蘇回過頭一看。


    似乎淳於越口中的【民】,指的完全是六國百萬餘貴,而非更多的中原底層黔首。


    這顯然與扶蘇的與民為本,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


    扶蘇是真心想要讓九州萬民休養生息……


    那麽問題來了。


    既然扶蘇遵從以民為本,他似乎應該更加支持給中原黔首直接分發土地才對。


    為啥他之前並沒有公開表態,為李斯的使黔首自實田的政策站台呢?


    這其中原因很簡單。


    說白了就是一葉障目!


    扶蘇無比向往春秋的禮樂盛世!


    遂,他才會被淳於越各種勸誘之,迷惑之!


    好在方才在許尚的多重角度分析下。


    扶蘇總算能夠醒悟一些了。


    淳於越重啟分封製,代表的從來就不是中原黔首的利益,而是為儒家禮法和中原百萬餘貴出頭。


    這時。


    “老山羊,重啟分封製對於關中底層民意的衝擊,我認為並沒有多大。”


    許尚認真的道:“你太小看複歸禮法正統的古之名義了,夏商周三朝都曾施行過分封製,關中底層無功者即便因為重啟分封製吃了虧,他們也很難生出太強烈的逆反心理。”


    “可把中原土地白白分給中原黔首,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大家都是黔首,都是無功者,都是同一階層,自然就會感到極為的眼紅和不公。”


    “另外更重要的是,軍功爵位製度與分封製並不存在根本性的衝突。”


    “比如軍武王家打下了九州半壁,你確定食邑十萬戶的大秦武成侯,其就不想憑借赫赫功勳,封個諸侯王啥的?裂土封疆,另立朝廷對於頂層軍武勳貴,絕對擁有著極高的吸引力!”


    ……


    許尚徹底一語中的!


    分封製真正的死對頭乃是郡縣製!


    軍功爵位製在短期內,跟分封和郡縣都是能夠適配的。


    即:分封製不僅代表了中原百萬餘貴的利益,對於關中軍武勳貴而言,同樣具備極大的好處!


    而分封製真正傷害的是皇帝的權威。


    使朝廷無法中央集權。


    九州底層黔首則全都無法擁有自己的土地。


    真正在分封製中能夠攫取到最大利益的,是關中軍武高層,以及中原士卿階層。


    “咳咳!”


    忘塵子聞言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道:“誒嘿!好像是這麽回事哈!剛剛我莫名有些鑽牛角尖了……”


    忘塵子有些感到不好意思。


    他還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麽話題疏漏。


    卻沒想到。


    他變成純純的獻醜了。


    竟還讓許尚又專門出言解釋了一下。


    想到此處。


    忘塵子隻覺老臉一紅。


    突然!


    “不對不對不對!”


    王翦反應過來,他連連擺手道:“夫子,武成侯固然戰功彪炳,卻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乃是我輩之榜樣,其絕無裂土封疆,另立朝廷之心啊!”


    王翦表示慌得一批!


    一個沒注意!


    他怎麽就變成想要裂土封疆,另立朝廷了?


    天大的冤枉啊!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要出人命的啊!


    王翦就是再怎麽不動如山,當下也有些繃不住了。


    尤其王翦的餘光剛剛好像瞧見了……皇帝陛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


    恐怕王翦這個月都別想再睡踏實了!


    功高震主!


    盛極必衰!


    區區八個大字,王翦此生銘記。


    自從九州一統過後,他真是已經非常的如履薄冰了。


    王翦時常都會在夢中,詢問立於渭水河畔的自己:他能走到對岸嘛?


    “哈哈哈。”


    許尚聞言大笑道:“兵家小友,何必這般緊張?老夫就是舉個例子。”


    王翦:“……”


    王翦在心中來了個大喘氣。


    夫子!


    這可不興舉例子啊!


    萬一皇帝當了真……


    他王家偌大的家業,轉瞬成空啊!


    旁側。


    “……”


    李斯也不由得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


    他現在好像搞清楚自己之前為啥被禁足一月了。


    八成是夫子也拿他【舉例】了!


    差點沒把他三族給舉沒了!


    這誰頂得住啊?


    聽說那個禦前第一紅人的中車府令趙高,現在還擱內庭獄中不知生死呢!


    唉!


    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比之下。


    李斯感覺自己好像還算幸運的了。


    終於。


    “咳咳。”


    嬴政清了清嗓子,安撫道:“武成侯確實是我輩之榜樣,其對大秦的忠心,日月可鑒。我也相信武成侯定不會生出裂土封疆,另立朝廷之心。”


    嬴政說的並非都是套話。


    他對於王翦的信任,比李斯還要高!


    因為王翦真的很會做臣子……


    那他身為君王,自然也要給予充分的尊重才行。


    君臣齊心。


    傳為青史佳話,留於後世效仿之。


    大秦方可長長久久。


    “小趙啊!”


    許尚想了想:“武成侯王翦確實是個諳熟朝堂潛規則,以及為臣之道的名將。”


    “老夫記得之前王翦攻楚之時,手握六十萬大軍,為了讓秦王放心,王翦每隔一段時間就向秦王討要田宅、美女。”


    “以財色自汙,時刻告知皇帝,他並無裂土封疆的大誌。”


    “廟堂之上的朝臣們,在得知王翦的舉動以後,便紛紛參奏他的貪財好色,也就沒人再提他想要擁兵自重!”


    “毫無疑問!武成侯王翦真的很懂為官之道,為臣之道……”


    ……


    正所謂為官有三思。


    分別是:思危、思退、思變!


    王翦兵權在手,軍權最盛的時候,就是他最危險的時候。


    他敏銳的覺察、思危之!


    九州一統過後。


    王翦功高蓋世。


    他選擇了急流勇退……


    就連軍功勳貴派係之首的位置,他都讓給了國尉屠雎。


    這就是思退。


    最後是思變……前來覲見夫子,便是王翦思變後的謹慎選擇。


    現在看來……


    他依舊選對了。


    典型的聰明人。


    不驕不躁,非常能擺清自己的位置。


    反觀後世的大將軍年羹堯……


    年羹堯屬於絕對的反麵教材,立了功勳,就在雍正皇帝的禁區各種得瑟。


    結果最後連降十八級!


    最終把腦袋也得瑟沒了。


    “咚咚!”


    許尚的手指在桌麵上扣動了兩下,爾後他話風一轉:“然而王翦越是能忍,越是能夠克製自己的欲望,他的兒子……很大概率就會成為他的另一麵!”


    “老夫覺得,王翦半生持正謹慎,可他壓下的所有欲望,最後都會成倍反應在他的兒子王賁身上!”


    “通武侯王賁,正值年富力強的壯年,老夫推測……王賁對於分封製,八成秉持著支持的態度!”


    ……


    許尚之前的讖言,都是有著曆史真實事跡的記載。


    唯獨對於通武侯王賁的判斷。


    許尚根據的是自己的人生經驗推測。


    一個軍方威望第二人!


    正處於大展拳腳的壯年!


    卻不得不跟著自家父親,學什麽謹小慎微,急流勇退!


    如果是你……


    你會生出叛逆心理嘛?


    幾乎九成九的人。


    都必然會加倍的繼承,自己父親那瘋狂壓下的欲望!


    這就是人性使然。


    乃是最為本質的客觀規律!


    “不……不……不……”


    王翦瞳孔驟縮,一連說了三個不字!


    顯然許尚的讖言!


    讓王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難安,甚至是恐懼!


    他的兒子王賁,難不成真如夫子所言,其內心裂土封疆的欲望已然掀起驚濤駭浪了嘛!?


    那他王家可就危險了啊!


    隨即。


    嬴政見狀趕忙找補的道:“夫子,我的這位兵家屬臣,視軍武王家的一門雙侯,為無上楷模。所以對夫子的推衍之言,他的反應略顯大了些。”


    話音未落。


    王翦也連連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道:“不好意思,讓夫子見笑了!”


    忘塵子、李斯和扶蘇見狀,他們表示……堂堂大秦武成侯,竟失態至此,絕對是前所未見!


    沒辦法。


    意欲裂土封疆,另立朝廷的罪名,實在太大了。


    任何人都難頂!


    下一刻。


    許尚緩聲道:“無妨無妨。”


    許尚傳授國運論的空隙,一般都是興之所至,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對於兵家小友的強烈反應,他也是挺意外的。


    於是。


    許尚抬手飲下杯中酒,道:“我們說回徭役代分土地諸事。”


    國運論第五講的三個論點。


    現在開始闡述第二個。


    李斯深吸一口氣,率先疑惑道:“夫子,莫非您是要用徭役的方式,進行土地分發,問題在於九州田畝數量終歸是有限的,如果采取徭役分配……恐怕我們循環不了多少年,朝廷就會麵臨無土地可分的情況,屆時徭役又當如何持續呢?”


    商君為何要把軍功獲取,設立各種苛刻的門檻?


    末位淘汰。


    敗仗降爵。


    繼承降爵。


    原因皆在於土地有限。


    為了防止軍功爵位製度走上魏武卒的腐朽老路,商君隻能用苛刻的方式,盡可能的延長軍功爵位製度的壽命。


    同理。


    這個邏輯也可以換算到徭役代分土地政策上。


    如果要用分發土地激勵徭役,興起新時代的九州大建設。


    那麽就得想辦法把徭役獲取土地的門檻,瘋狂拉高!


    不然……


    循環不了兩輪,土地就沒了。


    畢竟戰場上能夠立功的終究隻在少數。


    徭役者……動則數十萬,甚至數百萬……


    再怎麽海量的土地,都不夠分發的。


    “法家小友,你的側重點明顯有些搞錯了。”


    許尚笑笑道:“首先,老夫提議【徭役代分土地政策】,目的並不是把大秦變成搞基建的永動機,而是要把現有空餘的海量土地,以非軍功的方式,分發到九州底層黔首的手上。”


    “並且還得符合依法、依情、依理的國情標準!”


    “讓朝廷事後,能夠有足夠的法理性和正當性,去介入和調查任何相關的土地兼並之事!”


    “最起碼不能讓朝廷,隻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土地兼並。”


    “我們必須在國運源頭上,把帝國的根基鑄穩、夯實!”


    ……


    後世都說三百年國運大限。


    本質上就是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土地兼並。


    許尚無法阻止正常的大勢所趨。


    但他必須要盡可能的延緩土地兼並的趨勢。


    “我明白了。”


    嬴政立即道:“其實大秦最需要民力承擔徭役的時期,正是眼下的開國之初!長城、直道、五座陵邑、驪山陵墓、未來的遠航國策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民力做支撐!”


    “所以夫子以土地分配激勵之!”


    “隻要度過了這個急需民力的時期,到了太平盛世,徭役所需民力自然就會驟降。”


    “而到時候土地也都成功分發給了底層黔首,我們已經達到了兩難自解的目的!”


    ……


    嬴政說中了【徭役代分土地政策】的關鍵!


    世人皆道。


    徭役之苦,十倍於賦稅!


    秦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野火燎原之勢,也多少跟繁重的徭役掛鉤!


    陳勝吳廣在服役的途中揭杆。


    劉邦也是在押送徭役民眾的途中,斬白蛇起義……


    怎麽辦?


    用扶蘇的與民休息政策?


    那長城、直道、陵邑、驪山陵墓、遠航國策全都停擺?


    這現實嘛?


    肯定不現實啊!


    開國之初,大秦的徭役是不可能停的下來的。


    比如許尚順勢要用【挾天命以令始皇】事件,清洗關中軍武勳貴中的極端激進派,但天降隕石、亡秦者胡……這個事兒隻要發生了,大秦就必須北伐匈奴,繞不過去的!


    而北伐就得修建秦直道!


    此乃無法避免的青史趨勢!


    所以。


    與民休息的前提。


    是已經有先輩替我們把苦都吃完了。


    不然……革命尚未成功,我們隻能努力!


    “沒錯!”


    許尚點頭道:“大秦初期需要徭役,也需要把海量土地以非軍功的方式,分發給九州底層黔首!”


    “注意!既然要發,那就不能隻給中原黔首,而忽略了關中無功者。”


    “老夫提議,任何腳下沒有立錐之地的赤貧農民,都可以簽訂徭役十五年的契約,提前獲取可耕種的土地……但是得以佃戶之名,繳納更多的賦稅!”


    “徭役年限,父死子繼,期滿十五,方可把土地變為自己的私田,不再做國家的佃戶,賦稅也理當降低。”


    “同時,關中擁有民爵的軍武階層,隻要繳納一定的錢財,便可免除一切徭役!”


    “如此,九州底層黔首就都有了公平,軍武民爵階層也享受到了交錢免除徭役的特權。”


    “至於軍武中層和高層,理當借用【挾天命以令始皇】事件,狠狠敲打之!”


    “而中原百萬餘貴也通過陵邑製度,遷徙分化瓦解。”


    “綜上,九州的各個階層,或獲利,或免役,或敲打,或瓦解!”


    “如此!國運根基可成,大秦當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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