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外儒內墨……


    樂正氏人麻了。


    一場辯經還沒打完。


    他就要從儒家八派名仕,變成肩挑墨家正宗了?


    問題在於……


    現在墨家一分為三。


    哪一派才是正宗啊?


    另外。


    樂正氏想要反駁,卻又各種欲言又止。


    因為他發現……


    嬴政所言的確都是事實。


    他的內聖外王,與墨翟的兼愛大同,從核心主幹到框架設計,真的沒有任何區別。


    尤其他最後想要通過毛亨的天人相應,把司法和刑罰全部剔除出去,進而重新扳回【至孝】與【禮在法上】。


    結果便導致一個新的問題出現。


    那就是儒家天人相應,完美的撞上了天誌明鬼。


    以至於樂正氏現在無比尷尬。


    隨即。


    嬴政又繼續發難:“樂正啟,你方才說儒道本是一家,聖也好,王也罷,自上古始,該當我輩之用。”


    “我想著也是這麽個理,便容你一次。”


    “但你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


    “內聖外王,源於道家莊子。”


    “天人相應,本質上就是墨家天誌明鬼的翻版。”


    “乃至於你現在的聖王架構,也依舊是照搬了墨翟的兼愛大同。”


    “敢問,道家莊子和墨家墨翟對你們儒家的評價很好嗎?”


    “你們這般沒有下限的挪用道家和墨家的思想精髓,真當在場的各位,全都看不出來嗎!?”


    ……


    嬴政再度把樂正啟的言論,從頭列舉了一遍。


    竊取了道家一次。


    照搬了墨家兩次。


    須知。


    儒墨實乃大敵中的大敵啊!


    墨子若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可一不可再!


    更何況樂正啟還搞出了再而三!


    “我……”


    樂正氏本能的想要辯解,天人相應的鍋,不應該全部扣到他的頭上啊!


    不公平!


    那明明是毛亨的問題。


    但……


    樂正氏既然把天人相應融合進了自己的聖王之道,現在出了事,就又想著把鍋全部甩出去。


    甩的動嘛?


    顯然是甩不動的。


    你既然用了,那就得跟毛亨一起背鍋。


    這下樂正氏算是徹底有些傻眼了。


    怎麽辦?


    要不用儒墨本是一家,再行搪塞一下?


    想到這裏。


    樂正氏本能的看向了不遠處的幾位墨家學者,也就是齊墨學派。


    下一刻!


    齊墨學派:“樂正啟!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好東西,作為儒家八派的名儒,你簡直虛偽至極!我們墨家和道家的思想,現在全都成了你們儒家的了是吧?苟東西,狗屁聖王之道!”


    齊墨遊俠:“儒家屢屢這般行事,我隻能說……老子的劍,也未嚐不利!”


    齊墨分支:“辯經諸事,引用各家思想名言,本為常事。可你樂正啟現在卻不是引用,而是赤果果的行篡奪之舉,實在令人發指!”


    道家人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人心不古啊!”


    百家學仕:“樂正啟,滾下來!!”


    ……


    方才毛亨所犯的眾怒。


    現在被火上澆油。


    樂正氏昔日的溫和人設,瞬間蕩然無存!


    他固然從一開始就各種預防。


    以免嬴政說他竊取別派思想,狠狠進攻他的軟肋。


    奈何。


    千防萬防!


    終究還是沒能防的住!


    一失足成千古恨。


    樂正氏半生積累的名譽,現在恐怕隻剩下狼藉滿地了。


    幾個大儒席位上。


    子張正緩緩揚起頭顱,閉上了眼眸……


    子思齊數次握拳想要為樂正氏辯解,卻最終選擇了偃旗息鼓。


    漆雕氏輕歎搖頭,又要輸了,連敗三陣,這下真是麵子和裏子都難保了。


    仲良氏與公羊派則是心情較為複雜,五味雜陳,不足外人道也。


    旁側。


    毛亨:“(?_?)!”


    毛亨表示,他真是莫名其妙的也被牽連成人人喊打了。


    文化人互相借鑒模仿,那能叫照搬抄襲嗎?


    能嘛!


    毛亨真想跳起來駁斥:你丫不懂就不要亂說話。


    然而……


    “大師兄?要不我們……”


    浮丘伯扶額道:“還是避一避吧。”


    浮丘伯害怕再擱這待下去,遲早會被殃及池魚。


    毛亨聞言大蹙眉頭的道:“師弟,你又胡言亂語了,我們沒做虧心事,為何要避一避?我們……我們這是想念師傅他老人家了,現在得去多加看望。”


    浮丘伯:“咳咳,師兄之孝義,實乃我等師弟們的楷模啊!”


    毛亨:“嗯,走吧……悄悄的……”


    浮丘伯:“……”


    正當兩師兄弟想要開溜的時候。


    突然。


    子思齊發話道:“毛亨師侄,你不打算為自己的【天人相應學說】,解釋一下嗎?”


    毛亨開口:“子思師叔說笑了,清者自清,何以為辯啊?”


    毛亨說完,又重新跪坐回了原位,他明白,自己肯定是走不掉了。


    浮丘伯見狀隻能自己先行前往典院,向自家師傅稟報此間的詳細諸事。


    窗台下。


    華陽太後望著眼前的群情激憤,隻覺無比解氣。


    她想了想,轉而詢問出聲:“夫子,儒墨乃是大敵,這個我是知曉的……可對於儒道乃是一家的言論,當真如此嗎?”


    許尚笑笑:“自然並非如此,莊子對儒家非常排斥,甚至是極盡厭棄!”


    話音落罷。


    華陽太後立即透露出了滿是好奇的目光。


    扶蘇自然也想聽聽夫子的獨到見解。


    許尚組織了一下語言,緩聲道:“首先,莊子抨擊儒家的次數,一點都不比墨翟來的少。”


    “《駢拇》一篇中,莊子言及【不失其性命之情】,也就是生而為人,應當保留自身本真的性情,所謂的仁義和禮樂,隻會惑及天下,純屬多此一舉。”


    “同時,在莊子看來,標榜仁義實乃萬惡根源。故,君子和小人都是【殘身損性】,兩者毫無區別。”


    “後於《馬蹄》篇中,莊子進一步加大了抨擊力度,言及民眾之本性,與草原上的駿馬一樣,應當是自然且質樸的。”


    “但儒家卻製定了繁瑣的禮樂製度,強行區分出了階級,徹底破壞了百姓的本真質樸,然後轉過頭又說要教化百姓學會仁義……這些都是聖人的謊言和罪責!”


    “再就是《盜蹠》篇,莊子直接對孔子本人開炮,諷刺其為【巧偽】,因為孔子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搬弄是非!”


    “遂,孔子才會兩次遭到魯國放逐,於衛國甚至被人沿途鏟除了足跡,入齊更是差點無處容身,在陳蔡亦是狼狽至極。”


    “所以,莊子最後專門在《肱篋》篇中指明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可笑現實……儒家教導我們莫要貪圖不義的財貨,卻又對篡齊竊國的田氏阿諛恭維,並搬出了順應天命,吊民伐罪那一套。”


    “是以: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


    道家莊子看似灑脫,實則罵起人來,比墨翟還要更加的狠。


    而且莊子往往都是一針見血!


    絲毫不留情麵!


    就是要把你儒家的虛偽模樣,徹底踩到腳底下。


    “啊這……”


    華陽太後隻覺無比歎服:“莊子他老人家,不愧是道家的執牛耳者之一,看人真準。對於儒家的見解,也是十分的鞭辟入裏。”


    隨即。


    屠雎咧嘴:“要我說,莊子罵得真是太好了,對儒家就應該這麽辦,有理有據的撕碎儒家巧偽的麵具。”


    屠雎說完還專門看向了樂正氏。


    毫無疑問。


    屠雎感覺把樂正氏放在莊子的抨擊位置,著實是再合適不過。


    “哈哈哈。”


    許尚勾起嘴角:“其實莊子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還有更多層麵的解釋,接下來就看小趙的表演了。”


    許尚教授給小趙的後手底牌。


    便是莊子的八字讖言。


    專門用來克製儒家的。


    ……


    台上。


    過了好半晌。


    樂正氏方才在百家名仕的炮轟中,緩過神來。


    他神情掙紮的道:“閣下,你用這種取巧的方式擊敗我,我不服。”


    樂正氏確實不服。


    君子論跡不論心。


    捫心自問。


    他是有意照搬墨翟兼愛大同的框架嘛?


    不!


    他真是無心的。


    一切都太巧了。


    巧到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辯解。


    但……


    樂正氏表示以這樣的方式落敗,他的內心絕對是不認的。


    盡管嬴政已經獲勝,卻並不能讓他心服口服。


    對麵。


    “之前你對韓非曾有評斷,其為悖論,無以為辯。”


    嬴政饒有興致:“現在同樣的事情,落在了你樂正啟的身上。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竊取道家和墨家的思想精髓,並冠以儒家之名。”


    “如此行事,何談內聖?這同樣也是悖論。”


    “莊子曾言,爾等儒家實乃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現在看來,果真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啊!”


    “如此,內聖不存,外王崩塌,至聖、至德、至孝也將全部變成虛言泛泛,無足道哉!”


    ……


    嬴政對於韓非真是愛的深沉。


    這種時候。


    他都不忘把韓非搬出來,為後者平反的同時,再狠狠的鞭撻對手。


    對此。


    樂正氏顯然是啞口無言的。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放在任何時候都好用。


    “樂正啟。”


    嬴政想了想,又繼續道:“你方才論及內聖議題的知止之舉,先是讓出了至孝之名,後又兼顧了秦法,原本我對你還挺刮目相看的。”


    “奈何,你卻受限於自己的大儒身份。”


    “為了剔除司法和刑罰,貫徹儒學,進而扳回至孝,你居然極盡推崇至德、至聖,實則盡顯迂腐本色。”


    ……


    嬴政對於樂正氏還是有所留情的,沒有罵的太狠。


    畢竟對方身上確有可取之處。


    嬴政向來寬待真才實學之人。


    哪怕這個人存在著各種瑕疵和局限。


    “閣下。”


    樂正氏認真的道:“依據三綱八目,再以內聖推及外王,直至實現至聖、至德、至孝的治世之策,再輔以天人相應學說,本就不再需要司法與刑罰……我之理論,固然有效仿墨道兩家聖哲之嫌,卻並不代表我就是錯的。”


    內聖外王乃是樂正氏的畢生信仰。


    要讓他心服口服。


    就得徹底瓦解他的言論體係。


    “既然你要是這麽說的話。”


    嬴政咧嘴道:“那我可就又得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論調搬出來了。你儒家大力推崇這樣不利於統治的人,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其次,內聖教化是非常軟性的措施,一個孩子對於父母的懇切引導,他往往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對於師長的教誨,他也有可能不屑一顧。”


    “但當秦吏攜威勢而至,這個孩子絕對會立馬老老實實,因為不聽話……真的會受罰,一直罰到他聽話為止!”


    ……


    秦吏,專治各種不服!


    這就像後世。


    家裏有調皮搗蛋的孩子,父母就想送去軍營當兵。


    一般經過兩年軍營磨練。


    自家孩子往往都會脫胎換骨。


    不過……


    後續軍營的招收標準提高了。


    尋常的精神小夥,進不去了。


    這就很尷尬。


    “閣下,你的這個例子,我不敢苟同。”


    樂正氏頓了頓,道:“我儒家的內聖之理,確實是軟性引導,卻絕非一味的嬌慣縱容,該有懲戒也是有的。”


    樂正氏再度避開了無法施加富貴、貧賤、威武之人的軟肋。


    因為這一項他確實無法反駁。


    韓非對於儒家的抨擊,同樣一針見血。


    “好,那我們就來點更實在的。”


    嬴政不再委婉,他沉聲道:“當你為了推及外王,進而全麵貫徹至聖、至德、至孝之時,所謂的止於至善,也就成了擺設,因為普羅大眾是無法做到知止而後能定的。”


    “因此,內聖推及外王,若是沒有法度兜底,就必定會失控走向德化的極端。”


    “原本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會變成視錢財如糞土,方可顯德……然而世人皆逐利,你越是壓製他的趨利本性,他就越會在私下裏,無所不用其極的撈錢。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原本對於女色,發乎情止於禮,也會變成視女色如洪水猛獸,方可顯德……然而好色乃人之天性,你越是壓抑他的欲望,他就越會變成作奸犯科的采花賊寇。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其次你越是想要推崇周禮,重啟井田製,廢除私田製。百姓們沒有了自己的土地,就會大大失去耕種開荒的積極性,反而造成國家生產力的倒退。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還有對官吏的德行要求太高,各種要求他們無私奉獻,卻又沒有對等的獎懲措施。官吏就會懶政、惰政,甚至巧立名目,壓榨百姓。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最後是無限拔高醫者的德行,便會忽略醫術的進步,本就建立在壘壘白骨之上。你越是用德行框限醫者,醫術發展就會越發停滯,未來病亡的人也將更多。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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