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東陽來過幾次電話,都是說棗林經驗。他回荊都後,念念不忘棗林村,隨時都會冒出些新靈感,就打電話過來。朱懷鏡就坐不住了,非親自去馬山蹲幾天不可。


    他本想圖清淨,不驚動馬山縣委,先去棗林村住上兩天,作些調查研究。想想又覺不妥。餘明吾和尹正東終究還是會知道的,他們就會有想法。說不定《梅次日報》還會有新聞出來說他微服私訪。老百姓的政治理想自然是浪漫的,會說梅次又出了個清官,隻怕在人們的口碑相傳間,還會敷衍出些帶古典色彩的故事,諸如斷冤獄、懲貪官之類。官場中人見多了把戲,隻會說他作秀。老百姓說好說歹都沒什麽關係,怕隻怕官場的流言飛語。他又的確想去走村串戶,最好在農家住上一兩晚。想自己在官場上泡了這麽多年,口口聲聲調查研究,卻從來就是隻聽各級領導匯報,還沒有真正從老百姓那裏聽到過一句話。反複琢磨,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棗林村還是去,也告訴餘明吾。不用縣裏來領導陪同,隻請那幫寫材料的秀才去就行了。


    餘明吾接了電話,忙說:“朱書記,您聽我匯報,還是讓我陪著您去棗林村,開個座談會,看幾家農戶,住還是住到縣裏。農村條件到底還是艱苦,我們不能忍心讓您住在農民家裏啊。”


    朱懷鏡笑道:“我朱某人怎麽就不可以住在農民家裏?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啊。明吾你也是鄉下人啊。我知道,這會兒農村就是蚊子多些,其他都好。”


    餘明吾還想勸阻,說:“朱書記,棗林村到縣裏又不遠,住在縣裏,不影響您的調研工作。我說呀朱書記,您就接受明吾的建議吧。”


    朱懷鏡說:“明吾啊,你就別操心了。我是農村人,習慣鄉下生活,吃住都可以的。我又不是萬金之體,不存在安全問題。你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在棗林待過之後就去縣裏,同你碰頭。”


    朱懷鏡執意要住在鄉下,餘明吾也不敢多說了。朱懷鏡晚上打的電話,次日一早便趕棗林村去。隨行的隻有秘書趙一普和司機楊衝,也沒有讓新聞單位知道。


    驅車不到一個小時,就進入了馬山縣的棗子產區。四野盡是低矮的山丘,栽滿了棗樹。山丘間是開闊的田野,水稻正在灌漿壯實。轎車穿村而過,棗樹幾乎要掃著車頂。棗子還沒熟透,青白色的,綴滿了枝頭,棗樹便婀娜如垂柳。


    很快就到了棗林村,遠遠的就見村口聚了好些人。近了,先是看見邵運宏和舒天,再就看見村支書。想不起村支書名字了,隻記得小夥子人還精明。還有很多人,隻怕是村裏看熱鬧的。


    邵運宏迎上來,說:“朱書記辛苦了。”


    “你們辛苦,下來這麽久了。”朱懷鏡說著就把手伸向村支書,“辛苦了,辛苦了。我同明吾同誌說了,不要打擾你們。怎麽仍搞得這麽興師動眾的?”


    村支書憨厚地笑笑,說:“餘書記也沒讓我們做什麽接待準備,隻是交代我們準備匯報,準備個座談會。怎麽安排,請朱書記指示。”


    “我們走走吧。”朱懷鏡說罷,做了個請的動作。村支書客氣一下,就在前麵帶路。邵運宏、趙一普、舒天他們緊隨其後。雖說是深入基層了,還得聽村支書的安排。要是憑著興致,或是真想看個究竟,想上哪戶人家就去敲門,說不定就會讓自己下不了台的。


    沿路盡是看熱鬧的鄉親,朱懷鏡揮手向他們致意。鄉親們沒什麽反應,隻是笑。有些女人見他笑了,竟往屋裏藏。朱懷鏡到底不算迂,揮手之間並沒有喊鄉親們好。不然,鄉親們沒有回答說首長好,那就難堪了。沒人事先打招呼,鄉親們哪知道回答首長好?


    見了棟兩層的新磚屋,村支書說:“朱書記,我們上這戶人家看看?”


    “好吧好吧。”朱懷鏡說。村支書就高聲招呼這家主人,說:“三砣,三砣,在家嗎?地委朱書記來看你們來了。”


    一位西裝革履的小夥子出來了,伸出雙手拍著,說:“歡迎各位領導。”小夥子又回身朝裏屋叫道:“翠翠快開大門。”屋子正中的大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女人微笑著說:“各位領導請坐。”兩口子都穿得整齊,像要出門做客。女人還描了眉,抹了紅,像鄉下唱戲的旦角。


    這是農家中堂,好比城裏人的客廳,擺了些沙發和凳子。


    入了座,村支書介紹說:“朱書記,這位是陳昌雲,村裏人都叫他三砣。三砣是我們村的能人,在外做生意,夏天做棗子生意,冬天做柑橘生意。別的生意也做,什麽賺錢販什麽。”


    三砣老婆翠翠遞茶上來,朱懷鏡道了謝,說:“好啊。搞活農村流通,就靠你們這些能人。”便問他家幾口人,每年能掙多少錢,幾個孩子,上幾年級了,負擔怎麽樣。三砣一一答了,朱懷鏡點頭不止。邵運宏、趙一普和舒天他們則是不停地記筆記,還得不時點頭微笑。朱懷鏡揭開茶杯蓋,立馬就聞到一股菜鍋味了。想必女人是用菜鍋燒的水。他也隻好硬著頭皮喝了口茶,點頭道:“好茶好水。”


    門口早圍了些人,場院裏也有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裏。年輕姑娘很害羞的樣子,你打我一拳,我捏你一把,卻都把眼睛偷偷往屋裏麵瞟。這時,聽得外麵有人喧嘩。朱懷鏡望望外麵,見大家都往遠處張望。心想是不是有人上訪來了。下到基層,就怕碰上群眾當麵遞上狀子。古典戲曲對群眾影響太大了,他們總把時空弄混淆了,希望碰上包拯或海瑞出巡,然後跪遞訴狀。朱懷鏡正尋思著,隻見人們迅速閃向兩側。他正想看個究竟,原來是餘明吾和尹正東來了。有兩位不認得的,想必是鄉政府的幹部。後麵扛著攝像機掃來掃去的,肯定就是馬山電視台的記者了。朱懷鏡內心不快,卻不好當著村幹部發作,隻好站起來,同他們親切握手。“明吾同誌,正東同誌,你們真的不肯放過我啊!”


    餘明吾笑道:“朱書記您就別再批評我了。您親自下來了,我在縣裏坐得住?”


    “是啊,我同明吾同誌商量,哪怕您再怎麽批評,我們也要趕來。”尹正東說。


    朱懷鏡隻好說:“好吧,你們就同我一道搞調研吧。”回頭對主人說:“三砣,你帶我參觀一下你們家房子行嗎?”三砣的稱呼從朱懷鏡嘴裏出來,別人聽著就有幾分幽默,都笑了。三砣就覺得親切,抓耳撓腮的。


    這種房子在鄉下叫做洋房,格局卻依然是舊式的。中堂設著神龕,立著祖宗牌位,香火不斷。隻是香火被革新了,兩支像燭又像香的紅玻璃管,通了電源,火苗閃閃,猶如長明燈。中堂平時又是家人看電視和待客的地方,沙發、茶幾等盡可能講究些。中堂兩頭,各有兩個套間,每套裏外兩間。中堂後麵是樓梯間,樓上是三個套間,每套也是裏外兩間。房間裏家具都還齊全,收拾得也幹淨。進了中間那個套間,裏麵家具、被褥和各式擺設格外不同些,應該是主人的臥室了。抬頭一看,居然裝著空調。“不錯嘛,三砣。你這房子有三百多個平米吧?我隻住一百多個平米,你比我級別高。按住房標準,你同國家領導人差不多了。”朱懷鏡玩笑道。


    此話其實並不怎麽幽默,卻引得滿堂歡笑,其樂融融。人們對待領導,就同對待小孩差不多。小孩子隻要稍有表現,大人就直誇他聰明。餘明吾領了頭,大家放聲笑著。這笑聲又誇張著朱懷鏡的幽默,氣氛說不出的快意。


    大家笑得如此隨便,三砣也就放肆了,說:“朱書記這麽一表揚,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我想起前幾年在春節聯歡晚會上看到的一個小品。趙本山演個村長,說村長上麵是鄉長,鄉長上麵是縣長,縣長上麵是省長,省長上麵是總理。掰著指頭一算,總理隻比村長大四級。我三砣比村長矮一級,我還沒有總理大,比總理矮了五級。”


    大家不知三砣這話是否犯了忌,就望了望朱懷鏡。見朱懷鏡笑了,大家又哄堂大笑。朱懷鏡還想看幾戶,就告辭出來。村支書高聲吩咐:“三砣,叫你老婆弄幾個菜,我們等會兒就到你屋裏吃飯啊。”


    三砣兩口子都爭著說要得要得,說好了就要來啊。又看了幾戶,都是村裏的殷實人家。運氣真好,戶戶都有主人在家,都燒了茶水,洗了茶杯。朱懷鏡再不像在三砣家裏那樣坐下來細細詢問,隻是站著同主人攀談幾句,就拱手而別。他慢慢心裏就清楚了,知道這些人家都是村幹部事先打了招呼的。


    “看幾戶困難人家吧。”朱懷鏡說。


    村支書便望著餘明吾,不知如何是好。餘明吾說:“小陳,你帶朱書記看一兩戶有代表性的困難戶吧。”原來支書也姓陳。鄉村多是團族而居,每個村就是幾個大姓,雜姓很少的。


    陳支書拍拍腦袋,想了想,繼續領著大家往前走。沒走多遠,就有人將兩百塊錢偷偷塞在朱懷鏡手裏。朱懷鏡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卻不好說什麽。不一會兒,就到了家土坯房前。陳支書過去敲了門,沒人答應。陳支書回頭說:“家裏沒人,出去做事去了。”又到了棟歪歪斜斜的舊木板屋前,陳支書上去叫門。聽得裏麵有人應,卻不見有人開門。陳支書推推門,門就開了。進去一看,裏麵漆黑如洞。


    聽得角落裏隱隱有聲,陳支書湊近一看,才見床上躺著個人。是位老太太,正輕輕呻吟。陳支書伏在老太太耳邊高聲說:“上級領導來看看你。是地委朱書記,還有縣委餘書記、尹縣長,都是大官哩。”有人提醒說:“還有地委政研室邵主任。”陳支書又補充說:“還有地委邵主任。”


    朱懷鏡在床邊坐下來,抓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想坐起來,朱懷鏡按著她的肩頭,說:“老人家你躺著吧。你老高壽?”陳支書說:“朱書記問你多大年紀了。”老太太說了句什麽,朱懷鏡沒聽清。陳支書說:“老人家說她今年滿七十九,吃八十歲的飯了。”朱懷鏡又說:“老人家,你是壽星啊!你保重身體,日子會越來越好的。”陳支書又提高了嗓門,把朱懷鏡的話重複一次,像個翻譯。


    這邊卻急壞了電視台攝像的,屋裏的光線太暗了。他們靜悄悄地忙作一團,打開所有窗戶,又四處找電燈開關。開了燈,燈光又太暗了。聽得尹正東低聲罵人:“怎麽不帶燈來呢?打仗忘了帶槍還行?”


    朱懷鏡詢問了幾句,掏出兩百塊錢,說:“老人家,我這裏給你兩百塊錢,表示個心意。隻要我們好好幹,辛勤勞動,很快會脫貧致富的。”餘明吾、尹正東、邵運宏每人也遞上兩百元錢。老人家捧著這些錢,說了很多感激話。朱懷鏡一句也聽不清,陳支書就翻譯著。


    又去了一戶,也是棟低矮的土坯屋。一敲門,馬上就開了。一位蓬頭垢麵的女人傻傻地笑。滿屋子小孩,床上坐著,地上蜷著,凳上趴著。朱懷鏡本想上去拉拉那女人的手,可那女人隻知道笑。陳支書輕聲說:“她腦子有些問題。她男人是個正常人,不在家。”朱懷鏡便又遞上兩百塊錢去,說了些勉勵的話。女人反正聽不明白,朱懷鏡就說得敷衍。不說又不太好,攝像機對著他哩。餘明吾、尹正東、邵運宏也依次遞過兩百塊錢。陳支書就低頭交代女人的大小孩:“你幫你媽媽收好錢,過後交給你爸爸,別弄丟了啊。”


    出來後,朱懷鏡皺了眉頭問:“這家怎麽這麽多孩子?這不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嗎?”


    餘明吾和尹正東臉上都不太好過,心裏怪陳支書不該帶他們去這麽戶人家。陳支書不懂得搪塞,支吾道:“這家人我們村幹部拿著不好辦。女的是個弱智,男的蠻不講理。說要將他老婆結紮,他就要殺人放火。我們是好話說了幾籮筐,他是油鹽不進。”


    朱懷鏡本想再看兩戶困難戶的,心裏一氣,就不想看了。下麵人察言觀色,見他沒有再看的意思,也就不再塞錢給他了。


    路過村裏祠堂,朱懷鏡見大門上方的浮雕有些意思,就駐足不前了。是塊兩米多長、一米多高的鏤空石雕。雕的是平林田疇,小橋流水,農舍野庵,村老童子,祥雲飛鶴。旁有題款:杏林仙隱。大明正德十年孟春。大家不明白朱懷鏡的心思,都不說話。“上次來時,怎麽就沒有看見這個祠堂呢?”朱懷鏡問。


    陳支書道:“上次沒有從這裏經過。”


    朱懷鏡說:“看樣子,你們村曆史上是出過人物的,不然修不了這麽好的祠堂。這石雕很精美,很有藝術價值的。裏麵還有東西嗎?”


    陳支書說:“裏麵隻剩個戲台了,破壞得差不多了。”


    “進去看看吧。”朱懷鏡說。


    門隻怕好久沒有開了,推著吱吱呀呀響。門一開,就望見裏麵的青石板天井。走到天井裏回頭一望,就是戲台了。竟然還保留著好些對聯,字跡清晰可辨。台前柱子上是一副長聯:  <blockquote>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山水結奇緣尚留得兩晉衣冠隱逸神仙堪合傳</blockquote><blockquote>三萬六千場無非戲局春秋多佳日好演出曆朝人物忠奸賢佞看分明</blockquote>


    朱懷鏡念完,尋思片刻,嘖嘖道:“了得了得,你們陳家可有些來曆,至少晉代就有很顯赫的祖宗了。”


    陳支書說:“我們哪裏知道!隻聽說這祠堂很久了。老人家說,過去每到春節和老祖宗壽日,村裏都要唱兩個月大戲,由村裏大戶人家出錢請戲班子。後來破‘四舊’,把裏麵很多東西都破掉了。老人家講,原來還有很多對子,寫在木牌子上的,都砸爛了。這些雕在柱子上的,還留下一些。”


    又見戲台左右兩個口子都有對聯,卻因掉了漆,看不清楚。隻隱約可見左邊台口上方有“出將”二字,右邊台口上方有“入相”二字。朱懷鏡想看清上麵的對聯,問:“戲台還能上人嗎?”


    陳支書說:“應該可以上去。怕不安全,就別上去了吧。”


    餘明吾也說:“朱書記,還是別上去。我看那木板都朽壞了。”


    朱懷鏡笑道:“我看無妨。隻有這麽高,摔下來也沒事的。”


    尹正東便說:“小陳你先上去試試吧。”


    陳支書便獨自爬上戲台,試著跳了跳,便聽得吱吱響。“應該沒事的。”陳支書說。


    朱懷鏡便上去了。餘明吾也跟著上去,卻回頭說:“你們就不要上來了,人多了怕不安全。”


    走近了,台口的對聯就看清了。字寫得草,又多是繁體,就更難認了。朱懷鏡琢磨好久,才半猜半認地輕聲念道:  <blockquote>世事何須認真境過追維成夢幻</blockquote><blockquote>人生莫以為戲眼前法戒當箴規</blockquote>


    朱懷鏡剛念出“世事何須認真”幾個字,餘明吾就搖頭道:“太消極了,太消極了。”朱懷鏡也不好說什麽了,隻道:“好書法。”轉到後台,竟又有一聯:  <blockquote>凡事莫當前看戲何如聽戲好</blockquote><blockquote>為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blockquote>


    餘明吾又評價說:“道理也是這個道理,終究太消極了。”


    這對聯好麵熟的,朱懷鏡記不得在哪裏見過了。想這都是前人悟出的道理,自會天下流傳的。真能領會,活在世上就自在多了。卻又不能說得太過了,隻道:“看做人生哲學,也會很受益的。”


    餘明吾點頭說:“對對,傳統文化,我們要批判地吸收。”


    下了戲台,朱懷鏡又在祠堂裏轉了一圈。看看左右與兩邊壁牆上的痕跡,猜想那裏原是有看台的。走近牆根看看,竟有壁畫痕跡。畫的是峨冠博帶、木屐廣袖,隻怕是些戲曲故事。


    都是缺頭少腿的,不見一個完整人物。真是可惜了。“我說小陳呀,你們這地方過去很了不起的,豐衣足食,歌舞升平。這麽個好祠堂,竟沒有保存下來。”朱懷鏡搖頭道。


    出了大門,朱懷鏡再次回頭,欣賞那塊石雕,說:“這可是文物啊!明正德年間是什麽時候?我沒有這方麵知識,猜想隻怕也有四五百年了。光清朝就是二百六十多年,清以後又過了百把年了。這麽說,隻怕五百年以上了。寶貝哩!”


    “那真的是寶貝。這東西能保存下來,也是奇跡。”邵運宏說。


    餘明吾點頭說:“是啊,這充分體現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聰明才智。”


    朱懷鏡心裏暗笑,想這餘明吾怎麽總是一口八股腔,這會兒沒人考察你的政治水平啊。尹正東嘿嘿一笑,說:“文物我是不明白,一個破罐子,一片碎瓦,都看做寶貝。”餘明吾怕他這話說得不好,就望望朱懷鏡。朱懷鏡隻是寬厚地笑笑,說:“正東是個直爽人。”


    說話間,就見陳昌雲遠遠地站在那裏笑。


    陳支書會意,說:“各位領導,是不是吃中飯算了?”朱懷鏡點點頭,大家就往回走。很快就到了陳昌雲家,飯菜早就擺好了。共兩桌,都擺在中堂裏。雞總在大門口逡巡,翠翠正啊嗬啊嗬地趕著。陳昌雲就怪他老婆,說:“今天雞不該放出來。”朱懷鏡笑道:“沒事的,沒事的。我也是農村人,自小就是這麽吃飯的。雞呀,狗呀,貓呀,都在桌子下麵找吃的。稍不注意,雞就跳到桌上拉屎來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陳昌雲忙說:“朱書記真是農民兄弟的貼心人啊!”


    見桌上擺的是五糧液酒,朱懷鏡就望著餘明吾說:“這酒就是你和正東搞的名堂了。下到鄉裏來了,就過農民生活。有鄉下正宗米酒就最好不過了。我不喝這個酒,想喝米酒。”


    餘明吾便叫人撤下五糧液,換上米酒。酒杯卻是大的大,小的小。朱懷鏡就提議:“都用碗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比梁山兄弟。”大夥兒又笑了。


    開始吃飯了,攝像機還在瞄來瞄去。朱懷鏡朝攝像的小夥子笑道:“你們也閑了吧,吃飯也照來照去,我們連嘴巴都不會動了。未必要我們吃飯也像演戲一樣不成?”記者望望餘明吾,就放下了攝像機。


    朱懷鏡先嚐了口菜,連連點頭,說:“很好很好,味道很好。”


    翠翠在一旁不好意思了,紅了臉說:“哪裏啊,鄉下人做菜,水煮鹽相,熟了就行了。各位領導將就將就吧。”


    朱懷鏡說:“我不是說奉承話啊。正宗的鄉下菜,城裏人是最喜歡的。城裏人吃多了名菜大菜,就說要返璞歸真了。你要是去荊都,滿街都是正宗鄉裏菜的招牌。我說,翠翠有這個手藝,真能去城裏開店了。”


    餘明吾忙附和道:“好啊,朱書記給你指了一條發財路了。不是開玩笑啊,隻要你會經營,肯定會發財的。”


    邵運宏到底是有些文人的浪漫,說:“真是啊。你們真按朱書記的指示辦了,弄得好肯定會發財的。這就是一段佳話了。不說去荊都,就是去梅阿,也是有市場的。”


    陳昌雲眼睛早就放亮了,拍了大腿說:“我按朱書記的指示辦,就去梅阿開個飯店,弄得好再進軍荊都。”


    朱懷鏡便舉了酒碗,說:“好,這第一碗酒,我們祝棗林村的能人開拓新的經營門路,財源滾滾。”


    陳昌雲忙說:“感謝朱書記關心。不過,這第一碗酒,還是歡迎朱書記、餘書記、尹縣長,還有其他各位領導來我們農家做客。我今天非常激動。我們棗林村自古還沒有接待過這麽大的人物,偏偏又在我家吃飯。都是我祖宗積的德啊。”


    朱懷鏡聽著這話還真是感動,說:“農民兄弟感情樸實。他們最懂得什麽叫恩情,什麽叫關懷。其實,我們有愧啊。建國這麽多年了,還有這麽多群眾生活沒過好。剛才看了幾戶困難戶,我的心情很沉重。明吾同誌,正東同誌,我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責任啊。來來,我們喝酒吧。”


    朱懷鏡幹了這碗酒,然後任誰敬酒,他都隻是抿上一口。菜還真合口味,隻是偏鹹了。農家菜講究下飯,習慣了多放鹽。若真是進城開店,味道還要淡些。沒想到他一句玩笑話,真讓人家當回事了。


    米酒度數不高,口感醇和,大家都喝得盡興。酒喝了很多,話說得更多。不論誰說了什麽,朱懷鏡都點頭不已,或是爽朗一笑。


    見朱懷鏡這麽隨和,誰都想多說幾句話,飯局便拉得很長。


    終於吃完了中飯,餘明吾便問:“朱書記,您中午休息一下?”


    “就不休息了吧。找些村民來,座談一下。”朱懷鏡說。


    餘明吾說:“好吧。小陳,你安排一下吧。動作快一點,別老等啊。就在這裏吧,我們先喝喝茶,你去找人吧。”


    這邊陳昌雲兩口子剛把場麵收拾幹淨,參加座談的村民就到了。都不太好意思,躡手躡腳的,盡往角落裏縮。朱懷鏡便朗聲而笑,說:“別客氣,別客氣,你們隨便坐吧。明吾同誌,我們開始?”


    餘明吾點點頭,說:“今天,地委副書記朱懷鏡同誌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到我們棗林村,看望大家,作調查研究。這是對我們廣大農民朋友的親切關懷。這不光是我們棗林村農民朋友的大喜事,也是我們全縣農民朋友的大喜事。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朱書記的到來表示歡迎!”


    全場鼓掌。朱懷鏡也鼓掌回應,說:“我們應該經常下來啊!”


    餘明吾接著說:“這次朱書記主要想聽取大家對黨支部、村委會工作的意見,了解一下村民們的收入情況、負債情況。大家不要有什麽顧慮,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特別是有什麽不同意見,包括對我們縣委工作的意見,都可以大膽地提。”


    餘明吾說完,全場就沉默了。誰也不願帶頭發言,都想讓別人先說。隻有喝茶的聲音,嗬嚕嗬嚕響。陳支書就點名了,說:“老五,你先說吧。”


    老五是位中年漢子,抓了抓頭皮,抬頭一笑,紅了臉,說:“我就先匯報幾句吧。我們村黨支部、村委會,在地委的親切關懷下,在縣委高度重視下,在鄉黨委的直接領導下,為促進全村經濟發展,帶領農民致富,做了很多工作。突出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麵。一是認真製訂切合實際的農村經濟發展規劃……”


    朱懷鏡聽著傻了眼,一個農民怎麽出口就是官腔?而且起碼是縣委書記以上的官腔。礙著麵子,不便點破,隻得硬著頭皮聽,裝模作樣地記筆記。老五開了頭,就一個接一個說了,卻都說得頭頭是道,冠冕堂皇。


    朱懷鏡暗自琢磨,哪怕是官腔,如果說的這些都是真實的,倒也不錯。他隻能捺著性子聽完所有人的發言。就算是下麵人安排給他的戲,也得裝聾作啞。


    終於開完了座談會,朱懷鏡顯得饒有興趣,說:“不錯嘛,黨支部和村委會的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嘛。還是那句俗話說得好,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關鍵還在黨支部。隻要我們黨支部真正地發揮了戰鬥堡壘作用,帶領群眾從本村實際出發,緊跟市場經濟形勢,就一定能夠把棗林村的事情辦得更好。”


    村民們都走了,朱懷鏡心血來潮,說:“陳支書,很感謝你,感謝你們支部全體成員。我想請村支部、村委會的全體成員見個麵,合個影留念。”


    邵運宏在一旁說:“小陳啊,朱書記可是太關心你們了。平時都是人家想拉著朱書記照相,今天可是朱書記主動提出來要同你們照相啊。”


    陳支書麵有難色的樣子,又望著餘明吾。


    餘明吾忙說:“小陳你這還用請示我不成?這是朱書記的關懷啊。快去請黨支部和村委會的幹部都來,大家一起合個影。”


    不一會兒,村幹部都來了。陳支書一一介紹,朱懷鏡就同他們一一握手。卻突然發現,來的村幹部原來就是剛才座談的那幾位。朱懷鏡便不再同他們攀談,匆匆合影了事。


    晚飯仍在陳昌雲家吃。朱懷鏡早沒了興趣,表情仍是隨和的。他甚至不想再在這裏住了,隻是原先說得那麽死,不好又改了主意。晚上朱懷鏡不作安排,隻想獨自待著。他猜想他們肯定會讓他睡在陳昌雲家樓上那間空調房的。果然,陳支書說:“朱書記,鄉裏條件有限,您就睡在昌雲家,隻有他家有空調。”


    朱懷鏡說:“那是人家主人的臥室,我怎麽能喧賓奪主呢?隨便給個房間吧。”


    陳昌雲玩笑道:“朱書記,拜托您給個麵子。您住上一晚,我那房間就不一樣了。您哪天到中央去了,我房間還可以開個紀念館哩。”


    餘明吾笑道:“陳昌雲會說話。我們朱書記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朱懷鏡便問餘明吾:“明吾,你同正東同誌呢?”


    餘明吾道:“我同正東同誌也在這裏住下了。您就別管了,村裏同誌都給我們安排好了。”


    朱懷鏡笑道:“我不要求你二位也在這裏住下來啊。改天別埋怨我,說我害得你們在棗林村喂蚊子。”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時,外麵場院裏早站了很多村民。一會兒工夫,上麵來的幹部就讓這些村民領走了。


    洗完澡,朱懷鏡獨自在房間休息。趙一普和楊衝過來打招呼,請安的意思。他倆就住在隔壁。沒多久,又聽到敲門聲。朱懷鏡開了門,見來的是尹正東。“朱書記,向您匯報一下思想。”尹正東說。


    朱懷鏡心中隱隱不快,隻請他坐,沉默不語。尹正東說:“上次專門去看您,時間太晚了。見您也很累,我就沒有多說。”


    朱懷鏡突然想起來了,這尹正東就是上次送他十萬元錢的那位神秘人物。難怪上次見了就覺得他好麵熟!朱懷鏡心裏突突直跳,渾身的血都往頭頂躥。可又不敢太確定,就沉了臉說:“正東同誌,我要說你了。你不應該一個人來看我,要來就同明吾同誌一塊兒來。不是我隨便猜測同誌們,萬一明吾同誌知道你一個人到我這裏來了,他會怎麽想?正東啊,要注意處理關係啊。我平時哪怕是找同誌們談話,都得是三人以上場合。正東,對不起,我話說得太硬了。你哪天去我家裏做客,這是私人交道,你盡管獨自上門。”


    尹正東早滿臉通紅,嘿嘿笑著,幾乎是退著出去的。門被尹正東輕輕拉上了,朱懷鏡在屋裏急躁地來回走著。最近上他那裏拜訪的人越來越多,意圖也越來越明顯。原來,李龍標患癌症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很多人就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們猜測,李龍標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待不得太久了。這就得有人去填補。


    混到一定份上的人都開始打算盤,看自己能否頂上去。自以為最有把握接替李龍標的,是幾位資格最老的縣委書記。想頂李龍標這個位置的人不必拜朱懷鏡這個碼頭,那是荊都市委說了算的。但一旦有縣委書記上去了,這又為別的人提供了機會。餘明吾算是資格最老的縣委書記了,最近風傳他會接替李龍標。朱懷鏡這才明白,也許尹正東想接任縣委書記。這真應了高前說的,梅次的官都得花錢買。


    又響起了敲門聲。朱懷鏡很煩躁,黑著臉開了門。見餘明吾同尹正東一塊兒來了,他忙笑道:“請進請進。”


    餘明吾說:“我同正東覺得還是應該過來看看,不知這裏洗澡是否方便。”


    “很好,燒了兩桶水,洗得很舒服。”朱懷鏡說。


    “不知朱書記有沒有興趣玩玩牌?我同明吾同誌陪您。”尹正東問。


    朱懷鏡今天沒興趣玩牌,知道這牌桌上會有玄機的。可不等他答話,餘明吾說:“朱書記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玩玩吧。”


    朱懷鏡隻好答應,說:“好吧,去叫小趙過來吧。”餘明吾開了門,叫了兩聲小趙,趙一普就同楊衝一塊兒過來了。餘尹兩位早做了準備的,帶了兩副新撲克來。“三對一?”餘明吾問。梅次本來是說三打傻的,但這種說法已帶有政治色彩,官場上識趣的人都忌諱說起。


    朱懷鏡說:“還是不突出個人英雄,強調一個團隊精神吧。升級吧,二對二。”


    餘明吾說:“就升級吧。地區對縣裏?”


    朱懷鏡說:“牌桌上無大小,不分地區和縣裏。我同小趙一家,你們二位一家。輸了就鑽桌子。”


    不輸錢的,梅次叫做衛生牌。尹正東就笑道:“朱書記可是處處講衛生啊。”朱懷鏡下基層,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務,唱歌跳舞必定不去,隻得玩玩撲克。反正下麵領導會來房間拜訪的,拒之門外當然不好,幹坐著聊天也不是個事兒。聊天不小心就聊到是非,萬萬不可。幹脆就玩玩撲克,輸了也爽快地鑽桌子。無意間倒落了個好口碑,說朱書記這人不拿架子。


    朱懷鏡下基層打牌,手氣總是很好的。今天也總是贏,弄得餘明吾和尹正東老是在桌子底下鑽。餘明吾身子胖,鑽起來很吃力。趙一普就玩笑道:“兩位父母官真是愛民如子,到農家做客,還忘不了替人家掃地。”


    朱懷鏡隻是笑,不怎麽說話。尹正東同餘明吾也想扯些話題出來,朱懷鏡隻道:“專心打牌,不然你們鑽桌子要鑽到天亮了。”


    這時,忽聽得門口有響動。大家凝神聽了,有腳步聲輕輕地遠去了。楊衝忙開門出去看看,沒見什麽異樣。卻突然發現腳下有張紙條,撿著一看,就望著朱懷鏡。


    “什麽東西?給我看看。”朱懷鏡說。


    朱懷鏡接過紙條一看,見上麵寫著:  <blockquote>報告朱書記,陳大禮是個大貪官,他不像個黨支部書記,私心雜念恨重,每次領導從上麵來看望貧困戶,他都把領導帶到他家親氣那裏去,讓他們落得幾百塊錢,今天他們又故技從演,變本加厲。</blockquote>


    朱懷鏡看罷,一言不發,將紙條揣進了口袋裏。他這才知道陳支書大名陳大禮。他不準備把這張滿是錯別字的條子給餘明吾和尹正東看,免得彼此尷尬。可餘明吾和尹正東打牌更加慌了,老是鑽桌子。他們私下都有些緊張,都以為那張紙條子同自己有關,便總禁不住要瞟一眼朱懷鏡的口袋,似乎可以透視出那張條子上的文字。


    時間差不多了,朱懷鏡說:“很晚了,休息吧。”


    彼此握手而別。朱懷鏡又將楊衝叫了回來,交代說:“這張條子,你不要同任何人說。記住啊。”


    楊衝點頭道:“朱書記放心,我不會同任何人說的。就是一普問起來,我也不說。”


    剛才房裏人多,門又老是開,室溫下不來。朱懷鏡想調低溫度。找了半天,在茶幾下麵找著了遙控器。竟是嶄新的。再看看空調機,也是嶄新的。他便明白八九成了。這空調一定是昨天晚上縣裏派人連夜裝上的。


    躺在床上,朱懷鏡滿心無奈。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下鄉住兩天,一可調查研究,二可休息幾日。還真忙壞了這些人,一個通宵就可以把什麽都弄得天衣無縫。記得古時有位官員遊了寺廟,寫詩說: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僧人聽了笑道:官人得了半日閑,貧僧知道您要來,為此忙了三日啊。不承想如今領導下來調查研究也成迂腐之舉了。


    夜已很深了,蛙唱蟲鳴,不絕於耳。這樣的鄉村夏夜,本應讓他沉醉的。可他今晚卻是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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