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源於世間萬物,皆存在兩麵性。


    老子在【道德經】上曰之:有無相生,難易相成。


    若用後世理解這八個字,等同於辯證法。


    大概的意思便是……


    有和無,即對立,又相生。


    難和易,因對立,遂相成。


    所謂的陰陽,五行,相生相克。


    都是這個理。


    包括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很多時候。


    你越是強求,最終反而一切成空。


    比如樂正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明明內聖知止,兼顧司法,就已經是相當完備的治世之策了。


    可他非要貫徹禮在法上,進而達到至聖、至德、至孝的儒家大同理想國。


    問題在於。


    如果世上隻有德化作為唯一標準。


    那麽所有人都必定會在德孝方麵,瘋狂內卷。


    就像後世大家卷學曆。


    最後就導致學曆隨著時間的推移,火速貶值……越貶值越內卷,不然你就出不了頭……


    同理。


    人們如果在德孝方麵瘋狂內卷。


    止於至善就不可能再起作用。


    這是一目了然的現實。


    因為你選擇了知止而後能定。


    人家卻直接卷成了道德楷模,猶如鯉魚躍龍門……就像後世王莽一樣,次子殺婢,於是王莽直接逼迫次子自殺,遂得名望一再助勢。


    當然。


    這是一個較為正麵的例子。


    權貴次子殺人犯法,照樣也得依律償命。


    問題在於……王莽殺子上位以後,立馬搞的朝野一片哀嚎,民不聊生。


    窺一斑可知全豹。


    今天有人遵從至德教化,殺次子揚名上位。


    明天就會有人想辦法搞個大的,殺嫡子揚名……


    在權力和名望麵前。


    什麽親親相隱,都是假的。


    君不見,最是無情帝王家。


    放在普通家庭也是一樣。


    為了一朝鯉魚躍龍門,人們定然會把德孝二字,內卷到堪稱異化的程度。


    直至裹挾整個社會階層。


    全部被至聖、至德、至孝不斷加碼框限。


    然而。


    有些事情,有些行業,一味的講究德孝是沒有用的。


    戰場上你跟敵人講德孝,就能取勝嘛?


    天災頻發,易子而食,明明把賑災糧換成麩糠,能夠救更多的百姓。


    由於至德的名頭,你就沒法那麽做。


    明明想要控製災情,隻要大幅度抬高糧價,進而吸引其餘各州郡的糧商蜂擁而至,爾後便可把糧價打下去。


    由於至德的名頭,你從一開始就沒法抬高糧價,不然朝中禦史立馬就會用彈劾奏折淹死你。


    亦或者想要實現以工代賑,你就隻能裹挾那些世家大戶,各種開辦龍舟會,外加賞燈節之類的活動,讓災民有事可做,方可混口飯吃。


    但那些世家大戶卻用至德簡樸,不得鋪張的名頭搪塞你。


    你有辦法嘛?


    你根本沒有辦法!


    很多時候。


    德,能夠救人,亦能殺人。


    所以。


    必須得用司法進行兜底。


    此乃板上釘釘的現實。


    ……


    回到此刻。


    樂正氏麵對嬴政的八字方針: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他隻覺心神皆震,有口難言。


    以樂正氏的學識和境界,他也已經反應了過來,貫徹至聖、至德、至孝之後,止於至善就會蕩然無存。


    那麽為何樂正氏之前沒有發現這個致命漏洞呢?


    答案很簡單!


    他被儒家的大同理想國,蒙蔽了雙眼。


    世人總是會被一葉障目。


    樂正氏顯然也不例外。


    直至現在嬴政用夫子的交代,徹底碾碎了儒家的至德外王之道。


    樂正氏方才如夢初醒。


    他隻能深深的歎息:“閣下,高論。”


    樂正氏心服口服的俯首認輸。


    這一次辯經。


    他總算是輸了個明明白白。


    這很重要……


    對於樂正氏而言,他可以輸,卻絕不能輸的稀裏糊塗。


    眼下辯經的結果,他是能夠發自內心接受的。


    “內聖教化,法以獎懲。”


    嬴政拱了拱手,又補充道:“世人皆逐利,遂要用儒學教化他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同時也要承認人性趨利是十分正常的事情,隻要在法律的允許之下掙錢,那就沒有問題。故:聖人死,大盜止。”


    “男女之情,人之天性,當用儒學教化發乎情、止於禮。同時也不必把女色視為洪水猛獸,隻要別違背了女子意願,觸犯法律,也別刻意破壞他人感情,便都是正常的男女關係。故:聖人死,大盜止。”


    “還有廉價鐵器的出現,井田製注定已經到了盡頭,唯有讓底層百姓人人都能擁有自己的土地,才能激發他們對於耕種和開荒的積極性,進而大幅度提振國家生產力。摒棄複古至禮,遵從時代大勢。故:聖人死,大盜止。”


    “對於官吏方麵,德行評判固然也很重要,卻不能要求他們無私奉獻,視錢財如糞土。秉承廉潔難道就一定要連肉都吃不起?不!隻要他們治政能安民,不使百姓受凍餒之苦,朝廷就應當依規進行政績獎賞。故:聖人死,大盜止。”


    “最後是醫患難題……醫術救人得生,卻又需要死亡方能累積進步。醫書上的每一個字,都是由人命枯骨鑄就而成,所以神農氏嚐遍百草,才會彰顯出功德無量。”


    “有無相生,生死相存,究竟要如何調節好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做到同時兼顧……既得救死扶傷,又得讓醫術不斷進步發展,直至完成聖人死,大盜止……這明顯需要尋找到司法和民意之間的平衡……”


    “我能力有限,今日就到這裏。”


    “樂正啟,承讓了。”


    ……


    至此。


    嬴政與樂正氏的內聖外王之辯,大獲全勝。


    禮在法上。


    貫徹內聖教化。


    廢除以吏為師政策。


    樂正氏隻證明了其中一項具備卓絕的價值。


    那就是知止內聖,確實是儒學中的精髓所在。


    三綱八目,也確有可取之處。


    但至德、至聖、至孝的外王大同理想國,儒家從今以後都別想了。


    儒與法,兩者並重之。


    才是帝製時代的最優選擇。


    隨即。


    樂正氏在跟嬴政行禮完畢以後,他又轉而朝著許尚的方向,遙拜相敬。


    許尚回以微笑示意……


    樂正氏距離腐儒隻差一個界限,那就是他真的會踐行知止二字。


    這非常難得。


    因為大多數儒家老學究,基本都會變成盲目的追求德化。


    讓他們放棄至孝之名。


    等同於要了他們的命。


    所以。


    盡管樂正氏下半場的表現,稍微有些拉胯。


    許尚卻依舊願意在心中,給予樂正氏較為正麵的評價和認可。


    當然。


    有人歡喜,就會有人憂慮。


    子張正和子思齊現在的臉色,都堪稱得上是奇差無比。


    他們儒家八派在辯經層麵連輸三陣。


    這意味著局勢有些超出了他們的掌控。


    須知。


    縱觀當世,現在的儒家乃是九州第一經世顯學。


    結果仲良氏、毛亨、樂正氏在台上要麽退讓,要麽落敗。


    他們的麵子和裏子一下全都堪憂了。


    怎麽辦?


    儒家遇此危局,究竟要如何力挽狂瀾?


    忽然。


    一眾百家名仕紛紛把下台的樂正氏給包圍起來,毛亨自然也難逃被牽連的下場。


    “樂正啟,你真是輸的好啊!輸的太好了,甚得我心……今天你必須要給我們一個說法,汝乃八派大儒,張口閉口都是至德至聖,結果行的卻是竊取百家思想之舉,並且還恬不知恥的冠以儒家之名!”


    “是啊!你們儒家真是太不懂規矩了,都照你這麽個搞法,以後豈非諸子百家的學說,全都成你儒家的了?”


    “嗬嗬!依我看,你樂正啟就是妥妥的外儒內墨,兼領道雜……說!你是不是還想像那個賤商呂不韋一樣,搞出個雜家,爾後再宣布一字千金?”


    “哼!呂不韋弄雜家也就算了,他的賤商身份,本就臭名遠揚,什麽狗屁雜家,不倫不類,可笑至極。你樂正啟堂堂八派大儒,竟然效仿呂不韋之風範,可真是讓我等笑掉了大牙!”


    “還有你……毛亨!說,你的天人相應,為何跟墨家的天誌明鬼那麽像?難不成你也是外儒內墨,兼領道雜?”


    大批的百家名仕紛紛把樂正啟和毛亨給圍了起來。


    呂不韋的雜家,在諸子百家的圈子裏早就是人人喊打的程度。


    什麽狗屁一字千金。


    不過就是仰仗自身大秦文信侯的權勢罷了。


    不然。


    呂氏春秋一經問世,就得被批鬥的一無是處。


    改一字可得千金貴。


    在場的各位估計人人都能發財。


    遂。


    現在樂正氏和毛亨,明顯就有些被打上了呂雜賤儒的標簽。


    盡管樂正氏和毛亨各種耐心辯解,也沒什麽卵用。


    樂正氏表示很冤枉。


    毛亨自認也很冤枉。


    因為毛亨的天人相應學說,源自泰山封禪期間的一場疾風驟雨,爾後又以荀子的天人相分作為反麵基礎,遂得出了天人相應學說。


    而毛亨乃是荀子的首徒。


    徒弟用師傅的主張,反推出自己的學說,有問題嗎?


    其實是沒問題的。


    奈何。


    眾口鑠金。


    儒家與墨家、道家人宗都是大敵,現在局勢發展至此,個人辯解隻會顯得蒼白且無力。


    同時。


    今日份的辯經也有些進展不下去了。


    子張正和子思齊也需要為自己的師弟、師侄處理後續麻煩。


    漆雕氏號稱俠儒,往人群中一站,還是頗具份量的。


    仲良氏和公羊派自然也都得上前打圓場。


    窗台下。


    許尚等人還在稱讚嬴政的大獲全勝。


    嬴政則趕忙謙讓:都是夫子教的好。


    惹得許尚哈哈大笑。


    一間辯經宮室。


    兩方的處境截然不同。


    一邊是爭吵、互噴、憂慮、愁苦。


    一邊是樂不可支,盡得歡喜。


    隻能說……


    人與人之間。


    差距辣麽大!


    “夫子。”


    華陽太後詢問道:“趙卿剛剛言及醫術的進步,需要找到司法與民意的平衡,這……具體該怎麽做呢?”


    “哈哈,其實是不難的。”


    許尚想了想,道:“不過這個話題我們可以後麵再論,有無相生,生死相存,子思齊八成要用民意再次衝擊司法,以圖解救曲阜孔氏的家主孔鮒。到時候……我會把千古醫患難題拎出來,一並分析透徹。”


    許尚稍微賣了個關子。


    華陽太後不由扶額,她現在真是迫切的需要解惑哇。


    但夫子不急著說。


    那她也隻能老老實實的等待了。


    下一刻。


    屠雎感歎的道:“夫子您真的太強了,當儒家八派說出會以內聖為議題的時候,您就已經想到了最後……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著實是專克儒家至德、至聖的利劍!”


    屠雎肩挑縱橫家的傳承,他在百家學識方麵的積累,也是十分有底蘊的。


    可他頂多隻能做到見招拆招。


    不像許尚……


    從一開始便全然堪破了結局。


    這份境界功力,著實讓人望塵莫及。


    “大爭不爭,大愛無情,大偽似真,大奸似忠……”


    許尚淡然的道:“世間以天地而分,陰陽相生,善惡相成。”


    “我大秦用最淩厲的方式,結束了亂世,堪稱罪在當代,功在千秋,鑄造一統,這就是典型的大爭不爭。”


    “然而儒家卻隻知一味的強求有,斷絕無,強求善,斷絕惡。”


    “殊不知這個世界無時無刻都處於變化狀態……”


    “有與無,善與惡,從來就不是絕對的。”


    “至善殺起人來,本質上與至惡是一樣的,隻不過披上了一層仁德的外衣罷了。”


    ……


    許尚本能的想起了和珅與紀曉嵐的經典賑災對話。


    災民還能算是人嗎?


    行將就木的人,那就已經不是人了。


    很無情。


    也很現實。


    “再給你們舉個例子吧。”


    許尚饒有興致的側首道:“小儒生,你來說說,在賑災發糧的時候,如何防止那些富戶派人來渾水摸魚?”


    扶蘇瞬間挺直身軀:“這個……夫子,我得想想……”


    扶蘇最怕的就是臨時突擊檢查性提問。


    尤其涉及的還是經世實用的問題。


    他在典籍上沒有看到過,就很難快速回答的上來。


    許尚笑笑:“答案很簡單,在賑災的糧食中摻沙,亦或者摻土都行,且必須當場吃完。因為隻有讓那些富戶難以下咽,才能真正惠及底層的災民。”


    扶蘇:“……”


    嬴政:“……”


    華陽太後:“……”


    另外,許尚還想起了後世的一個經典案例。


    為什麽廉租房不能有獨立衛生間。


    普羅大眾不配?


    答案是有了獨立衛生間,廉租房就跟商品房沒了區別,最後就會導致落不到真正需要的民眾手中。


    綜上。


    現實之中,我輩行事往往需要辯證性的看待善惡。


    若是片麵性的強求至善。


    往往結果便會導向截然相反的至惡。


    這時。


    遠處的子思齊終於抽出身來,他撣了撣自己的布衣拂袖,爾後他抬步徑直朝著許尚走來。


    很快。


    兩人近距離目光相交,針尖對麥芒的氣氛開始充斥四周。


    子思齊率先道:“我不是樂正師弟,也非毛亨師侄,希望下一場煩請閣下親自登台,就由你我……定論民意與司法之辯!”


    曲阜孔氏,他子思齊是救定了!


    許尚目光如炬:“行,那就如你所願!”


    子思齊:“(╬??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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