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從醫院回來了,人瘦得像剪紙,走路感覺在飄。精神病醫院在漓州,老百姓習慣叫它瘋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們總叫神經病。李濟運看見她領著兒子,走過銀杏樹下,腰微微弓著。他坐在車裏,想搖下窗戶打招呼,問問星明在醫院如何。可他終於沒有叫朱師傅停車,怕自己下車去的樣子顯得居高臨下。陳美低著頭,也沒有在意身邊的車。


    今年冬天風格外大,院子裏的銀杏葉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樹葉、梧桐葉,滿地隨風翻卷。李濟運晚上睡在床上,聽窗外寒風呼嘯,總想起小時候的印象。刮這麽大的風,山上必會鋪上厚厚的鬆茅,黃黃的像金絲。鄉下人一早就會去耙鬆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烏柚,早沒有鬆樹了。往遠些山裏去,倒是有板栗葉和銀杏葉,當柴卻不太好燒。不過現在鄉下人也不再燒柴,早改燒蜂窩煤了。


    李運濟那件風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絨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愛穿,就因太像警服。這幾天,他兩口子正生著悶氣。舒瑾的園長職務到底還是免去了。文件是說同意舒瑾同誌辭去園長職務,隻是為顧及她的麵子。她沒有當初那麽大的火氣,但仍是責怪李濟運沒本事,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


    宋香雲也判了,沒獲死罪,無期徒刑。舒澤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馬上就上省裏告狀去了。他不是為老婆鳴冤叫屈,隻想替自己討個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擺著的,他告到哪裏也沒有用。他關了手機,誰也聯係不上。劉星明大罵舒澤光不是東西,早知道他會胡攪蠻纏,就該殺了他老婆!


    馬上就要召開全省經濟工作會議,對所有上訪者務必嚴防死守。可是又傳出消息,賀飛龍要當副縣長了。朱芝問李濟運,真會這麽荒唐嗎?李濟運說不知道,按說賀飛龍公務員都不是,怎麽可能當副縣長呢?但老百姓中間傳得沸沸揚揚,都說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濟運不想打聽這事,隻隱約感覺會出麻煩。藥材公司職工告狀從沒斷過,賀飛龍的任何好消息都會激起怨恨。


    劉星明在常委會上的一番講話,證明外界傳聞並非空穴來風。他說賀飛龍為代表的一批民營企業家,實實在在就是烏柚縣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他們對縣裏經濟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烏柚縣的賀飛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來倒不是要選舉賀飛龍當副縣長,而是任命幾個貢獻突出的民營企業家為縣長助理。傳到老百姓耳朵裏,賀飛龍就成副縣長了。


    聽著劉星明的高論,李濟運發了短信給朱芝:會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觀吧。


    李濟運卻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觀,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門口,就是通過信訪件回到縣裏,他都得過問。跑到省裏和北京去上訪的,他還得負責派人勸回來。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有些事情會成為網絡事件和新聞線索,她這個宣傳部長得做消防員,她這麽說話隻是情緒而已。李濟運知道明陽也有情緒,怪劉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訪人員從省裏和北京弄回來,這事兒叫截訪。截訪離不了軟硬兼施。舒澤光在省裏被人勸回來了,到了縣裏就被全天候監控。劉大亮沒有出門,隻是寫告狀信。他的信被打回到縣裏,人也就被監控了。藥材公司幾個成頭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時盯著。劉星明叮囑李濟運,省裏經濟工作會議期間,不準有一個烏柚人上訪。


    李濟運立下軍令狀,便敲破腦袋想主意。他找朱達雲和毛雲生商量,召集信訪辦和公安局開會,把全縣的上訪人員摸了底。信訪本不關公安局的事,但要緊關頭得動用他們,李濟運隻得請了周應龍來。周應龍照例是露著白白的牙齒笑,說你李主任有命令誰敢不來呢。


    李濟運分析了信訪工作形勢,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訪班子,三五個人一組,每組負責盯死一人。這都是老套路,並非李濟運的發明。他也不敢發明新招,怕招來民怨。被選來截訪的幹部,都有滿腹牢騷。可他們端著政府的飯碗,罵著娘也得幹事。


    全省經濟工作會議結束後,緊接著要開半天信訪工作會議。信訪會議從來沒有這麽高規格過,要求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參加。烏柚縣將被評為信訪工作先進單位,劉星明要在會議上作個發言。起草發言稿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李濟運身上。原來,春節之後省裏先開“兩會”,緊接著就是全國“兩會”,信訪工作被高度重視起來。


    李濟運找朱達雲和毛雲生談了初步意見,告訴他們發言稿應該怎麽寫。他們拿出了初稿,李濟運再來把關。送劉星明改了三次,終於定了稿。單看這個發言稿,似乎信訪就是烏柚縣的中心工作。當然不是事實,縣裏工作千頭萬緒。但人們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訪工作。毛雲生他們不是在大院門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裏和北京截訪。


    臨去省裏開會,突然發現舒澤光和劉大亮不見了。他倆照例是關了手機,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李濟運把負責盯他們的人罵了頓死的,忙去找劉星明匯報。劉星明自然又是發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裏和北京。北京派去十個人,省裏也派了十個人去。他們得盯住上級重要辦公地點,隻要他們露麵就強行帶回。那些上級重要辦公地點,烏柚領導叫它們敏感地帶。省裏還去了輛警車待命,隨時準備運人回來。北京實在太遠了,不然也要派警車去。


    李濟運擔心藥材公司那邊再出麻煩,找來賀飛龍商量,說:“飛龍,藥材公司那幾個成頭告狀的,你得破費些。”


    “我寧肯助學,寧肯打發叫花子,也不願把錢花在這些刁民身上。他們老是盯著老子不放。”賀飛龍氣呼呼的。


    李濟運勸道:“飛龍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關鍵時刻,得忍且忍。政府講究花錢買穩定,你也得做做姿態。你把他們幾個人請到紫羅蘭去,好好招待一頓,道理說清楚,再打個紅包。人心都是肉長的,工作做得通的。”


    賀飛龍說:“他們要是給臉不要臉怎麽辦?”


    李濟運說:“你先做工作,個別做不動的,組織上可以出麵。”


    賀飛龍隻得答應了。當天晚上,他就請了客。賀飛龍打李濟運電話,想請他也去吃飯,李濟運推說有重要接待,用得著他的時候再說。他不想隨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訪人員有事就會找上門來。晚飯後,賀飛龍就打電話報告,直道感謝李主任的金點子,不到兩萬塊錢就把五個人擺平了。李濟運也鬆了一口氣。藥材公司的人會不會再上訪,誰也保證不了,但至少他們最近不會上省裏和北京去。能拖則拖,能壓則壓,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濟運先期到達省城,拜訪了省委、省政府的保衛處和信訪局。省裏這些單位的領導很滿意,說隻要發現烏柚上訪人員,馬上同李濟運他們聯係。李濟運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裏領導那裏去。他在省政府迎賓館房間裏坐鎮,被派來截訪的同誌就像地下工作者,潛伏在敏感地帶隱藏處,密切注視機關大門口。舒澤光和劉大亮,還有別的烏柚老上訪人員,截訪人員通通認得。他們向李濟運訴苦,說吃飯屙屎都沒時間。李濟運安慰他們,不吃不喝也就是幾天,沒出問題給他們發獎金。


    省裏經濟工作會議開幕那天,仍沒有舒澤光和劉大亮的消息。李濟運的心髒緊巴巴地懸著,生怕突然冒出大事來。他給朱芝打電話,請她把網上看緊些。網上網下會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沒好氣,隻說盡力吧。她的氣不是衝著李濟運發的,他倆算是心有靈犀。舒澤光和劉大亮的事,烏柚在線時有帖子,都飛快地成了網屍。近段網上說得最多的是賀飛龍,帖子也是隨上隨刪。朱芝說過幾天開宣傳部長會,她也會到省裏來。


    劉星明找李濟運分析,猜測舒澤光和劉大亮可能進京了。“這個時候倒是寧願他們進京,也不能讓他們在省裏鬧。”劉星明說。李濟運卻想他們到哪裏鬧都不好,反正最後得他去擦屁股。李濟運給舒、劉二人都發了短信,請他們見信回音。知道他們不會回音的,李濟運隻是抱著幻想而已。


    經濟工作會議眼看著結束了,仍沒有舒、劉二人的動靜。李濟運心存僥幸,也許不會有事了吧?隻要不在會議期間上訪,就算是菩薩保佑了。馬上開信訪工作會,劉星明、明陽和毛雲生參加。李濟運算是沒事了,準備回烏柚去。劉星明不讓他走,說再忙不在這二十四小時。


    李濟運自己不走,他也不讓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們不得鬆懈,照例二十四小時把守敏感地帶。李濟運弄得有些累,開信訪會這天他想睡個懶覺。沒想到九點多鍾,手機鈴鈴地響了。原來,舒澤光同劉大亮進入了信訪會議會場,此刻已被武警戰士控製著。李濟運飛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臉就出門了。他在車上打電話召集各路人馬,叫他們飛快趕到會場碰麵,又命警車火速趕到準備運人。正是行車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濟運急得不行,卻接到劉星明的電話:“他媽的,老子剛在台上介紹完了信訪工作經驗,他倆就在會場大吵大鬧!”


    李濟運說:“劉書記您別著急,您安心開會,我馬上就到。”


    “務必勸回,綁也要綁回去!”劉星明說。


    李濟運說:“行行,劉書記您放心吧。”


    掛了電話,沒幾分鍾,劉星明發來短信:我建議送他們去漓州做精神病鑒定!


    李濟運嚇了一跳,他琢磨劉星明的意思,就是要把舒、劉二人送到精神病醫院去。他不能做這事,太昧良心了。劉星明幹幾年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根底卻都在烏柚,萬萬結不得這個仇。李濟運想了想,謹慎地回了信息:我會酌情處理。


    李濟運趕到會場,同武警方麵聯係了。一位戰士領他去了值班室,見毛雲生已在裏頭做工作。劉大亮高聲喊道:“我要告,他們動手打人!”李濟運這才看見劉大亮左眼角紅腫了。舒澤光拉扯著衣服,臉色鐵青。李濟運見他的紐扣掉了幾粒,細看衣服也破了。舒澤光望望李濟運,又低下頭去歎息。武警戰士的手是沒有輕重的,人到他們手裏必定吃虧。


    李濟運說:“不管有什麽問題,你們衝擊會場,這是極其錯誤的。往嚴處講,這是違法犯罪。都是多年的領導同誌,道理不用我多講。”


    劉大亮說:“李主任,我正好有個機會向您道歉。您替我說過好話我不知道,還打電話對你發脾氣。老舒也說您是個好人,我倆都感謝您。但今天我們隻是想找個說理的地方,犯了哪門子法?他們這些當兵的,比我兒子都還小,他媽的像惡狼一樣!未必他們不是人養的?”


    聽劉大亮說這些話,李濟運有些害怕。他不需要劉大亮記他的情,更怕人知道他替劉大亮說過話。毛雲生在場聽著,天知道話傳出去,會有什麽後果。可李濟運還來不及說什麽,一個戰士罵了起來:“少囉嗦!我們隻知道執行命令!再嚷嚷老子揍死你!”


    劉大亮指著戰士叫罵道:“你開口老子,閉口老子,你生得出我這麽老的兒子嗎?回去問問你家老子!”


    戰士揚手就要打人,李濟運上前攔住了。李濟運用烏柚話說:“兩位,秀才碰到兵,有理講不清。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還是跟我回去。”


    舒澤光說話聲音很輕,語氣卻是硬硬的:“我們不走,死也死在這裏。”


    毛雲生說:“兩位老兄,別說小孩子話了。這裏絕對不是你們說話的地方,沒有人出來同你們說話的。我是講真話,聽不聽由你們。不如跟我們回去,有話我們慢慢說。”


    這時,毛雲生接了電話,說:“左邊,你們進來吧。”


    聽得敲門響,戰士開了門。門口黑壓壓站了幾個人,戰士警覺地喝道:“幹什麽的?”


    李濟運說:“我們的幹部,截訪的。”


    毛雲生望望李濟運,再回頭對門口的人說:“我們請舒局長和劉局長回去吧。”


    戰士聽著蒙了,說:“他們還是局長?”


    沒人回答武警戰士,他們隻忙著把舒、劉二人往外拉。他倆不肯走,喊道你們不要亂來。都是幾個熟人,難免就猶豫了。李濟運說:“二位,隻好得罪你們了。”


    大家聽了這話,便把兩位抬起來往警車拖。舒澤光兩手捏得緊緊的,卻左右出不得拳。劉大亮高聲叫罵,粗話極是難聽。李濟運不忍看,背過身來。


    警車走了,毛雲生問:“怎麽辦李主任?”


    李濟運不敢說出劉星明的意思,嘴裏隻是支吾著。毛雲生電話又響了,他接了電話說:“你們先往回走,我馬上打電話過來。”


    毛雲生合上電話,說:“他們問送到哪裏去。”


    李濟運寧願那句話毛雲生講,便問:“劉書記有意見嗎?”


    毛雲生說:“劉書記說送到精神病醫院去。李主任,你做主,我可不敢啊!”


    李濟運不說劉星明給他發過短信,隻道:“那怎麽處理呢?送回去他們又會出來的。”


    毛雲生鬆鬆棉衣,大冷的天他已出汗了。李濟運心裏甚是焦急,毛雲生卻說起剛才會場上的事。原來舒澤光和劉大亮早早地就混進去了,坐在會場二樓的椅子上。二樓都是記者,誰也不在意誰。隻等劉星明發言完畢,他倆就站起來大喊大叫。他倆居然每人帶了個電喇叭,叫喊起來全場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濟運問:“他們喊了什麽?”


    毛雲生說:“兩個人都在喊,不知道哪句話是哪個喊的。隻聽說誣陷、貪汙、報複,沒喊幾句就被人帶走了。”


    李濟運掏出煙來,躲在衣襟裏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逆風眯著眼睛,說:“他倆怎麽這麽傻呢?這樣鬧未必有好處?”


    毛雲生說:“劉大亮說他是爛船當作爛船扒,隻想通天。省委吳書記和歐省長都在,如果他們不引起重視,那就認命死心了。”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李濟運把吸了兩口的煙丟在樹跟,拿鞋底碾得粉碎。


    寒風颼颼,毛雲生把鬆開的棉衣又扣上,問:“李主任,你拿個主意吧。”


    李濟運說:“劉書記有具體意見,那不按他的意見辦?”


    毛雲生直搖頭,說:“李主任,這明擺著是不妥的。”


    李濟運又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又丟掉,說:“我也知道不妥。這樣吧,先帶到漓州去,開個酒店住下來。不得離人,不能再讓他們跑了。”


    毛雲生仍有些為難,說:“我還在開會。”


    李濟運笑笑,說:“總不至於要我親自去吧?”


    毛雲生就不好意思了,說:“哪能讓李主任自己去!我馬上打電話,叫家裏去個副局長,讓他們在漓州會合!”


    毛雲生交代好了仍進去開會,李濟運打算回迎賓館休息。朱師傅剛才沒有下車,他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人。聽得李濟運歎息,朱師傅才忍不住說:“這也算是一世人啊!”


    李濟運不搭話,鼻腔裏酸酸的。舒澤光和劉大亮,都算是烏柚的體麵人。他倆跑到會場鳴冤叫屈,實在是被逼無奈。李濟運回到迎賓館,倒在床上睡覺。中午不想吃飯,隻開著手機等電話。既然驚動了省委吳書記和歐省長,他們必定會過問下來。不管上級領導意見如何,李濟運知道劉星明都會怪罪他的。


    李濟運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他看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心想會議早就結束了,忙打了劉星明電話。劉星明說:“我以為你走了。你到我房間來吧。”


    李濟運在劉星明房外,正好碰見明陽也來了。明陽搖搖頭,什麽話也沒說。李濟運敲敲門,聽得裏麵應道請進,門就開了。兩人進去坐下,劉星明說:“朱芝馬上就到,她來開宣傳部長會議。我們四個常委在,可以開個常委會。”


    李濟運知道朱芝要來,就發短信:我們在劉書記房間,你呢?


    朱芝回道:就到。什麽事,我剛到就找我去?


    李濟運回信:到了就知道了。


    聽到敲門聲,李濟運去開了,門口站著朱芝。她穿了件黑色裙式羊絨外套,係著桃紅色長圍巾。她朝李濟運苦笑,又悄悄兒做了個眼色,且怨且惱的樣子。李濟運心領神會,卻故意玩笑道:“熱烈歡迎朱部長駕到!”


    “我們四個常委在,可以開個常委會了。”劉星明重複了這句話,便說到省委吳書記的意見。吳書記本來說要親自接訪,但聽說是兩個精神病患者,就放棄這個打算了。不然,烏柚縣信訪工作先進單位的牌子,當場就會摘掉。吳書記指示,縣裏要本著人道主義原則,幫助這兩個精神病人治療。“濟運,你是分管信訪的,你談談意見。”劉星明說。


    李濟運的話不便說得太直,繞來繞去說了些原則性意見。劉星明聽著急了,問:“濟運,你直接表個態吧,同不同意送他們去做精神病鑒定。”


    李濟運被逼得牆上轉不得彎,隻好說:“我不同意!”


    劉星明把煙蒂往煙缸裏一頓,砰砰地響:“濟運同誌,信訪工作弄成這個局麵,你是有責任的!”


    李濟運也來了火,頂了上去,說:“劉書記,我們縣的信訪工作剛剛評上全省先進!”


    明陽出來打圓場,說:“不要扯遠了,就事論事吧。劉書記,我想如果隻是精神病鑒定,送去做做也無妨。但要考慮後果,怕激化矛盾。”


    劉星明更加不高興了,說:“明陽同誌,你這指的意思,是說我會白栽他倆是精神病?這麽嚴肅的會場,不是精神有問題,誰會衝進來大喊大叫?”


    明陽也沒好氣了,說:“你的意思,他倆就是精神病了?那還要鑒定什麽呢?你就把意見明說了嘛!”


    朱芝不說話,輕輕咬著嘴唇。劉星明問她:“請你參加,不是要你看戲的!”


    朱芝的臉刷地紅了,說:“我不願意看到任何矛盾發生,希望能夠冷靜處理,把工作做細一點……”


    劉星明不等朱芝把話說完,就很不耐煩了:“你們三個人意見是統一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四個人都不說話了,隻有煙霧在房間盤旋著。三個男人都在抽煙,煙霧叫空調吹起來,便如亂雲飛渡。朱芝笑笑說:“我快被你們熏成臘肉了!”她故意說說調皮話,卻沒能讓氣氛好起來。她忍不住捂嘴咳了咳,李濟運就把煙滅了。明陽嘴上的煙正好抽完,也把煙屁股按進煙灰缸。劉星明的煙才抽到半截,重重地掐滅了,卻又點上一支。李濟運閉上眼睛養神,不管劉星明如何生氣。他想這哪像常委開會?簡直就是吵架!一個縣委書記,怎麽是這個涵養!


    聽得明陽又說話了,李濟運才睜開眼睛。明陽說:“星明同誌,我們都心平氣和地講話吧。今天在場的人不多,我要提您意見。您應該調整工作方法,不能激化矛盾。我同濟運同誌、朱芝同誌,都是維護您的威信的。但是,明擺著考慮欠周的事,我們就有責任提出不同意見。不然,既不是對您負責,也不是對烏柚人民負責。”


    劉星明吸著煙,說:“明陽同誌,濟運同誌,朱芝同誌,你們對我的工作很支持,我非常感謝。但是,什麽叫對我和烏柚負責?烏柚處於發展的關鍵時期,必須要有良好的發展環境。誰影響烏柚的發展一陣子,我就要影響他一輩子!”


    劉星明的話簡直殺氣騰騰,而語氣卻變得相當柔和了。聲調也放得很低,幾乎像自言自語。他又說舒澤光和劉大亮衝擊會場,吳書記雖然沒有批評烏柚縣,但省委辦公廳保衛處和武警都會受過,說不定還要處分幾個幹部。他建議適當時候請保衛處和武警那邊吃個飯,也算賠個不是。


    會議最終不歡而散,事情卻仍要李濟運去辦。毛雲生散會後立即趕往漓州去了,劉星明要他先去處理舒、劉二人的事。現在開會研究,隻是走走過場。劉星明拍板讓李濟運去漓州,為的是不把實際責任攬在自己肩上。


    明陽、李濟運和朱芝出了劉星明的房間,走在走廊裏沒誰說話。到了明陽房間門口,李濟運訴苦道:“偏要我去做惡人!”


    明陽說:“他執意如此,你就照辦吧!出事責任也不在你。”


    “誰擔責任事小,逼人做瘋子事大!”李濟運說。


    明陽搖頭不語,進房間去了。朱芝進了李濟運房間,發起牢騷:“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要我參加研究什麽!”


    李濟運說:“他不就是想多一個人擔擔子嗎?”


    朱芝說:“不也多一個人見證他的霸道嗎?”


    “算了算了,我們都不說了。”李濟運開始收拾行李。


    朱芝剛坐下,又站起來,說:“好吧,我報到去了。你一路順風!”


    李濟運把茶杯哐地丟進行李箱裏,說:“順風個屁!我傷天害理去!”


    朱芝剛要拉開門,又回頭說道:“老兄,從來沒見你發這麽大的脾氣。我有時真想賭氣,不管那些鬼事!烏柚這張床,要響就讓它響!”


    李濟運隻是搖頭,望著朱芝出門去。他倆已很習慣說啞床雲雲,這是他倆明白的專有名詞,早沒有任何曖昧顏色了。李濟運獨自關在房間連抽了幾支煙,才叫朱師傅開車在大堂前麵等著。他估計毛雲生早已到漓州了,卻不想打電話去過問。毛雲生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此事能躲就躲。不是劉星明緊緊逼迫,毛雲生也不會去的。


    李濟運慢吞吞下樓去,天色昏暗得像快黑了。看看時間,四點剛過。朱師傅問是不是回縣裏,他說到漓州去。正是堵車高峰期,朱師傅有些急躁,嘴裏罵罵咧咧。李濟運隻說別急,又不是去救火。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堵車竟是件好事,他不想急匆匆趕到漓州去。劉星明吩咐毛雲生先去,肯定把意圖都說確切了。就讓毛雲生去做吧。他巴不得地塌下去,汽車再也不走了。朱師傅車技好,有空子就想鑽。李濟運不許超車,慢慢移動就是了。他閉上眼睛養神,耳邊的喇叭聲嘈雜一片。他平時很討厭汽車打喇叭,今天卻是心不煩氣不躁。


    電話響了,他猜肯定是毛雲生。掏出手機看看,果然是的。他不想接,任手機唱著歌。毛雲生卻是不停地打,他隻好接了:“哦,毛局長,我剛才開會把手機調振動了。”


    毛雲生問:“李主任,您到哪裏了?”


    李濟運說:“我才散會,還沒出城,堵得厲害。有事嗎?”


    毛雲生說:“還不是那個事!您不來,我不好做主啊!”


    李濟運說:“劉書記不是同你說了嗎?你按照劉書記意見辦就是了。”


    毛雲生卻仍是問那句話:“您什麽時候能夠到?”


    李濟運見毛雲生一心要等著他去,便說:“毛局長,劉書記的意見很明確,你遵照執行就是了。你等著我來親自鑒定,還是等我來幫你扯手扯腳呢?你先處理吧,我手機快沒電了。”


    李濟運掛斷電話,就把手機關了。他想先讓毛雲生辦著,看看結果如何。明天實在沒有辦成,再想辦法也不遲。汽車好不容易出了城,也叫朱師傅別開快了。平時兩個半小時的路程,今天跑了三個多小時。到了漓州,也不忙著住宿,找家館子吃了晚飯。李濟運要了一瓶酒,叫朱師傅陪著喝。朱師傅推讓幾句,也就喝上了。朱師傅喝了幾杯酒,就說到舒、劉二人。他說送他倆去精神病醫院,真是要遭雷打的。李濟運說你隻管開車,當聾子作啞巴吧。


    吃過飯,李濟運讓朱師傅去賓館開房,他還要出去有事。朱師傅問他去哪裏,要送他去。他說你隻管去開房子,我回來找你就是了。朱師傅不便多問,就開車去賓館了。李濟運打了的士,去市物價局找熊雄聊天。他不敢開手機,怕毛雲生打電話進來。他進了物價局大院,徑直跑到熊雄家敲門。熊夫人開了門,隻道來了稀客。熊雄聞聲迎到門口,說老同學這麽神秘,怎麽不打個電話呢?李濟運說碰碰運氣,訪而不遇回去就是了。


    李濟運進屋落座,熊夫人沏茶端上。熊雄見李濟運似有心事,便請他到書屋說話。熊夫人就說你們老同學聊天,她就不管了。關了門,李濟運歎息再三,說了舒、劉二人的事。熊雄拍案而起,直道暗無天日了。


    “我同明縣長、朱部長都反對,劉星明卻一意孤行。我反對不成,還要來執行他的指示。我會成罪人啊!”李濟運微有醉意,使勁地拍著腦袋。


    熊雄說:“他說鑒定是假,真實目的就是要把人關進精神病醫院。”


    李濟運點頭道:“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自己辦這事,隻好躲起來。我真恨自己,沒本事反抗。”


    “你們明縣長都無力反抗,你奈他何?你也不必自責。”熊雄氣得不停地捏著手,“我實在是在市委領導麵前說不起話,不然非告劉星明不可!”


    李濟運說:“田副書記是信任我的,但我怎麽敢同他說?說不定他更信任劉星明哩!人家能做到縣委書記,上麵肯定還有更高的人。”


    “沒有幾個領導幹部不被告狀,但有幾個人會被查處?靠山!”熊雄說。


    李濟運說:“老同學,劉星明為什麽非把這兩個人送進精神病醫院不可?我一路上都在想,也許不光是他心胸狹窄。”


    “你是說他怕人家真抓了什麽把柄?”熊雄問。


    “我猜可能如此。”李濟運說,“他嘴上說得堂皇,說是怕影響烏柚的發展,他是怕影響自己的發展。”


    熊雄說:“他那是慈禧太後的口氣!慈禧太後說,誰讓我一時不舒坦,我就讓誰一輩子不舒坦。”


    兩個老同學激憤到底,無非是意氣之辭,於事毫無補益。李濟運說:“老同學,我是有些灰心了。你年紀輕輕級別就上來了,日後萬一有機會往高處走,可一定要盡可能做點好事!”


    李濟運這麽一說,談話氣氛就變了。熊雄隻當是玩笑,說:“老同學你就別取笑我了。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隻是個業務型幹部,運氣好的話,臨退休前解決個副市級空頭級別。”


    “說不準說不準!人的運氣,真說不準!”李濟運說。


    熊雄說:“不是我吹噓自己如何正派,我真有可能說得起話,馬上還舒澤光清白,劉大亮的舉報堅決立案調查。”


    李濟運又是感歎,說:“我相信老同學的人品。我想自己也會這樣,哪怕我是明陽這個位置,我也會據理力爭。”


    雄熊問:“舒澤光嫖娼案,一看就知道有人設了圈套,很容易查呀?難道劉星明這麽下作?”


    李濟運說:“烏柚那邊說法很多,有說是劉星明幹的,也有人說是他別的對手幹的。物價局副局長餘尚彪你知道的,他是真有經濟問題。有人說,他們家懷疑是舒澤光檢舉的,就陷害他。餘尚彪的弟弟是電視台的攝像,那帶子就是他攝的!舒澤光已是死老虎,誰替他去查呀!反正是樁疑案。”


    熊雄搖頭道:“濟運兄,想想世上這麽多不平事,我們卻無能為力,真是悲哀!有時候真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啊!”


    眼看著時間不早了,李濟運告辭出來。他回到賓館,向前台打聽了,就去找朱師傅。朱師傅說毛雲生已在他房間坐著,要等著向他匯報。李濟運醉意未消,氣得火冒三丈,罵了幾句粗話。心想毛雲生真不是東西,非得逼著他親自做這惡人。可這又是自己職守所在,生氣又能如何呢?李濟運決定不給毛雲生好臉色,不管他如何匯報情況,不管這事如何處理。


    毛雲生開了門,迎著李濟運喊道:“李主任您回來了。”


    李濟運隻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坐下。毛雲生說:“李主任,人都送進去了。”


    李濟運後腦勺上一涼,頓時酒意全醒,問:“他倆真有精神病?”


    毛雲生說:“沒有精神病又能如何?”


    李濟運剛才黑著的臉氣是生氣,現在同樣顏色的臉是震驚了。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結果,甚至是他必須做到的結果。真的做到了,他不敢麵對。他沒有臉麵再恨毛雲生滑頭,也沒有膽量感謝他做好了工作。他隻說:“辛苦你了,毛局長。”


    沒想到毛雲生突然哭了起來,李濟運嚇得不知所措。他想給毛雲生倒茶,卻發現沒有開水。他打了水燒上,坐下勸慰毛雲生。他不知毛雲生到底哭什麽,勸慰起來就不著邊際。


    毛雲生欷歔良久,說:“李主任,我實在忍不住了。眼看著過去的老朋友、老熟人,明知道他沒有精神病,我要昧著良心把他送進去!他倆都罵我斷子絕孫,我不敢回罵他倆半句。”


    水燒開了,李濟運倒了茶,說:“雲生兄,你受委屈了。”


    毛雲生喝了幾口茶,說:“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是良心上過不去。想想怎麽對他們家裏人交代?老舒老婆在牢裏倒好說,他女兒怎麽受得了?還有老劉家裏的人。”


    這些後遺症,李濟運早想到了。已經容不得再哭哭啼啼,必須考慮怎麽應付新的麻煩。“手續都齊全嗎?”李濟運問。


    毛雲生冷冷一笑,說:“手續?什麽假不可以造!”


    “醫院可以這麽不嚴肅?”李濟運說。


    毛雲生抬眼望著李濟運,就像突然遇見了生人。他望得李濟運臉上的皮都發硬了,才說:“生意!醫院隻要生意!隻要醫院忙得過來,你把整個烏柚縣劃為瘋人院他們都願意。可是我們還有臉指責人家醫院嗎?”


    李濟運滿心羞愧,卻無從辯白。他不能說自己同劉星明爭吵過,更不能說明陽和朱芝都反對這麽做。他要維護班子的團結,這是他必須堅持的。何況這些話傳到劉星明耳朵裏去,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毛雲生說:“李主任,我打您電話不通,隻好把處理情況直接向劉書記匯報了。劉書記說,明天上午在家的常委開個會,由您通報情況。他們幾個人都回去了,我是專門留下來等您的。”


    朱師傅今晚喝了酒,李濟運有些擔心。他自己的酒早就醒了,便想路上兩人換著開。他叫朱師傅退了房,說自己來開車。朱師傅隻道沒事,一定保證領導安全。上了車,李濟運見朱師傅真的醒了酒,才放心讓他開車,隻是囑咐他慢些。


    一路上沒人說話。李濟運閉著眼睛假裝養神,內心卻充滿悲涼和憤怒。他明天擺在桌麵上匯報,必須假話真講,振振有詞。他得出示舒澤光和劉大亮病曆複印件,常委會將有詳細紀錄。經過這套程序,舒、劉二人入院,就被集體認可了。今後查閱白紙黑字,舒、劉二人就是李濟運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李濟運看穿了這個圈套,也隻得往裏麵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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