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劉星明下鄉,到了偏遠山區,見白雲出岫,風過袖底,頗為快意。隻苦於不會寫詩,倒是想起了前人的句子。他也記不清那是誰的,脫口吟哦起來:“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


    身邊圍著好幾個人,紛紛鼓掌喝彩,隻道劉書記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劉星明也含糊著,不說自己拾了古人牙慧。他雙手叉腰,遠眺滿目青山,發起了感慨:“真想學那老和尚,遠離萬丈紅塵,到這深山裏結茅屋一間,還讓去白雲半間。人的貪心不可太重,日食不過三餐,夜宿不過五尺。”


    李濟運正好在場,也是無盡感慨:“是啊!錢財如糞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麽多幹什麽?有些人手伸得那麽長,到頭來人財兩空!”


    劉星明又道:“濟運哪,我退下來之後,就到這裏來,建個小茅屋,過過清閑日子。你們要是還記得我,一年半載上來看看,我陪你喝杯好茶。”


    李濟運笑道:“劉書記年富力強,前程似錦,結茅屋的日子還遠著哪!”


    劉星明寫得出這麽好的詩,李濟運不太相信。他有回偶然想起,才知道那是鄭板橋的詩。李濟運文才雖是不錯,但肚子裏古典文學,也不過幾首唐詩宋詞。劉星明是學機電的,文墨功夫不會太好。鄭板橋畢竟不像李杜,他的詩平常人知道的少。劉星明記住了這首詩,也許是碰巧讀到過。他剛到烏柚縣的頭幾個月,不論走到哪裏都喜歡吟誦“白雲半間僧半間”,都說要建個小茅屋。李濟運若是在場,就隻是微笑著鼓鼓掌,不再生發感慨了。他怕自己再說話,劉星明就會尷尬。那等於提醒人家老說幾句現話。別人誇劉書記好詩,李濟運隻作沒聽見。他是縣委辦主任,時常陪同劉星明下鄉。照說縣委書記出門,犯不著老帶上縣委辦主任,人家大小也是個常委。可李濟運年紀很輕,劉星明有事就喜歡叫上他。


    沒想到有人卻把劉星明這些話記落肚子裏去了,背地裏說:“劉書記要那麽多小茅屋幹什麽?”於是,劉星明就有了個外號,叫劉半間。劉星明到烏柚縣轉眼就快一年,該調整的幹部也都重新安排了。有得意走運的,也有背後罵娘的。縣裏的幹部,敢直呼國家領導人名字,卻不敢把縣委書記名字掛在嘴上。哪怕背地裏說起,也多會叫劉書記。口口聲聲劉半間的,都是些無所謂的老油條。用烏柚話講,他們是爛船當作爛船扒了。


    烏柚縣還有個劉星明,他是黃土坳鄉黨委書記。他也有個外號,叫做劉差配。縣政府換屆,副縣長差額選舉,得找個差配。差配是官場的非正式說法,指的是差額選舉的配角。這種障眼法原本就擺不上桌麵,自然也不可能有個正式說法。莫說文件上找不到,字典裏都找不到。李濟運覺得好玩,去網上搜索,得到的解釋是:差配,指古代官府向百姓攤派勞役、賦稅。看來“差配”二字,放在古代也不是個好事。


    劉星明最先想到的差配人選是舒澤光,縣物價局局長,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差配必須找老實人,這都是心照不宣的。選差配不能太早,須得在人大會前不久。選得太早,怕差配人員搞活動,反倒把組織上考察的人差掉了。差掉了組織上的意中人,選舉就是失敗的。眼看著人大會議漸近,劉星明找舒澤光談話。沒想到舒澤光一聽,臉就紫紅如秋茄子,罵道:“莫把我當哈卵!看哪個讓我做差配!”哈卵是烏柚土話,說的是傻卵,也就是傻瓜。


    劉星明被嗆得說不出話,眼睜睜望著舒澤光拂袖而去。他生了半日的氣,還是得趕緊另找差配。選舉不能出任何紕漏,不然就是班子的駕馭能力太差。這時候班子並不是眾人,就是縣委書記。縣裏的幹部,像床底下的鹹鴨蛋,劉星明心裏都有數。摸來摸去,卻不知拉誰出來湊數。他本應該同縣長和組織部長商量,卻叫了李濟運過來。原來劉星明和組織部長都是外地調來的,幹部們的人脈關係和個性,他倆都不如李濟運清楚。縣長明陽還是代理的,他來烏柚的時間也不長,自己還得過選舉大關。代縣長隻是個說法,行使的就是縣長權力,沒有意外肯定當選。但時代畢竟有些變了,意外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代縣長要是落選,就看他上麵的人硬不硬了。如果有過硬的後台,終有辦法再次選上;後台要是不太牢實,可能從此就栽了。


    劉星明請李濟運坐下,沒有說舒澤光罵了娘,他不想讓自己太沒有麵子,隻道:“舒澤光不願意做差配,也不能勉強人家。濟運,你對縣裏幹部可能比我還了解,你談談看法?”


    李濟運不好怎麽說,先是應付:“選差配得慎重,應該考慮得周全些。”


    劉星明心裏著急,加上又受了氣,聽李濟運隻是支吾,便很有些不快,道:“真想不出人選?難道讓我自己出來做差配?”


    劉星明幾句氣話,反讓李濟運眼睛一亮,笑道:“劉書記,您倒提醒我了。我看黃土坳鄉黨委書記劉星明同誌比較合適。”


    劉星明略作沉吟,道:“星明同誌不錯。濟運,你們是老同學,你不妨先找他談談?他若願意,我們再做方案。”


    李濟運聽了暗自歡喜,心想他替老同學做了件好事。差配幹部雖說隻是擺樣兒,但事後依例都會適當提拔。比不上正經當選來得正路,卻到底也是晉升捷徑。升官有些像排隊買火車票,前麵插隊的不是同窗口相熟,就是惹不起的票販子。做個差配幹部,說不定就插了隊,好醜算撿了便宜。


    這時,縣委辦副主任於先奉的腦袋在門口探了一下。劉星明瞟了門口一眼,並不說話。於先奉笑笑,說:“沒事沒事。”人就縮回去了。李濟運隱隱有些不快,心想你於先奉沒事老往書記這裏跑什麽?有事也先得問問我,怎麽直接往書記這裏跑?於先奉年紀比李濟運大,當個副主任總覺得很虧似的。李濟運也聽見有人議論,說於先奉總埋怨自己屈居人下。於先奉越是背後講怪話,李濟運就對他越客氣。外人初看好像李濟運不善識人,日久方知這正是做領導的高招。人們慢慢地就討厭於先奉,不再以為是李濟運的傻。於先奉為人如何,李濟運其實朗朗明白。此人滿腦子鬼名堂,平日卻最喜歡說:“我們於家自古多忠臣!於謙知道嗎?要留清白在人間!於右任知道嗎?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


    李濟運領了劉星明的意思,馬上驅車去了黃土坳鄉。司機朱師傅等在外頭,兩個老同學關起門來說話。李濟運把來意說完,道:“星明,這事你自己想好,組織上沒有勉強的意思。有一點請你相信,這是縣委對你的信任。”


    “早信任我,我就不隻是鄉黨委書記了。”劉星明這麽說話,自是官場大忌。可同學間私下說說,倒也無所謂。


    劉星明好像並不領情,李濟運也不生氣,捺著性子好言相勸:“老同學,你論能力、論實績、論資曆,該進班子。道理說多了,老同學會講我打官腔。一句話,你若能從大局考慮,從縣委的難處考慮,說不定這對你個人也是個機遇。”


    劉星明就像外行人見了古董,信了怕吃虧上當,不信怕錯失良機。他望著老同學半日,說:“濟運,我聽不懂你的話。”


    李濟運笑笑,說:“我是說這事對你有好處,但我不能明確對你許什麽願。我這個老同學起不到什麽作用,但處處都在幫你。官場上的事,時時都有變數。”


    劉星明搖頭笑道:“縣委真是慷慨大方!差配出問題了,讓我出來救場,卻閉口不談出場費。”


    劉星明把話說得太直了,聽起來有些刺耳。李濟運卻隻好當他是玩笑,道:“星明越來越幽默了!劉書記看我倆是老同學,讓我出麵看看你的想法。我相信他會有考慮。”


    劉星明不答腔,隻是嘿嘿地笑。他給李濟運換了茶葉,慢慢地重新泡茶。桌上晃出一點茶水,他取來抹布小心地擦著。李濟運點上煙,緩緩地吞吐。他知道劉星明慢條斯理,腦子裏卻在翻江倒海。


    李濟運等劉星明落座,便道:“星明,組織上選差配是件嚴肅的事情。劉書記是個大好人,不然舒澤光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劉星明臉上像掠過一道閃電,先白了一陣,馬上就紅了。李濟運頓時尷尬萬分,感覺自己有些威脅人的意思。他奇怪自己的臉沒有紅,倒是劉星明的臉紅了。李濟運琢磨自己處於心理優勢,不免暗自快意。


    劉星明臉色慢慢平和了,說:“濟運,我話說在明處。我不怕有人給我穿小鞋,也不想抓住什麽機遇。既然要我出來演戲,我就演吧。”


    劉星明說這話,隻是要麵子,且由他說吧。隻要他肯做差配,難題就算結了。李濟運非常高興,卻又道:“星明,既然你同意,我就向劉書記正式匯報。你呢就不要再說怪話,別做好不得好。老同學說話就不繞彎子了。”


    “好吧,怪話我不說了。你是老同學,我當然口無遮攔!”劉星明笑笑,接下去說的淨是同學之誼。他敘舊的話說得越多,越流露出奉迎之意。李濟運也就越是放心,不怕劉星明再反悔。


    正是周末,劉星明隨車回縣城。他老婆陳美是縣婦聯副主席,家也住在機關大院裏頭。李濟運在路上給劉星明發了短信:事妥,回來詳細匯報。劉星明隻回了兩個字:謝謝!


    望著手機上簡單兩個謝字,李濟運隱隱有些不快。他自信不是個計較小節的人,可劉星明似乎也太拿架子了。他難免猜測劉星明回信息時的表情,必定是居高臨下的一張冷臉。劉星明的絡腮胡子很重,每日刮得青青的像塊生鐵。這種生鐵臉色,要麽顯得很凶,要麽就是很冷。


    車外是冬日的田野,黃草在風中抖索。偶爾見到油菜地,綠綠的格外搶眼。李濟運回想起小時候,冬日田野並不像現在這般蕭索,不是種著草籽,就是種著油菜。烏柚人說的草籽,就是紫雲英。這個季節草籽正好開花,漫無邊際的紫色花海。草籽花開得正盛的時候,油菜花也開了,一片片金黃。


    一時沒人說話,難免有些尷尬。劉星明忍不住了,便說:“濟運,你當了常委,我倆私人往來倒少了。今天你要是沒安排,不如到我家吃晚飯去。”


    李濟運知道這是客套話,就說:“太麻煩了吧?”


    劉星明道:“濟運你要是講客氣就算了,不然就去我家。”


    李濟運也想同劉星明多聊聊,管他是不是客套,就答應了。劉星明馬上打老婆電話,說:“美美,我同濟運在回來的車上。濟運一家來吃晚飯,你準備一下吧。”


    李濟運突然又覺得不妥,給自己找了台階,說:“如今不是至交,哪個請你去家裏吃飯?太麻煩美美了!還是算了吧。”


    劉星明說:“美美別的不說,好客倒是真的。你能去家裏吃飯,是你賞臉。”


    李濟運拍拍劉星明的手,隻說老同學說話怎麽越來越生分。他私下卻想城裏早已風俗大變,不怎麽有人在家裏請客了。劉星明給老婆打電話,先說自己正同李濟運一道回家,怕老婆在那邊說不客氣的話。手機有些漏音,免得不好意思。


    李濟運也打了老婆舒瑾的電話,說:“我下鄉回來了,正同老同學星明在一起。他邀請我們吃晚飯,你就……”


    舒瑾沒等他話說完,就說道:“自己還自在些!”


    李濟運知道老婆說話有時缺胳膊少腿,意思是說自己在家隨便吃點還好些。他怕劉星明聽見,忙搶著說:“我們老同學隨便,你下班領了兒子來吧,就這樣啊!”他掛了電話,又說:“舒瑾怕你們麻煩,她是最怕麻煩別人的。”


    劉星明隻道別講客氣,話說得含含糊糊。看來他是聽見舒瑾的話了。李濟運也並不在意,舒瑾是個不太好接近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他本來是說直接去劉星明家的,進了院子卻說回去洗個臉。


    車子停了,劉星明突然拉拉李濟運的袖子,悄悄兒說:“不會讓我當哈卵吧?”


    李濟運搖搖頭,輕聲道:“相信老同學吧。”


    怕朱師傅聽見了出去傳話,他倆的交談就像地下黨員。劉星明又把手放在老同學腿上,李濟運就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幾下。劉星明回握一下,力氣用得很大。兩人相視而笑,像談妥了一樁大生意。


    車正停在銀杏樹下,李濟運感覺腳底軟軟的,就像踩在海綿上。銀杏樹從深秋開始落葉,每天清早掃幹淨了,一到下午又是滿地金黃。李濟運是學林業出身的,卻頗有些浪漫情調,很喜歡黃葉滿地的樣子。他想要是自己有個私人院子,也長著這麽大棵銀杏,一定不讓人掃掉落葉。秋冬黃昏,殘陽如血,踩在黃葉上散步,該是多麽美的事!可他是縣委辦主任,必須規定每天清早打掃機關大院,地上得幹幹淨淨。


    這棵大銀杏樹沒人知道它到底長多少年了。腳下這地方原來就是千年縣衙,秦磚漢瓦找不到半片,隻有這棵古銀杏樹高高地蓋過所有房子。據說自有縣衙,就有這棵銀杏樹。大家都把這棵樹喊做大樹,大樹底下也就成了縣機關大院的代稱。有人指點人家走門子,會隱晦地說:你該到大樹底下去走走!銀杏樹的南麵是兩棟辦公樓,北麵是幾棟住宅。兩棟辦公樓東西相對,東邊是縣委辦公樓,西邊是政府辦公樓。大院正南方是大門,院子正中有個大坪,幹部們要上領導家裏去,必須經過大樹下麵。有人晚上去領導家,看見了不想碰麵的人,就圍著大樹走一圈,始終讓樹幹擋著,就能躲過去。


    李濟運回到家裏,再次打了舒瑾電話。舒瑾免不了在電話裏嚷幾句,說自己在家隨便弄些吃的自在多了。舒瑾是縣領導夫人裏長得最好的,卻又是背後最招人笑話的。她原是縣劇團的演員,後來去了幼兒園當老師。縣劇團撐不下去,有門路的都飛了。舒瑾能夠飛出來,就因嫁了李濟運。他官越當越大,老婆在幼兒園的位置越來越高。他成了縣委常委,老婆就當上了幼兒園園長。舒瑾身份越來越高,圍著她轉的人也越來越多。都是些喜歡在場麵上混的女人,多是部門領導的夫人和機關女幹部。舒瑾成天聽到的都是些好話,慢慢地就覺得自己真了不起似的。也有些女人,她們巴結人的法子,就是打小報告。誰說了舒瑾的壞話,就悄悄兒告訴她。漂亮女人本來就容易神化自己,同權力挨邊的漂亮女人更不消說。隻要聽誰說了她的壞話,她就要逼著李濟運去問罪。李濟運倒是個男子漢,他絕不會攪和女人間的事,還要勸老婆少聽閑言碎語。每回遇上這事,舒瑾就火冒三丈,兩人就要吵上幾天。李濟運心裏是護著老婆的,隻是覺得為女人的事出頭,太損自己形象了。


    李濟運原是讓舒瑾領了兒子徑直去劉星明家,這會兒他又說在家裏等她娘兒倆一起去。他洗了臉,看時間還早,就打了劉書記電話:“劉書記,我回來了。星明同誌也回來了,您要不要約他談談?”


    劉星明說:“暫時不談。你隻說是組織上有這個意圖,我在會前再找他正式談談。”


    “好吧。星明請我吃晚飯,我再同他說說吧。”李濟運放下電話,坐下來等妻兒回家。他猜劉書記可能改變策略了,不想過早麵對差配對象。李濟運隱隱有些擔憂,怕劉星明始終躲在後麵,差配等於就是他李某人找的了。他一個人找的差配,人情就得他一個人還。劉星明不給禮物,李濟運還不起人情。


    舒瑾領著兒子回來了,進屋就說:“你真有意思啊,什麽年代了!請客的也真是的!春節才過!”她這話也得再添點東西進去才明白。李濟運熟悉她說話的習慣,她意思是說如今沒誰在家裏請吃飯,真講客氣就到館子裏去。何況春節才過,天天吃喝,哪有胃口。


    李濟運怕歌兒聽了不好,朝舒瑾做了做樣子。歌兒進門就組裝他的恐龍,並沒有在意大人說什麽。兒子單名李歌,舒瑾起的。她說自己喜歡唱歌,兒子就叫李歌。


    舒瑾換了一身衣服,喊道:“歌兒,做客去!”


    舒瑾領著歌兒走在前麵,李濟運跟在後麵。歌兒撿起一片銀杏葉,透過黃昏的天光照一照,說:“爸爸,好像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李濟運看看,果然像芭蕉扇。


    舒瑾卻罵道:“丟掉!地上的髒東西亂撿!”


    劉星明家隻隔著兩棟樓,幾分鍾就到了。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東東,劉星明的兒子。東東和歌兒是同班同學。星明和美美迎到門口,說道歡迎歡迎。舒瑾聞得滿屋菜香,笑道:“美美好手藝,就是太麻煩你了。”


    美美說:“你們一家肯來,就是給麵子了。快請坐。”


    歌兒同東東進屋就玩到一塊去了,美美還在忙廚房,劉星明陪李濟運夫婦說話。


    “濟運,我進屋就把差配的事說了,讓美美說了我一通。”劉星明就像小孩做了壞事,不停地抓腦袋。


    李濟運就朝廚房喊道:“美美,你得支持才對啊!這事對星明,是個機遇。”


    美美正端了菜出來,放在桌上,說:“你們是老同學,我說話就直了。你們這是盤寶。”盤寶是烏柚土話,捉弄人的意思。烏柚賭博叫賭寶,老的玩法是把銅錢彈得飛轉,拿碗蓋下去,賭銅錢正反。那用來賭寶的銅錢,叫做寶錢。寶錢叫人玩於掌指間,捉弄人就叫盤寶,又叫把人當寶錢。說一個人傻,也說他是個寶錢。


    劉星明笑笑,自嘲起來:“濟運,回來聽老婆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成寶錢了。”


    李濟運生怕他反悔,心裏實在著急,嘴上卻是平和,道:“星明,你不能這麽看。組織上請你出來,實在是對你的信任。劉書記深思熟慮,才讓我找你的。”


    美美快嘴快舌:“你不知道,舒澤光是在劉書記那裏罵了娘出來的。老舒這個人,平時沒幾句話說,關鍵時候硬得起。”


    李濟運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很是吃驚,說:“不可能吧?老舒是個老實人。”


    “外頭都講抬起了!”美美說的又是烏柚土話,外地人難識其生動有趣。說的人多,勢可抬物,便是講抬起了。


    李濟運道:“哪怕是罵了,這麽快外頭都知道了?”


    美美說:“你們領導肯定聽不到,人家不會同你們說。劉書記上午找老舒談的話,下午機關裏的人都知道了。信息社會嘛!大家都說老舒有性格,很佩服他。”


    “飯菜好了嗎?吃飯吧,不談這個了。”劉星明很慚愧似的,人家老舒不肯做差配,還敢罵縣委書記的娘。


    屋子裏有些冷,電烤爐不太管用。南方的冬天不好過,不如北方有暖氣。縣城人口並不太多,冬日大清早卻天天都有送葬的。天氣太冷,老人家經不住的,就去見閻王了。李濟運二十幾歲住的單身房正臨著大街,十冬臘月差不多每天都被爆竹和哭號吵醒。撩開窗戶看看,白衣白幡絡繹不絕。那會兒他很敏感,看見葬禮便會想得很多,免不了歎息幾聲。


    李濟運發現自己有些走神了,便去逗東東玩,說:“東東比我屋歌兒懂事多了。”歌兒有些不高興,拿眼睛白了爸爸。劉星明就說東東不聽話,也招來東東的白眼。


    美美就笑了,說:“現在的孩子啊,都是豆腐掉到灰裏麵,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


    熱飯熱菜的,身上慢慢暖和了。主客之間客氣地讓著菜,免不了又說到了差配。美美說:“誰都知道,差配就是白鼻孔陪考,叫你去做差配就有些可笑。”


    烏柚人說白鼻孔陪考,不知道典自何處,意思等於外地人說的陪太子讀書。李濟運知道這是事實,他卻隻能說:“差額選舉,畢竟是在進步。充分尊重人民代表意願,始終是政府換屆選舉的重要原則。”


    劉星明笑了起來,說:“喝酒喝酒,我不想引誘老同學講假話。你不講不行,講又隻能違心講話。”


    李濟運在老同學家的酒桌上講官話,真有些不好意思。他隻得把話挑明了:“退一萬步講,差配幹部隻要配合得好,事後都會有適當安排。”


    美美聽了卻說:“就算安排,也有打發叫花子的味道。算了,我們好好吃飯,再不提這個事了。”


    兩個孩子邊吃飯邊打鬧,大人的事他們不明白,也不感興趣。歌兒最近迷上了恐龍,東東在玩高達機器人。他們說的東西,大人們也莫名其妙。李濟運突然有了靈感似的,心想要讓後輩人聽不懂上輩人的話,也許社會才算進步了。真不希望到了兒子他們,還要為差配的事勞神費力。留給時間吧,時間會改變生活的。


    吃完飯,閑聊幾句,李濟運一家就告辭。歌兒和東東都有作業,大人們也不方便久坐。出門後,李濟運望見劉書記辦公室的燈亮著,便對舒瑾說:“你帶著兒子先回去,我去去辦公室。”


    舒瑾在飯桌上不怎麽說話,這會兒問:“什麽意思?”


    李濟運知道她問的是差配,就說:“一句話同你講不清,回來我再同你說。”


    李濟運根本不打算再同舒瑾說,他不喜歡把工作上的事帶到家裏去,何況事關政府換屆選舉。他上了辦公樓,徑直敲了劉書記辦公室的門。劉星明在裏頭應了,他就推門進去。劉星明在看文件,滿屋子煙味。他示意李濟運坐下,道:“舒澤光充英雄。”


    李濟運便猜到有人打了小報告,說舒澤光在外頭如何亂說。有些人真是多事,這種小報告打上去,有什麽意思呢?無非是惹得劉星明白白地生氣,未必能夠處理舒澤光?罵娘又不犯法!罵娘要是犯法了,全國人民都該法辦。中國人的毛病,就是有事沒事,拿人家的娘出氣。李濟運不想惹麻煩,隻說:“我同星明同誌談得很好,他表示願意配合組織。”


    劉星明就像沒聽見李濟運說話,火氣衝天的樣子:“舒澤光想充英雄,當鬥士!他在外頭吹牛,說把我劉星明罵得狗血淋頭。我明天把他找來,看他敢放半句屁不!”


    李濟運不能再裝蒜了,勸道:“劉書記,您犯不著生氣。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哪會相信他的牛皮?”


    劉星明眼睛紅得像出了血,說:“社會上有股不良風氣,喜歡看我們領導幹部的笑話。舒澤光的牛皮在外頭會越傳越神,我劉星明在民間傳說中就會越來越像小醜,他舒澤光會是個怒斥昏官的鐵漢子!”


    李濟運說了些寬慰的話,無非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流言止於智者。這些話很空洞,卻隻能這麽說。劉星明清早刮過的絡腮胡子,十幾個小時之後就冒出來了。李濟運湊上去點煙,反倒看不清劉星明的胡子。他退回到沙發上坐下,卻見劉星明的臉色,由白天的青,變成了晚上的黑。真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啊!氣氛有些壓抑,李濟運便暗自幽默。兩人坐到深夜,說的話多是些感歎。劉星明沒有問另外那個劉星明,李濟運也懶得提及了。他心裏卻有些摸不準,劉星明難道不中意新的差配?


    李濟運回家悄悄開了門,怕吵了老婆孩子。開門一看,老婆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洗了澡出來,卻見老婆在扶牆上的畫。那畫是幾年前他的一個朋友送的,據說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值不值錢,他卻很珍愛。那是一幅油畫,深藍色的花瓶,插著一束粉紅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罩著一層薄霧。構圖有些像凡·高的名畫《向日葵》,隻是格調不是那種明快的太陽色,而是安靜祥和的藍色。插瓶卻是歪斜著,將傾欲傾的樣子,叫人頗為費解。李濟運經常注視這幅畫,那花瓶好像馬上就要碎落一地,忍不住要伸手去扶一把。可是,扶正了花瓶,畫框歪了;扶正了畫框,花瓶又歪了。舒瑾很不喜歡這幅畫,隻因李濟運說這是高僧加持過的,她才有所顧忌。不然,早被她取下了。


    “不用扶,扶不正的。”李濟運說。


    舒瑾說:“這不正了嗎?”


    李濟運笑笑,說:“你是扶正了,可看上去仍是歪的。不信你來看看,你瞪著它望,望久了你會覺得畫框也歪了。”


    “可它就是正的,畫框是正的。”舒瑾說。


    “可能是錯覺吧,因為瓶子是歪的。”李濟運叫老婆別空費心思了。


    他總覺得這幅畫裏藏著某種玄機。它畫的是一個瞬間嗎?瓶子倒下去馬上就碎了。或者,它畫的正如古人所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睡吧,別發呆了!”舒瑾站起來往臥室裏去。


    李濟運沒有說出自己的胡思亂想,說了舒瑾會當他是神經病。他望著舒瑾消失在門裏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也許真是個怪人。凡事喜歡琢磨,盡是些刁鑽古怪的心思。他對劉星明絡腮胡子和臉色的觀察,要是細細說給別人聽,他就很叫人可怕了。


    李濟運上床躺下,舒瑾把手放在他小腹處。他明白她的意思,側了身子摟著她。她的手又往下挪,慢慢地就握住了。他倆夫妻這麽多年了,做這事仍是很含蓄。誰有了那意思,嘴上不說,隻做動作。


    舒瑾輕輕地說:“床討厭,太響了,太響了。”


    李濟運本來全神貫注,腦子裏雲蒸霞蔚。可聽老婆說到床響,那響聲就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舒瑾就鬆弛下來,說:“你笑我吧?”


    李濟運說:“我笑床哩!”


    “床好笑?”


    “這麽響,吱咿吱咿像老貓叫。”李濟運說。


    舒瑾突然沒了興致,任李濟運潦草完事。李濟運說:“這床質量太差了。”


    “買的床不都這樣?”舒瑾說。


    李濟運說:“我看到過一個報道,《胖妻撒嬌,壓死丈夫》,說德國有個女的很胖,撒嬌往她男人身上一坐,卡在沙發裏起不來了,結果把丈夫活活壓死了。”


    舒瑾笑道:“我不相信有這種事。”


    李濟運說:“我是相信。你知道為什麽會壓死人嗎?人家沙發質量太好了。要是中國的沙發,最多坐得沙發散架,也不會把人壓死。”


    舒瑾說:“那技術做架床,肯定不響。”


    李濟運說:“我們今後自己做架床,不讓它響。”


    舒瑾嗬嗬地笑,說:“叫它啞床。”


    “什麽床?”李濟運問。


    舒瑾說:“沒聲音的床,啞巴床。”


    “啞床?”李濟運大笑,“老婆,做愛可以開發智力啊!這是你說的最聰明的話。”


    舒瑾卻不高興了,說:“你反正就是嫌我蠢!”


    半夜,舒瑾聽得地響,問道:“歌兒嗎?”


    歌兒答道:“尿尿!”


    舒瑾睡下時總喜歡趴在男人懷裏,睡著就翻身過去了。她重新趴在男人懷裏,一手勾男人的腰。李濟運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兒子怎麽這麽多尿?”


    舒瑾說:“屙尿你也要管?”


    李濟運說:“歌兒這個年齡,應該是一覺睡到大天亮的。”


    舒瑾說:“沒事的,睡吧。”


    舒瑾慢慢睡去了,身子鬆軟下來,頭便滾了過去。李濟運卻半天睡不著。他又聽得響動,就悄悄爬起來。他掩了臥室的門,打開客廳燈。見有個影子閃進了廚房,不由得驚得寒毛發直。


    他操起茶幾上的水果刀,摸亮廚房的燈。進去一看,竟然是歌兒,神色怔怔站著。“兒子,你沒事吧?”歌兒不說話,低頭出來,進屋睡下了。


    舒瑾聽到動靜,出來了。她剛要開口問話,李濟運眨眨眼睛,拉她進屋去。李濟運輕聲說:“我聽到外頭響,起來去看。一個影子閃了一下,進了廚房。我以為是賊哩,是歌兒。他樣子傻傻的,沒聲沒響又進去睡了。”


    舒瑾說:“兒子是在夢遊吧?”


    李濟運說:“不管怎樣,帶他去看看醫生。”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舒瑾要帶歌兒去醫院。歌兒死也不肯去,說他沒哪裏不舒服。又說聞不得醫院那股氣味,聞著就想嘔吐。哄也不行,嚇也不行,反正不去醫院。好在醫生很多都熟,就請醫生晚上到家裏來。醫生看了看,歌兒真沒什麽毛病。醫生等歌兒進自己屋子去了,交代李濟運夫婦再作些觀察。


    過了幾天,老同學劉星明有些耐不住,打電話給李濟運:“怎麽沒人找我正式談?”


    李濟運支吾著,說:“這個這個,星明呀,我既是你的老同學,也是縣委常委。我找你談了,也算談了吧。”


    劉星明說:“你不是說劉星明要找我談嗎?”


    劉星明直呼同名書記的名字,看來是有情緒了。李濟運說:“籌備換屆選舉,事事都很具體。選舉無小事,劉書記非常忙。找不找你,都一樣的。請你相信,劉書記心裏有本賬。”


    李濟運心裏其實沒有半點兒底,他看不清劉星明肚子裏裝著什麽。常委們每天開會,事無巨細地研究。宣傳部門要把好關,不允許出現任何負麵報道。公安部門要嚴防死守,不允許發生任何刑事案件。信訪部門要未雨綢繆,不允許任何上訪者擾亂會議。總之,一切都要平安、祥和。隻是沒人提到差配幹部劉星明,就像重要的配角演員叫人忘記在後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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