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忘記,那日在慈寧宮大殿內,太後是怎麽逼迫她喝鴆酒的。


    苦澀的毒藥送到嘴邊的感覺並不好,沉重,粘稠,混沌,前半生的畫麵如走馬燈一般從她眼前一幕幕閃過。


    這寂寥的深宮中,她還沒這麽怕過一個人,崔麗華雖壞,但壞的利索幹脆,不是無法防守的,隻有太後,她想要“刀”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是防不住的。


    她刀人的心,太堅決了。


    先皇的後宮可比李稷的後宮艱難多了,太後是上一屆的勝利者,她看如今這些稚嫩的妃嬪如同看螻蟻一般。


    步霽欲要抓住李稷的衣袖,卻撲了空,她有一種極為悲傷和乞求的目光看著李稷。


    她該說些什麽,才能讓他幫幫自己。


    這次,她眼中的淚是炙熱的,是毫無預兆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裕王突然起身,與皇帝對視一眼,兩人像是早有預料。


    步霽看到裕王走向太後,這才反應過來,裕王應該是心善的,他能深夜跳入池中救人,肯定是不願意看到有人慘死的。


    她抬手抹去眼下的淚,強撐著站直身子,嘴唇微微顫抖。


    李稷盯著她指尖未幹的淚漬,清冷的神色早已不複存在,眼角深藏的鋒芒悄悄展露。


    裕王笑起來跟李稷完全不一樣,明明是同一張臉。


    他笑得是那麽溫潤素雅,好像他從來都是肆意灑脫的,沒有約束和負擔的人。


    “母後,您怎麽來了?”


    “這偌大的皇宮,哀家哪兒不能去,聽到這兒熱鬧,經過偏殿便過來瞧瞧。”


    “沒什麽熱鬧的,是我在跟皇兄和皇嫂閑聊罷了。”


    “皇嫂?”


    太後掃一眼步霽,眼神犀利,拖長尾音重複了一句裕王的話。


    步霽繞過李稷,走到太後身前行跪拜之禮。


    輕輕撩起身前的裙擺,雙膝跪地,單手捏著帕子,拂過發髻,拜了又拜。


    “太後萬福金安。”


    太後坐在椅子上,眯了眯眼睛,也不叫她起身,朝著裕王說道。


    “這位是宮裏的步貴人,你怎麽把她認作是毓秀了。”


    裕王尷尬地笑了笑,他倒是先把步霽扶了起來。


    他再不上前扶起貴人嫂嫂,皇兄就得用眼神殺了他了。


    “兒臣在外許久,忘了宮中的規矩,望母後見諒。”


    “民間的百姓都是這般稱呼的,無論妻妾都一並稱為嫂嫂。”


    太後哀歎一聲,臉色看起來好些了。


    終究是可憐裕王在外多年吃苦受累,便不再揪著一個“皇嫂”的稱呼大做文章了。


    轉而看向一旁的李稷,嚴肅著臉問道。


    “皇帝臉色怎麽這麽差,是嫌哀家擾了你跟步氏的郎情妾意了?”


    李稷拱手,頗為謙卑,說道。


    “母後多慮了,兒臣正準備讓步氏離開。”


    說著,他就伸手拽上步霽的手臂,拉著她往殿外去。


    太後沒想到他會如此決然,站起來望著皇帝急匆匆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說出話。


    她不過就是順嘴提了一句步霽,皇帝就如此操之過急地帶著她離開,生怕她被什麽人找麻煩似的。


    她是太後,是皇帝的生母,再怎麽樣也不會當著皇帝的麵殺了他的妃嬪。


    裕王見太後黯然傷神,安慰道。


    “母後,皇兄性情一直如此,您是知道的。”


    皇兄跟母後生分,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當年先皇獨寵儷妃,念及儷妃無所出,聲稱皇後生下雙胞胎已是氣血兩虧,不能再費心撫養兩位皇子,便將尚未滿月的大皇子過繼給了儷妃。


    直到十八年後,儷妃薨,太子李稷回到皇後名下,次月離京領旨禦駕親征定西。


    太後眼裏的哀怨不僅是對皇帝的,還有對先皇的,稷兒是這些孩子裏性情最像先帝的,也最有可能做出跟先帝一樣的事情。


    她要替這江山社稷,替皇帝,防住像儷妃那樣的女人再禍亂後宮。


    步霽,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個儷妃。


    直到太後看向裕王,呼出一口氣,眼中的哀怨才算消散,心中才好受了些。


    三個孩子裏隻有裕兒像她,心善,卻意外救了不該救的人。


    “你過來,哀家問你,昨日夜裏救下她的到底是不是你。”


    裕王突然正經了起來,裹了裹身上的衣袍,說道。


    “母後莫要問這事了,兒臣現在惱得很,要知道是母後討厭的人,就該讓她在水裏淹死。”


    太後笑笑,拉過他的手,拍了拍說道。


    “知道你的心是向著母後的,救人的事就算了,母後不會怪罪你的。”


    她眼底藏著如李稷一般的鋒芒,知子莫如母,就算從未撫養過皇帝,她跟皇帝也是骨肉相連的至親。


    這事怕是皇帝與裕兒串通好的,故意糊弄她。


    裕王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還好他演得像,不然讓母後識破了,他跟皇兄都得麻煩。


    步霽被李稷帶出乾清宮,走出數白米遠,才緩過氣來,一手扶著宮牆,一手按著胸脯,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害怕太後?”


    頭頂的聲音冷冽刺骨,她都不需要抬頭看,便知道李稷是擺出了什麽臭表情。


    這世上就沒有男人不介意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母親之間明爭暗鬥的。


    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思維方式,吃誰的奶叫誰媽。


    現在李稷肯定覺得她剛才的反應太誇張了,有故意跟太後為敵的嫌疑。


    步霽一抬頭,卻愣住了。


    他沒有冷嘲熱諷,更沒有抱臂旁觀,而是微微低下頭,瞳色的高濃度的黑,帶有侵占性的目光深究著她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


    這給人一種極為真誠的感覺,好像他真的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害怕太後。


    仿佛隻要她點點頭,李稷就能大手一揮,讓所有她感覺到畏懼的人和事都消失。


    然而,步霽沒有這麽天真。


    她揚起明媚的笑臉,白軟的臉頰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輕聲說道。


    “沒有。”


    “太後是所有妃嬪學習的典範,母儀天下,誕育皇嗣。”


    “自古以來隻有奸邪暴虐之人才會讓人害怕,太後不是,我自然不怕,皇上以為呢?”


    李稷心裏莫名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他想聽她說話,但不想聽這些話。


    “這不是你的肺腑之言。”


    “步霽,告訴朕,你到底在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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