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小圓麵包書,望著車窗外,凝視著路旁的亞得裏亞海。


    剛才在書中讀到的那些事情,在我心中引發一連串疑問,糾纏成一團。


    愈讀下去,我就愈覺得魔幻島上那群侏儒神秘莫測。根據書中的描述,麵包師傅漢斯已經遇到“梅花侏儒”和“方塊侏儒”;他跟“紅心幺”也有過一麵之緣,但這個小姑娘卻突然消失無蹤。


    這些侏儒是何許人?他們怎麽會變成侏儒?他們來自何處?我相信,小圓麵包書終會回答我所有的疑問。但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書中提到,“方塊侏儒”在一間玻璃工廠吹製玻璃器皿,而就在閱讀這一段文字之前,我跟爸爸才去參觀過威尼斯一家玻璃工廠。怎會這麽巧呢?我敢說,我們父子這趟穿越歐洲之旅,和小圓麵包書描述的情節,其間必定存在著某種關聯。可是,書中記載的那些事情卻是很多年前漢斯告訴艾伯特的。難道說,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在某種神秘的層次上,牽連到漢斯、艾伯特和盧德維格共同享有的一個大秘密?我在杜爾夫村遇到的那個老麵包師,究竟是誰呢?送我放大鏡、一路出現在我們穿越歐洲之旅的那個小矮人,又是何許人?我相信,老麵包師和小矮人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關係,盡管他們自己可能並不知道。


    小圓麵包書的事,我現在可不能告訴爸爸——至少得等我讀完書後。不過,旅途中能有爸爸這麽一位哲學家相伴,總是雅事一樁。


    車子駛過意大利東北部的雷文納市(ravenna)時,我問道:“爸爸,你相信巧合嗎?”


    他抬頭望望後視鏡,看了看坐在後座的我。“你在問我,我相不相信人世間有巧合的事?”


    “是啊!”


    “所謂巧合,指的是完全出於偶然的事。當我在一場摸彩遊戲中贏得一萬個銀幣時,我那張彩票是從成千上萬張彩票中抽出來的。當然,我很高興能贏得一大筆錢,但那純粹是運氣。”


    “你真的覺得那是純粹的運氣?你忘了,摸彩那天的早晨,我們發現一株有四片葉子的苜蓿?如果你沒贏到那筆獎金,我們又去哪裏籌到雅典的旅費呢?”


    爸爸隻管從喉嚨裏發出“唔唔”的聲音,並沒回答。我繼續說:“你姑媽去希臘克裏特島旅行,突然發現一本時裝雜誌裏頭有媽媽的照片。那是巧合呢?還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不是在問我,我相不相信‘命’?”爸爸說。他發現我對哲學問題深感興趣,顯得十分高興。“我的答複是:不相信。”


    我想起那三個吹製玻璃的女孩——說來也夠玄,就在我閱讀小圓麵包書中有關她們的描述之前,我跟爸爸剛去參觀過一家玻璃工廠。我又想到那個矮子——他送我一個放大鏡,後來我就得到那本字體非常細小的書。最後我想到了祖母——年輕時,有一回在佛洛蘭鎮,她的腳踏車輪胎在路上漏了氣,結果引發出許多事端來。


    “我的出生可不是巧合啊!”我對爸爸說。


    “我要下車抽根煙了!”爸爸宣布。我想,大概是因為我說了些有趣的話,引起爸爸暢談人生哲理的興致,所以他特地停下車來,好好跟我聊一聊。


    他把車子停到一座山丘上。從這兒俯瞰,亞得裏亞海的壯麗風光盡收眼底。


    “坐下!”我們鑽出車子時,爸爸指著路旁一塊大石頭,用命令的口吻說。我坐下後,他劈頭就問我:“公元1349年,歐洲發生了什麽大事?”


    “黑死病流行。”我回答。對於歐洲曆史,我還略知一二,可是我搞不清楚,黑死病和我們談論的“巧合”之間,究竟有什麽關係。


    “對,”爸爸開始論說。“你大概曉得,那場瘟疫奪去了挪威一半人口的生命。但是,這個事件裏頭存在著一個玄機,我至今還沒告訴你。”


    每回爸爸用這種口氣開始一場談話,我就知道,他準備滔滔不絕大發議論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好幾千千祖先生活在那個時候?”他問道。


    我聽得一頭霧水,隻好拚命搖頭,心想:這怎麽可能呢?“你有兩個父母親、四個祖父母(連外公外婆在內)、八個曾祖父母(連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內)……依此類推,在1349年那個時候,你的祖先算起來還真不少呢。”爸爸解釋。


    我點點頭。“就在那時,一場俗稱黑死病的淋巴腺鼠疫發生了,從一個社區蔓延到另一個社區。兒童最淒慘,死得最多。很多家庭,一整家人都死了,最多隻剩下一兩個活著。漢斯·湯瑪士,那個時候,你的祖先很多還是小孩,可是他們都逃過於這一劫。”


    “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死掉呢?”我感到很迷惑。


    爸爸深深抽了一口煙,然後說:“如果他們死掉了,你現在就不會坐在這兒眺望亞得裏亞海了。”


    再一次,爸爸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論點。倉猝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但我知道他的話沒有錯,因為隻要我的一個祖先在小時候死掉,今天世界上就不會有我這個人。


    “你的任何一個祖先,能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的概率,隻有幾十億分之一,”爸爸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像決堤的河水一發不可收拾。“威脅他生命的,不單是黑死病而已。幸好,你所有祖先都能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盡管他們經曆過種種天災人禍,盡管那個時候嬰兒的死亡率非常高。當然,他們難免生過病,但都熬過來。漢斯·湯瑪士,從某個角度看,你跟死神擦身而過的次數,多得無法計算。你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命,經常遭受昆蟲、野獸、隕石、閃電、疾病、戰爭、水災、火災、殺人犯和各種有毒物質的威脅。光是在史狄克斯達德(stiklestad)那場戰役,你就受傷過好幾百次。若是那個時候你兩邊的祖先有一個戰死,一千年後,就不會有你這個小子出生了。同樣的情況,發生在最近這次世界大戰。在納粹占領挪威期間,你那個身為德國軍人的祖父若是被挪威愛國誌士殺死,戰後你和我都不會出生了。這種情況,在整個曆史中不知發生過幾億次。


    “在戰場上,每回敵人射出一枝箭,你的出生概率就會減少許多。可是,漢斯·湯瑪士,你現在卻平平安安的坐在這兒跟我說話!你明白個中的意義嗎?”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至少我了解,祖母的腳踏車輪胎在佛洛蘭鎮的路上漏氣,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說的是鏈子一般的長長的一串巧合,”爸爸繼續說。“事實上,這條鏈子可以追溯到地球上第一個有生氣的細胞。它分裂成兩半,演變出今天這個星球上的種種生物。在三四十億年曆史中,我那條鏈子不被折斷的概率,低到不能想象的地步。可是,我還是熬過來了。沒錯,我熬過來了!因此,我能體會我是多麽的幸運,如今能夠跟你一塊坐在這兒,共賞這個星球的美好風光。我也領悟到,在地球上爬行的每一隻小昆蟲,都是無比的幸運。”


    “那些不幸的生物呢?”我問道。


    “他們不存在!”爸爸幾乎吼叫起來。“他們從不曾出生過。人生是一場規模龐大的摸彩遊戲,隻有中獎的彩票展現在我們眼前。”


    他坐在路旁石頭上,好一會兒隻管呆呆眺望著大海。


    “我們走吧?”等了約莫兩分鍾,我問道。


    “別急!漢斯·湯瑪士,乖乖給我坐好,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聽爸爸的口氣,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說話似的。他仿佛變成了一台無線電接收器,正在吸納別處傳來的無線電波。也許這就是一般人所說的“靈感”吧。


    爸爸等待靈感的時刻,我從牛仔褲口袋掏出放大鏡,透過它,觀察在石頭上爬行的一隻紅色甲蟲。在放大鏡下麵,小甲蟲變成了一隻大怪獸。


    “世間所有的巧合莫不如此。”爸爸感歎起來。我收起放大鏡,抬起頭來看看他。每回看見爸爸呆呆坐著,仿佛陷入沉思中的樣子,我就知道,他馬上就要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吧。我心裏正思念著一個朋友,就在這個時候他打來電話或親自來訪。這樣的巧合,一般人看成是不可思蟻的超自然現象。可是,有時候我思念這個朋友思念了半天,他還是沒打電話來,而有很多時候我根本沒想他,他卻打電話來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


    “人們喜歡搜集這種事例——兩件事情同時發生在一刹那間。


    “在急需用錢的時候,忽然你在路上撿到了一筆錢,於是你就把它歸因於‘超自然現象’,盡管你經常窮得一文不名。於是,親朋好友經曆過的各種各樣‘超自然’事件,就像謠言一般傳揚了開來。人們對這種事情太感興趣了,不久之後就積累出一大堆故事。但是,在這件事上,也隻有中獎的彩票展現在我們眼前。如果你知道我刻意搜集撲克牌中的醜角牌,你就不會感到訝異,我竟然有一整抽屜的醜角牌。”


    說到這兒,爸爸長長籲出一口氣來。


    “爸爸,你有沒有提出申請書?”我趁這個空檔問道。


    “你胡說些什麽?”爸爸叱責我一聲。


    “向政府申請,當個國家哲人啊。”


    爸爸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但立刻又收斂起臉色,用嚴肅的口吻說:“人們一旦對‘超自然’產生興趣,就會變得盲目。他們再也看不到宇宙間最神奇奧妙的現象——地球的存在本身。他們對火星人和飛碟深感興趣,但對時時刻刻在我們眼前展現的人世奧秘,卻視若無睹。漢斯·湯瑪士,我不以為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巧合。”


    爸爸俯過身子來,壓低嗓門對我說:“我認為,宇宙間事事物物都有個目的。你會發現,在所有星星和銀河背後,都存在著某種意圖和目的。”


    這回爸爸停車抽煙,又乘機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但我還是不相信,跟小圓麵包書有關的事情都純屬巧合。閱讀“方塊侏儒”那一段記載之前,我跟爸爸到穆拉諾島上參觀玻璃工廠——這也許是:巧合。收到字體纖細的小圓麵包書之前,有人送我一個放大鏡——這或許也是純粹的巧合。但是,獲贈小圓麵包書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這個事實一定有它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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