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列盤旋的飛鳥似乎感應到了希衡的殺意,長唳一聲,振翅飛遠。


    希衡聽到飛鳥長鳴,微微抬眸,她眼中一片冷色,劃過一道暗青的流光。


    等再抬起眸時,希衡臉龐掛上了使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圍在她身旁的信眾更覺得她如神人下凡。


    希衡道:“諸位,今天的經就講到這裏,諸位請回吧。”


    希衡抬步欲走,人群自動給她讓出一條通過的道。


    在希衡要走出信眾的包圍圈時,一名婦女忽地伸手,牽住希衡雪白的衣角。


    那婦女道:“白雲法師,我的男人昨天被朝廷的人送了回來,可是全身骨頭斷裂,一點也動彈不得,大夫說,可能要癱一輩子了,我該怎麽辦?”


    希衡做出悲憫的模樣:“他是被強征去修河渠?”


    婦女眼裏有淚:“是,朝廷要人,哪家不出人,他們就上門來強行拉走……升鬥小民,沒法和官老爺作對啊。”


    希衡微微彎腰,以手觸到那婦女滾燙的額頭,從她手中傳過去一片清涼,讓那婦女悲愴的情緒暫時穩定下來。


    希衡道:“朝廷鷹犬無惡不作,自有天收,他們看似花團錦簇、錦衣玉食,實則是被架在火上烤,等哪一日他們前世積攢的陰德被他們自己敗光,火勢就會連天而起,將他們全部收走,這就是天意。”


    希衡裝得很好,她本就如高山之雪,讓人見則傾心,現在更是言辭溫和,用甜蜜的言辭為這些受苦受難的信眾編織了一個美妙的夢境。


    哪個苦難中的人不想認為天會收走惡人呢?


    這是苦難中打滾的人的希望,是他們活著的動力。


    可希衡知道,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天意。


    哪怕有,也沒有天意能夠無故被實現,都需要借助別人的手。


    希衡這麽鼓吹天意,隻是……要收取更多的信眾的愛戴罷了。


    守山人看著這個場景,撓了撓腦袋,恨不得抱著頭仰天長嘯。


    它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這位神君因為封印記憶和修為後,幼年經曆悲慘,以至於現在養成了亦正亦邪的底色。


    她仍然會憐憫弱小,不會拔劍向弱者。


    可是,她現在心中的殺意,濃鬱得像是山穀最深處化不開的霧。


    這樣的性格特征,和曾經的玉昭霽有些類似,但是,在許多地方又能看得出這是希衡,而不是玉昭霽。


    信眾們聽見希衡的天意論,七嘴八舌議論開,不時點頭,滿是對天意的信任。


    那名婦女也問道:“那法師,我們該怎麽做,才能和天意一致呀?我和我男人一輩子也沒做過壞事,我們積了很多德,我男人怎麽能落得一個癱瘓的下場?”


    其餘信眾也悲從中來,在這個亂世,這樣的事不是特例。


    一名大娘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妹子,求求白雲法師吧,法師神通廣大,一定能幫咱們。”


    那婦女果然來求希衡:“法師,您大人有大德,幫幫我們吧,我們將來給您塑金身、修廟宇。”


    希衡搖頭,仍然維持著“白雲法師”的世外高人形象:“金身、廟宇,於本法師有何用?本法師在九重天上自有金身、廟宇,若不是感念凡間百姓苦勞,民不聊生,本法師何必下界,入這濁世凡塵走這一遭?”


    守山人:…………


    本來憂心忡忡的守山人實在忍不住,整個碩大的石腦袋控製不住憋笑得顫抖。


    無論它看幾次希衡這麽“裝神弄鬼”、“招搖撞騙”,它都實在忍不住笑。


    華湛劍君,正道神明之首,原來在微時也會用這樣的手段。


    信眾們聽著希衡的話,果然更覺得她神秘莫測,乃天神下凡,目瞪口呆看著她,眼裏滿是崇敬。


    希衡從袖內掏出一方木製錦盒,遞給那名婦女:“此藥名回雪丹,拿去給你丈夫服用,兩個時辰之內,他就會恢複如初。”


    那婦女眼睛一亮,卻還是憂心忡忡:“可大夫說他一輩子都會癱在床上……”


    希衡含笑朝她點頭:“大夫所用,乃醫家手段,本法師所用,乃神人手段,自然不可相提並論。”


    那婦女瞬間朝希衡拜下:“謝法師賞!謝法師賞!”


    其餘信眾也潮水般拜下去,口中齊呼:“白雲法師,救苦救難,功德無量,白雲法師,救苦救難,功德無量……”


    希衡微微一笑,從容離去。


    她走到山間的小溪旁,抬手,一隻飛鳥落到她的手上,希衡和飛鳥的瞳孔對視,用白雲道的法術,窺見飛鳥眼中看到的景色——


    河堤修建,官兵巡邏……


    這時,守山人在希衡身旁顯現一個虛影,這個虛影,除了希衡能看到之外,誰都看不到。


    因為自從希衡跟著那個老道士修習白雲道的法術,她就漸漸能摸索到靈力的雛形,也就能看到守山人了。


    希衡沒有理會守山人,她記憶被封,不清楚守山人和自己過往的羈絆,但是,希衡並不懼怕它。


    這一生,希衡同樣見過無數生死,見過惡鬼一樣的官僚,見過黑心腸的道士,人比鬼怪可怕得多。


    她有何可懼?


    希衡在飛鳥羽毛上施展了一個白雲道的法術,守山人歪著腦袋認出這道法術的作用。


    這道法術的作用居然是控製,她要控製飛鳥去做什麽?守山人知道,之前希衡一直在關注河堤的事情,而且,無論是她煽動信眾,還是操控鳥獸去探聽官府消息,她做的都是謀反的事。


    守山人並不是很聰慧,它不知道希衡到底要做什麽,但它沒有漏過希衡剛才眼裏閃過的殺意。


    守山人擋在希衡麵前:“神……法師,你要幹什麽?”


    這麽多年了,希衡也知道這個大大的石頭虛影隻有自己能看到,也隻能和自己交流。


    她也不瞞著它:“讓它們去看看河堤。”


    “河堤?”守山人在古老的歲月變遷中,當然知道河堤的重要性,一旦河堤決堤,就會導致生靈塗炭。


    滅世?難道這就是滅世的任務?


    但守山人又堅信希衡絕不會接下這種無差別的滅世神職,因為禍亂一切的是天武皇帝,是達官貴族,是白雲道和清風道,為什麽滅世卻要連帶著滅掉那些本就受苦的無辜人?


    希衡絕不會接下這樣的神職任務,她有足夠的的權利可以拒絕。


    可守山人又不確定,因為現在的希衡的確過得十分悲苦,而一個悲苦、有能力的人,在見到社會的積重難返之後,很有可能會出現滅世之舉。


    守山人急切道:“如果河堤決堤,那些官員們尚且可以先一步知道消息逃跑,苦的還是普通人。”


    山中的風清冽,吹動希衡的衣袍,如白雪滾浪。


    希衡看著前方:“我自有辦法。”


    她放開飛鳥的翅膀,仍然把飛鳥放了出去,守山人無力阻止,越來越沮喪。


    滅世……真的要無差別滅世嗎?


    希衡見它垂著腦袋,道:“你以為河堤不決堤,普通人就能活下去?從去年年末開始,天武皇帝在修河渠的同時,還要修河堤,同時防洪抗旱,看似是惠及民生的工程,可仔細一看,河渠和堤壩裏裝的是什麽,全是人的骨頭。”


    守山人驚訝,它作為精靈,的確沒關注這些事情。


    希衡道:“這些修建河堤河渠的徭役,死了就推到河渠裏鎮著,作為清風道的陣法獻祭品,河堤河渠連起來,就是陰山八卦圖,這是清風道裏邊最高級的法術,能夠將整片區域的人都變成精怪。”


    “當它們成為精怪之後,也會被清風道的道士所奴役,成為一股力量,好給天武皇帝抓更多童男童女,煉更多的丹藥。”


    這麽些年過去了,哪怕民間再認為皇帝是天子,不敢有反心,可天武皇帝太過不得人心,將人逼得活不下去。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人一旦被逼得活不下去,有的就敢造皇帝的反。


    這些年,哪怕是天武皇帝仍然身體健壯,但是,也有一些郡縣反了。


    天武皇帝也不得不減緩抓捕童男童女,減少嚴苛賦稅,但是,在他看來,百姓怎麽能這樣呢?


    百姓怎麽能不老老實實低下頭,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血呢?他統領一個這麽大的王朝,連想做點事都瞻前顧後、畏手畏腳,還有皇帝的樣子嗎?


    天武皇帝覺得自己皇帝的威嚴受到了挑釁。


    皇帝怎麽能做得這麽窩囊?


    於是,天武皇帝將更多權力給了清風道的國師,不惜要大煉鬼怪、精怪,來奴役這些精怪去收複反叛的郡縣,去為他掠奪童男童女。


    希衡所在的地方,就是天武皇帝劃定的區域。


    守山人聽得脊背生寒,想要說什麽,卻沒說出來。


    希衡這時道:“我等河渠沒修好時,破壞河堤,屆時,洪水決堤,的確會有一部分死死亡,但是,至少能在我的謀劃下救下大部分人。”


    她的雙眼冷漠、若有殺意,對守山人一字一頓道:“對天武皇帝來說,我們是豬,是牛,是羊,但是,我們寧願死在反抗的刀下,也絕不無言死在他的鍋中。”


    被殺,如果連反抗都沒有,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守山人知道希衡說的是對的,可守山人作為精靈,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守山人道:“可被犧牲的那一小部分人怎麽辦?”


    希衡抬眼:“不怎麽辦,既然救不了,我隻能利用他們的死了。”


    她似乎是心平氣和地說完這句話,守山人聞言,想到了希衡小時候,持劍擋在那些童男童女麵前,而後,被老道打飛在牆上。


    這麽些年,老道不隻殺過那一撥童男童女。


    他殺了許多人,希衡救不了,她全都救不了。


    她隻能在這種嚴苛、殘酷的生存環境中,摸索出了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能救則救,不能救,則利用那些人的死亡,榨幹最後的價值,來讓以後的局麵變得稍好些。


    她心中的殺意也因此連著瘋漲。


    守山人能體會希衡的不易,也理解在這種環境下她的選擇,它隻是覺得這個金麓王朝真是活該滅亡!


    難怪使得希衡來親自降下滅世之難。


    守山人問:“那麽,你剛才給那個人治療癱瘓的丹藥?”


    希衡回答:“不是治療丹藥,隻是一劑送命丹,他吃了就會死亡,而後,被我的術法控製身體。”


    守山人驚訝:“你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麽?”


    希衡道:“為了殺人,也為了救人。”


    她衣衫純白如雪,周身殺意如狂,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充斥在希衡身上,讓人既害怕,又因那種奇異的衝突而無法挪開眼。


    守山人搖搖頭,溪水中的一尾魚因為空氣沉悶,山雨欲來,而跳出溪水,濺了許多水在希衡裙角上。


    守山人:“我不懂。”


    希衡說:“救人,是為了救他的妻子,他全身癱瘓,無力行動,你知道在這亂世,多少人會去欺辱一個丈夫癱瘓的女子嗎?我讓他死,但是,也控製了他死後的軀體,在別人的眼中,他仍然活著,他的妻兒父母不會被人欺辱,我殺了他,卻救了他一家人。”


    這樣算賬,似乎是對的。


    守山人想了想,一個癱瘓的男子,或許巴不得用自己的命去護住自己的家人,而如若他活著,隻會導致他一家人自此跌落深淵。


    殘忍的一命換多命,可是,除了這個法子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救他們一家。


    守山人問:“殺人呢?”


    希衡道:“你之後就會知道了,不過,你還是不知道得好,你是山神?還是山中的精靈?人因為置身於這場劫難,所以不得不讓自己懂得殺戮,懂得苦難,以期活下來的可能性。你不在這場苦難之中,何必懂得這些悲傷,來徒惹傷心?”


    說完,希衡拔腿往後走去。


    遠遠的,她說:“後山的花開了,你去看吧,鮮花總比鮮血好看,提前洗洗眼睛也好。”


    守山人悵惘地看著希衡的背影,忽然生出一股難以排遣的悲傷,從這句話,守山人就知道,她骨子裏還是那個劍君、神君。


    隻是,亂世不得解,逼她用雷霆法。


    守山人狠狠一搓臉,朝希衡跟上去。


    它才不要去看什麽後山的鮮花,是,鮮花很美很美,沒有算計、沒有剝削,沒有鮮血的濁臭味。


    可是,當別人的刀劍來臨時,隻有刀劍才能予以同樣的還擊。鮮花隻是美,卻隻能任人欺淩。


    守山人偏要跟著希衡一起走,一起看,它要看看一個本來該救世的人,會以何種手段去進行滅世?


    希衡意識到守山人跟了上來,也什麽反應也沒有,這麽些年過去,希衡早就習慣了守山人的存在。


    她繞過複雜的山勢,穿過白雲道布置的陣法,終於走到一片開闊處。


    這裏有一間茅草屋,正是老道和希衡居住的地方。


    老道聽見響動,走了出來,他彎著腰,順便拿著簸箕給雞喂食,見來的是希衡:“太上清妙法,你學沒有?”


    希衡道:“學了。”


    老道上上下下打量她:“沒死?”


    希衡回答:“吐了三天的血,好了一些,暫時死不了。”


    老道點點頭:“行,記得待會兒去屋裏,將太上清妙法的修煉心得給我寫下來。”


    希衡點頭,進屋去了。


    她和老道之間的相處並不像是師徒,彼此也沒有什麽師徒情誼,確切來說,老道看中希衡的狠勁和天資,收她為徒,不殺她來煉丹,可不是真的想讓希衡把皇帝殺了。


    一個黃口小兒說幾句要殺皇帝,老道就信了?覺得她將來真的能弑君滅國?


    世上沒有那麽單純的事兒,也沒有那麽天真的人,如果有,這人也絕對活不了太長。


    老道收希衡為徒,隻是覺得她既狠又聰明,沒有依靠,剛好可以給他試一些白雲道的禁法而已。


    那些反噬比較強的法術,以及從古書上看下來的記錄不全的法術,老道可不會冒險自己去學。


    他會先讓希衡學,看希衡死不死,會遭遇什麽。


    總而言之,希衡就是老道的小白鼠。


    從身份來說,她和那些被煉藥的童男童女,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童男童女的價值在於煉藥,她在於學法。


    希衡就這麽一路艱難地活過來,所以,哪怕是守山人,都無比理解希衡將來的滅世之舉。


    希衡進入屋內,撰寫修煉心得。


    老道卻忽然回頭看了空蕩蕩的屋簷一眼,眼裏閃過殺意。


    過會兒,裏麵驀地傳來機關落地的聲音,與此同時,還有一聲悶哼。


    老道自覺時機成熟,撣了撣道袍,進得裏邊。


    裏邊,希衡被關在鐵籠子裏,她坐在桌畔,拿著筆,好像在寫修煉心得,那個鐵籠子從房頂掉下來,剛好把她和桌子都給罩住。


    地麵還有四個暗扣,剛好扣住鐵籠子的四個角,哪怕希衡有再大的力氣,也逃不出去。


    老道彎腰走進來:“本來,我也不想這麽快殺你。”


    希衡看他一眼:“不必惺惺作態,怎麽,你擔心我連太上清妙法都學會了,會以下克上,殺了你?”


    老道捶了捶自己的後背,他的後背,是在一次被清風道、官兵圍剿的情況下受的傷,從此落下了病根兒。


    老道搖頭:“不隻如此,這些年,我雖然讓你學習法術,但是真正的殺傷力強的法術,我從來沒讓你學過。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狼,一匹能咬死人的狼。”


    希衡從容坐在鐵籠子中,再問:“有一匹狼做你的爪牙,不更中你的下懷?”


    老道說:“可你錯就錯在,你隻是狼,卻有包天之誌,真的想顛倒乾坤,你天生了一顆造反的心,我以為你說你想殺皇帝,隻是在抱怨這世間的昏暗,可你是認真的,你在給我們整個白雲道惹禍!”


    希衡:“所以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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