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齊說了很多話。


    大意無非兩點。


    第一:曲阜孔氏賑濟災民有功。


    按照子思齊的理解。


    秦國的軍功和事功,都是能夠抵罪的。


    也就是說……


    子思齊可以先鋪墊這一條,後續再把曲阜孔氏從天命極罪的主謀,變成從犯。


    這個從犯之罪,總能用功勞抵掉一部分吧?


    實在不行。


    再搞個萬民書,共同請願什麽的。


    曲阜孔氏的夷三族懲戒,沒理由不能往下壓一壓。


    綜上可以看出。


    子思齊這一套邏輯,屬於標準的中原式人情脫罪法。


    子思齊並不是很了解大秦的司法評判邏輯。


    第二:鄭國為什麽花了兩年時間,都沒把黃河修繕妥當……


    這是不是你關中秦廷的官差,不辦實事!


    反而大量魏地流民還要曲阜孔氏等等的貴族士卿,進行賑濟兜底。


    這條就屬於妥妥的挑撥一統了。


    公然引導中原和關中的對立。


    如果這個時候。


    秦廷依舊把曲阜孔氏夷三族……


    甭管什麽罪名。


    中原百姓都不會信。


    因為在他們的眼中……你秦廷有可能掘開了黃河,把魏地變成了澤國,後麵又修繕不成,現在還把賑濟災民的先賢後裔全都給殺了。


    那這就有些麻煩了。


    此乃標準的用中原民心,外加一統大勢,要挾秦廷,必須對曲阜孔氏有所放寬。


    如此。


    子思齊雙管齊下。


    確實在民意層麵,準備的十分充足。


    眼下擺在許尚麵前的現狀……用極刑懲戒曲阜孔氏的司法成本,正在急劇增加。


    沒錯。


    司法成本。


    朝廷執行律法鐵條的時候,看似隻是人頭一砍了事,實則都是有司法成本的。


    頓時。


    “……”


    許尚有些無言的沉默了一下。


    他倒不是被子思齊給難住了。


    而是修繕黃河……著實難搞……


    曆朝曆代。


    對於這條母親河那都是相當的無奈。


    許尚現在也算是領教到了。


    掘堤一時爽。


    修繕的時候真叫一個難到沒邊兒。


    但……


    兩年時間。


    以鄭國的水利之才,沒理由掌控不住黃河水情的大局。


    咱不說什麽一勞永逸,直接一次性把黃河治好。


    最起碼兩年過去,不能再有大麵積的河水倒灌,這總該沒問題吧?


    然而。


    鄭國明顯依舊沒能做到。


    那麽問題來了。


    為什麽關中的大渠,鄭國就能建的穩穩當當。


    修繕黃河咋就不一樣了呢?


    許尚稍微一細想,他就明白了過來。


    關中的那條大渠,代表的乃是軍武勳貴階層的利益。


    誰敢在大渠上動歪腦筋。


    當時的軍武一把手蒙驁,會直接將其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也正是因為那條大渠,蒙驁才會支持呂不韋的新政。


    結果呂不韋修成了大渠,反而要搞什麽徐徐圖之。


    這等於吃完了飯,看完了電影,你居然轉頭說要回家了!


    這不純純的耍流氓嗎?


    結果就是外使攜帶六國相印,每每出現在呂不韋的洛陽封地。


    緊接著呂不韋就被遷往蜀地,中途鴆殺。


    毫無疑問。


    軍武勳貴階層擺明了讓你呂不韋死!


    隻需出一招,你就得老老實實喝毒酒自殺。


    管你是什麽文信侯。


    管你是什麽秦王仲父。


    擋了兄弟們建功立業的路,那你就百分之百的別想活。


    而許尚以此得出的結論很簡單。


    關於魏地的黃河修繕諸事。


    鄭國的能力絕對沒問題。


    從某種角度來說。


    鄭國屬於韓信的性格類型,隻想辦實事……


    因為鄭國原本是韓人,韓王派其前往關中修建大渠,本是疲秦之策。


    也就是讓大秦徒耗國力,最後依舊修不成大渠。


    然而。


    鄭國卻選擇了順應大勢。


    這麽一來,本就是中原出身的鄭國,做事認真,又不缺才幹……


    就隻能說明修繕黃河的過程中,出現了極為嚴重的貪腐!


    說白了就是有關中勳貴的修河官差,不把魏地百姓當人,同時把黃河當做了搖錢樹。


    隻要河水一漲,那就一了百了。


    朝廷派人查也是查不出來問題的。


    都衝的鬼影子都沒了。


    武有養寇自重。


    文有修河築堤。


    都是典型的肥差。


    想到這裏。


    “哎!”


    許尚仰天輕聲歎息。


    隊伍裏麵有壞人啊!


    對麵。


    子思齊看到許尚歎氣,他隻覺振奮異常。


    下一刻。


    子思齊又提出了第三點。


    他道:“閣下,爾等秦廷修繕黃河不成,進而又把賑濟災民的孔氏功臣給處死,這勢必會讓魏地百姓對秦廷徹底失望……”


    “到時候,他們會不會加入墨家,我可就說不準了!”


    “若秦廷一意孤行的施行獨夫之法,罔顧民意,像此番墨家叛逆刺王殺駕之事,恐怕以後隻會此起彼伏!”


    ……


    子思齊把墨家又重新拎了出來。


    標準的用反叛勢力,倒逼秦廷就範。


    東方席位的儒家名仕聞言紛紛點頭認可。


    因為確實是這麽個理!


    墨家現今除了歸屬秦廷的墨工一派,剩餘的基本都盤踞在齊、楚兩地。


    如果秦廷放任黃河繼續泛濫,又轉而嚴懲賑濟災民的孔氏功臣。


    這完全是說不過去的。


    如果你是魏民……你加不加入墨家……


    答案毋庸置疑。


    都特麽活不下去了。


    隻要墨家給我一口飯吃,我一定會追隨墨家反抗暴秦,也為先賢孔氏後裔報仇雪恨。


    隨即。


    子張正終於開口附和道:“墨家叛逆原本已經一分為三,越發的勢衰了,如果秦廷再持續的施行獨夫之法,恐怕最終真的會把那些墨家叛逆,推成在野的民間代表!”


    子張正一針見血。


    他開始把墨家和民意進行掛鉤。


    這著實是膽大包天的發言。


    畢竟墨家叛逆剛剛做出了刺王殺駕之事,轉頭子張正就試圖把墨家直接跟民意掛鉤。


    這是什麽意思?


    擺明了說秦廷殘暴!


    那要如何不殘暴呢?


    無非就是要在司法層麵進行放寬,尤其得放曲阜孔氏一馬。


    黃河泛濫→秦廷修繕不力→曲阜孔氏賑濟有功→墨家奉民意刺殺→秦廷需要寬法,以及加倍修繕黃河→再寬赦曲阜孔氏→方可使得中原民心重新歸附……


    繞來繞去。


    他們的核心訴求始終無比簡單。


    霎時間。


    孔門眾多賢哲紛紛開始出聲施壓!


    “秦廷苛法,當從放寬曲阜孔氏開始,唯有如此,方能為大秦爭取到民心所向,不然就隻能坐視墨家叛逆進一步的壯大!”


    “曲阜孔氏究竟是不是東郡隕石案的主謀,暫且不應該出現定論,單憑那幾個子虛烏有的口供,並不能說明什麽。”


    “就是……你秦廷先把孔氏老祖孔謙逼死,後又把孔氏家主逼瘋,現在這情況跟死無對證有何區別?秦廷這般苛待先賢後裔,隨意加以莫須有的天命極罪,實在是駭人聽聞!”


    ……


    孔門四聖、十哲、七十二賢的部分嫡係後人,他們跟曲阜孔氏才是真正的同氣連枝。


    反正他們就是順著子思齊和子張正的話,開始引導現場氣氛。


    連帶著道家人宗的幾個白胡子老頭兒,也再度義憤填膺起來。


    不過鶡冠子倒是罕見的冷靜下來,亦或者說他在蓄力……剛剛他被鄒奭各種跳臉,待會子思齊若是能夠成功扳回一城,才是他連本帶利的發威之時。


    台上。


    許尚深吸一口氣,道:“你們一共提及了三點,首先我要反駁的是……此番刺王殺駕的墨家叛逆,跟民意二字,根本八竿子打不著。”


    子思齊聞言一愣:“閣下,你這話說的未免有些太過武斷了吧!誠然那些墨家叛逆確實罪該萬死,但他們言及的掘堤黃河諸事,為魏民主持公道,這不是奉民意行事,又是什麽?”


    墨家遵大義,奉民意。


    此乃眾所周知的墨學主旨。


    是沒辦法隨意駁倒的。


    “啪!”


    許尚沒有多餘的廢話,他直接打了個響指。


    嬴政也立即下達吩咐。


    很快。


    十數名五花大綁的墨家叛逆就都被押解進了廣場。


    子思齊等人做了充足的準備。


    許尚這段時間也提前做了諸多反製措施。


    他早就料到儒家八派會拿墨家叛逆說事。


    對此。


    許尚表示無論子思齊再怎麽舌綻蓮花。


    他隻要把絕對的事實擺在台麵上。


    所謂的墨家叛逆與民意直接掛鉤,也就不攻自破了。


    這時。


    陳平起身前往開始一一介紹,外加陳述刺王殺駕的具體真相。


    “他們都是大秦銳士在刺殺現場生擒之人,除了少部分負隅頑抗,就地斬殺了以外,他們的身份當屬最特殊的。”


    陳平拿出一個竹簡,挨個點名的道:“此人名為項卓,乃是楚地的叛逆餘孽,項氏一族的嫡係大宗子弟。”


    “此人名為項宇,項氏一族的旁支子弟……”


    “此人名為偃(yan)丙,西楚項氏一族的死忠。”


    “此人……”


    ……


    隨著陳平把人名一一念完。


    等同於把刺王殺駕案的定性給變了。


    從墨家奉魏地民意刺君案。


    變成了西楚叛逆刺殺案。


    這兩個案情定性有區別嘛?


    那撲街可老大了!


    君不見……


    子思齊當場傻眼!


    這特麽都行?


    剛剛他和子張正還各種搬出墨家和民意說事,轉頭墨家就變成了西楚叛逆……


    子思齊能說西楚叛逆代表民意嗎?


    顯然他還沒那個膽子……


    “你這……這……”


    子思齊著實有些瞠目結舌,一時間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許尚咧嘴輕笑。


    什麽叫釜底抽薪。


    他上演的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我直接就不跟你辯。


    我把最根本的案情定性改成對我最有利,那你剛剛所說的一切論點,就都成了無根浮萍。


    子思齊現在除了兩眼扒瞎,就剩下巴差點掉地上了。


    見過無賴的。


    從沒見過這麽無賴的。


    “閣下!”


    子思齊本能的道:“你確定當場抓住的就是這幾個人,你不會隨便把項氏子弟抓來頂包吧?敢不敢讓我審問一番。”


    子思齊的第一反應,就是許尚不講武德。


    你肯定作弊了!


    你抓項氏子弟頂包墨家叛逆,爾後改變臨淄刺君案的定性。


    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耍賴皮。


    “嗬嗬!你確定要審問?”


    許尚冷笑一聲:“這些人可都是刺王殺駕的叛逆,他們現在雖然嘴被堵上了,但耳朵還是知曉我們在說什麽的。”


    “爾等隻要提問,那他們肯定會說對秦廷不利之事……”


    “屆時,你子思齊如果借著一群叛逆之言,轉頭又開始大放厥詞,或許會坐實了儒家與刺君之事有所牽扯。”


    “我非常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三思而後行。”


    ……


    許尚代表秦廷,他最大的優勢就在於司法定性權。


    我說這群項氏餘孽,實乃刺王殺駕之輩。


    證據是當場拿獲!


    那這個案子就是板上釘釘的。


    你子思齊想要當眾翻供……


    自然是可以的。


    但也要做好承擔天大風險的準備。


    一個翻供不成。


    若再把自己和整個儒家八派都給賠進去,那可就有意思了!


    這麽一來。


    許尚等於敞開了向子思齊施壓……


    你敢問嘛?


    你有那個膽子嘛?


    就算你有……


    你背後的那些孔門賢哲,顯然不可能全部都願意豁出去……


    “我……我……”


    子思齊望著場下的幾名楚地餘孽……


    怎麽辦?


    機會就擺在眼前!


    難道他還能平白放棄不成?


    萬一真能問出點什麽呢?


    可風險也確實非常大。


    若項氏餘孽撒謊攪局,肆意攀扯,他再一時不察……


    那他很可能會步孔謙的後塵。


    因為孔謙就是因為一句失言,直接被查證成了東郡隕石案的幕後主使。


    半晌。


    “這樣吧!”


    子思齊試探的道:“我們能否先鬆開這些楚地餘孽的口,看看他們怎麽說?”


    子思齊想要見機行事。


    說白了就是又不想擔風險。


    又想撈偏門。


    “嗬嗬!”


    許尚無語的搖了搖頭:“子思齊,這些人都是在刺君現場直接擒獲的,你想鬆他們的口,就等於在嚐試當眾翻供……”


    “不存在什麽看看他們會怎麽說,因為如果造成了惡劣影響,總得有人擔責!”


    “你如果覺得自己擔得起,你就親自下場給他們鬆口,看看他們在臨死前,究竟會扯出什麽驚天之言!”


    ……


    一群西楚項氏餘孽。


    刺君不成,當場擒獲。


    這是絕對的死定了!


    不存在任何懸念!


    天知道他們臨死前還會說些什麽……


    亦或者。


    你子思齊還真想為一群刺君叛逆,翻案做主不成!


    你有那個實力嗎?


    論罪曲阜孔氏,暫且還能辯一辯。


    這群西楚餘孽已經是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了,任誰來都翻不了案。


    最終。


    子思齊在各種躊躇猶豫之下,隻能選擇了放棄給項氏餘孽鬆口。


    許尚順勢道:“子思齊,現在墨家叛逆刺殺案,變成了楚地項氏餘孽打著墨家的名義,行刺君謀逆之事……你又怎麽說?”


    子思齊:“~(◢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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