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不想再在棗林村待了,也沒必要再去馬山縣城同餘明吾、尹正東碰頭。次日一早,就起程回去了。臨行,叫了邵運宏來,交代了幾句,要他把好關,把棗林村的經驗總結好。他的表情其實也算正常,但餘明吾和尹正東都感覺到他的不高興。誰也不好解釋什麽,誰也不知道要解釋什麽。看上去餘明吾和尹正東也有些難為情,卻隻好使勁兒賠笑,說些工作沒有做好之類的客氣話。朱懷鏡便爽朗而笑,說哪裏哪裏,很不錯很不錯。


    朱懷鏡隻能爽朗而笑,不然他的棗林之行就顯得荒唐可笑了。他的最後一個笑臉也安慰了餘、尹二位,讓他們覺得麵子上還過得去。讓大家都過得去,這是場麵上的遊戲規則。朱懷鏡當然樂於大家都有麵子。在路上,他打了範東陽電話。範東陽聽說他親自去了棗林村搞調研,還在那裏住了一晚,很是高興。既然範東陽也高興了,他朱懷鏡有什麽理由不高興呢?在棗林村被人糊弄的那些事,他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回到機關大約是上午十點多鍾,他徑直跑到繆明那裏去匯報,說盡棗林經驗的好。這個典型是市委組織部長親自樹起來的,他是不可以講半個不字的。繆明聽罷,點頭稱許:“好啊,這個典型好。我們要認真總結他們的經驗,在全區進一步推廣。農村這一塊穩了,大局就穩了。”


    中午回到梅園,劉芸見了他,臉刷地紅了。迎上來接了包,替他開了門。一天一夜沒有見著小姑娘了,竟也有種特別的感覺。劉芸給他泡好茶,問:“朱書記您換下來的衣服呢?”


    朱懷鏡有些不好意思,說:“在包裏,肯定臭烘烘的了。”


    劉芸就笑了起來,說:“髒衣服就是髒衣服,沒什麽的。”


    劉芸對朱懷鏡的照顧越來越細致,人卻越來越害羞,進出總是低著頭。見著她,朱懷鏡有時也會惶恐,總覺得那錢的事應該對她有個交代。現在他隱約知道那錢是誰送的了,更應妥善處理好。不然,怕拖出麻煩的。


    下午,朱懷鏡反複想了想,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匿名將錢捐給殘疾人基金會。保存好原始憑證,以備不時之需。萬萬不可付給廉政賬號。他打了劉芸電話:“小劉,我是朱懷鏡。麻煩你個事,打聽一下地區殘疾人基金會的受捐賬號。你不要說是誰想知道。”


    劉芸聽了,一口應承了。過了十幾分鍾,劉芸來電話,報了賬號。朱懷鏡說:“你可以請個假,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嗎?好的,我等著你。”


    從梅園步行到他辦公室,需花二十分鍾。劉芸卻是十幾分鍾就到了,氣喘籲籲的。朱懷鏡笑道:“快坐快坐。不要這麽急嘛。”說罷就將空調溫度調低些。劉芸卻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知朱懷鏡找她有什麽事。


    朱懷鏡說:“小劉,我請你幫個忙。你很信任我,我也信任你。還記得那十萬元錢嗎?這錢現在還在我手裏,我一直沒有想到好辦法處理。我現在想好了,想請你幫我把錢捐給殘疾人基金會,化個名。”


    劉芸雙手微微顫抖著,眼睛睜得天大,望著朱懷鏡。朱懷鏡回身從文件櫃裏取出那個紙袋,放在劉芸麵前,說:“你點點吧。”劉芸說:“不要點了。我寫張領條吧,回來再把捐款憑證給您。”


    朱懷鏡說別太認真了,劉芸卻硬是要寫領條。寫好領條,劉芸又問:“朱書記,寫什麽化名呢?”


    朱懷鏡想了想,說:“隨便,就叫洪鑒吧。”說罷就寫了“洪鑒”二字,放在劉芸手裏。又叮囑道:“小劉,此事重大,千萬保密啊。”


    劉芸點頭說:“我知道的,您放心。”


    劉芸走後,朱懷鏡就有事出去了。直到晚上,他才見到劉芸。劉芸將捐款賬單交給朱懷鏡,笑著說:“銀行工作人員都望著我,不知我是什麽人。”


    朱懷鏡玩笑道:“什麽人?是我在梅次最信任的人。”


    劉芸臉又紅了,低頭說:“朱書記,我覺得……我覺得您好了不起的。”


    朱懷鏡笑道:“傻孩子,我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很敬重您,朱書記,真的。”劉芸說。


    朱懷鏡仰天而歎,說:“小劉,我很感謝你的信任。信任比什麽都重要啊。像你這個年紀,對社會的複雜性不應該了解太多。不然,會過早地變得沉重。你應該是單純而快樂的。”


    劉芸抬頭望著朱懷鏡,說:“朱書記,您別老把我當小孩。您以為我不懂的事,其實我懂。能得到您的信任,我真的很高興。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您不可以把錢明著交上去?”


    朱懷鏡樂了,說:“你才說自己什麽都懂,怎麽又不懂了呢?我剛才不是感歎信任的重要嗎?現在最難得的就是信任。我若是把錢上交了,會有種種不良後果。別的不說,至少有人會說,天知道他收到多少錢,上交個十萬元做樣子,隻怕是個零頭。”


    劉芸圓睜了雙眼,說:“我的天,真會這樣?你們當領導也真難啊。”


    這天,劉芸在朱懷鏡房間裏待得很晚,兩人說笑自如。來了電話,他也不接。送走劉芸,再去洗漱。躺在床上翻了會兒報紙,電話又響起來了。猶豫片刻,還是接了。原來是舒暢的電話:“朱書記,您好,我是舒暢。看了新聞,見您在鄉下視察。想想您應該回來了,就打您電話。總沒人接。後來我到機關裏麵有事,順路去了您那裏,見您房間亮著‘請勿打擾’,我就回來了。”


    “是嗎?我從來沒有按過‘請勿打擾’,一定是總開關一開,所有功能都顯示了。對不起,對不起。”朱懷鏡想那“請勿打擾”難道是小劉按下的,難怪整個晚上沒有人按門鈴。平時總有一兩位不打電話預約的不速之客,徑直就跑來按門鈴了。


    舒暢說:“我是想,您下了鄉,辛苦了,想慰勞您,請您明天來我這裏吃晚飯。”


    朱懷鏡玩笑道:“舒暢啊,我等你請我吃飯,胡子都等白了。”


    舒暢聽了,隻是嘿嘿地笑。又道:“我見您在電視裏,同別人就是不一樣。”


    朱懷鏡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同別人一樣,那還是朱某人?我今天倒沒看梅次新聞,不知自己怎麽回事。”


    “說您輕車簡從,微服私訪哩。”舒暢說。


    朱懷鏡聽了,忙問:“怎麽?說我微服私訪?竟然有這麽愚蠢的新聞報道?我微服私訪,他們電視台怎麽拍的新聞?是拍我微服私訪的電影?”


    舒暢見朱懷鏡真的生氣了,就安慰他幾句。放下電話,朱懷鏡一時竟怒氣難消。心想自己幹什麽事,都有一攤子壞事的人跟在後麵。


    次日上班,竟然又見《梅次日報》登出了長篇報道《朱副書記微服私訪記》。洋洋四千多字的篇幅,還弄了好幾個小標題。他隨口說農家菜好吃那一節,也被敷衍得有聲有色。


    朱懷鏡將報道溜了一眼,哭笑不得。他本來就擔心別人說他微服私訪,如今電視報道了,報紙也登出來了。什麽微服私訪?下麵各級領導陪著,大幫記者隨著,還微服私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演戲,不讓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微服私訪,他也不能這麽張揚的。上麵還有繆明和陸天一,輪不到他出風頭。依他目前位置,既要適當表現能力,又不能鋒芒太露。隻有陸天一才不管這些,總要弄些新聞熱點出來,什麽時候都想蓋住繆明。朱懷鏡想該在會上提出來,凡是牽涉到領導同誌活動的報道,要嚴格把關。


    朱懷鏡正看著報紙,楊衝進來了。朱懷鏡今天一早就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好像礙著趙一普在場,沒有開口。“什麽事,小楊?”朱懷鏡問道。


    楊衝表情神秘,說:“朱書記,馬山餘書記和尹縣長都向我打聽那張條子,我說朱書記交代,嚴格保密。”


    朱懷鏡說:“好,你做得對小楊。誰也不能說,也不要讓小趙知道。”


    “一普也試探過,我沒說。”楊衝說。


    朱懷鏡再次說道:“好,小楊你做得對。”


    楊衝像領了賞似的,得意地走了。他也許覺得朱懷鏡更信任他,而不是趙一普。朱懷鏡越發覺得事情滑稽了。當時他見了那張條子,立馬就收了起來。不是說這張條子如何重要,隻是這事公開了,他的訪問貧苦就是笑話了。他同餘明吾、尹正東三個人誰麵子上都不會好過。沒想到卻收到了意外效果,讓餘、尹二位都緊張起來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他倆緊張什麽呢?他倆是否以為有誰遞了檢舉信吧?


    有人敲門。朱懷鏡說聲請進,門就開了。進來的是位年輕小夥子,表情有些冷。朱懷鏡便注意起來,因為通常推開這扇門的人都是笑嘻嘻的。“請問你有什麽事嗎?”朱懷鏡問。小夥子說:“我是統計局的幹部龍岸,想向朱書記匯報一下思想。”


    原來是同陸天一叫板的統計局副局長龍岸。朱懷鏡笑道:“是小龍啊,你坐吧。有什麽想法,你說吧。”


    龍岸說:“我很感謝朱書記。我聽說,隻有您在會上提了不同意見,不讚成陸天一這麽胡作非為。但是您的意見沒有被采納,這是體製的悲哀……”


    朱懷鏡本能地意識到,不能讓龍岸再說下去了。他立馬打斷了龍岸的話,說:“龍岸同誌,你有權履行自己的合法權利,可以依照法律程序辦事。但是,地委的決策過程是機密,你無權知道,更無權評價。我個人作為地委領導,無條件服從地委決議。”


    龍岸大吃一驚,嘴張開了半天合不攏:“朱書記,都說您是最開明、最有見識、最有人情味的領導,怎麽會這樣?算了算了,我什麽也不說了,我徹底失望了。”龍岸幾乎哭了起來,扭頭走了。


    望著龍岸逃也似的背影,朱懷鏡內心很歉疚。但他隻好暗自歉疚了,不能讓外界知道他不讚同陸天一的做法,更不能讓外界以為他支持龍岸告狀。套用西方一種常見的幽默表述,官員們最討厭三件事:第一件是告狀,第二件是告狀,第三件還是告狀。而目前官員最喜歡講的三句話:第一句是加強法製,第二句是加強法製,第三句還是加強法製。


    晚上朱懷鏡要去舒暢家吃飯。下班時,趙一普早就在車邊候著了。朱懷鏡說要上朋友家去玩,不用陪了,小楊送送就行。趙一普點頭笑笑,伺候著朱懷鏡上了車。直到轎車開出老遠,趙一普才回頭走了。似乎轎車的尾燈就是雙眼睛,唯恐它們看到他不恭敬的樣子。


    地委機關到物資公司本來不遠,路上卻很費事。交通管理太亂了,機動車、人力車、行人,擠作一團。賣菜的小販也將攤擔移到路邊,好向下班的主婦們兜售。坐車就比走路還要慢了。楊衝急得直罵娘,罵城管辦和交警隊是吃幹飯的。朱懷鏡心裏急,嘴上不說。這些不是他分管的事兒,不好多嘴的。


    幾分鍾的車程,花去了二十多分鍾。朱懷鏡在舒暢那棟宿舍前下了車,打發楊衝回去了。他徑直上了舒暢住的四樓,剛到門口,門就開了。原來舒暢早就站在陽台上望著下麵了。隻見舒暢穿著寬鬆的休閑衣,倚門而笑:“你好慢啊,就用屁股磨都早該到了。”舒暢說。


    聽著舒暢的嗔怪,朱懷鏡感覺舒服。“梅次街上沒有一天不堵車,”他又問道,“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我們倆。”舒暢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躲向了別處。


    朱懷鏡背膛一熱,問道:“孩子幾歲了?男孩女孩?”


    舒暢說:“男孩,九歲了。你喝什麽茶?我這裏有上好的烏龍茶,原先的老同事從福建寄過來的。我最近喝玫瑰花茶,這罐烏龍茶還沒開封哩。”


    朱懷鏡說:“那就試試你的烏龍茶吧。玫瑰花茶有什麽好喝的?我想象不出。”


    舒暢笑道:“說法倒是有,玫瑰花茶養顏的。”


    他玩笑道:“你這麽漂亮,還養什麽顏?”


    舒暢紅了臉,說:“都老太婆了,還漂亮!你坐吧,我去炒菜,馬上就好。”


    朱懷鏡說:“就我們倆,吃不了什麽,隨便炒兩個菜就行了。”


    舒暢說:“行。其實我隻是想盡個心意,我哪炒得了什麽好菜,你喜歡吃什麽菜?”


    朱懷鏡玩笑道:“我胃口粗糙,什麽都吃,就是不吃人。”


    舒暢聽罷,臉一紅,笑了起來。


    朱懷鏡問:“舒暢你笑什麽?”


    舒暢仍是笑,說:“沒有哩,我沒笑什麽。”


    朱懷鏡摸摸腦袋,說:“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舒暢笑著說:“你說不吃人,我就想起一個笑話了。唉!不說了。”


    朱懷鏡急了,“你別賣關子,說嘛。”


    舒暢拿手掩著嘴,又笑了一陣,才說:“你可別說我呀!一對新婚夫婦,度完婚假,先生去上班,夫人還在家休息。夫人問,你今天想吃什麽?先生端著夫人的下巴說,想吃你喲!結果先生下班回來,見夫人光著身子在客廳裏跑步。先生嚇了一跳,問你這是幹什麽?夫人說,我在給你熱菜呀!”


    朱懷鏡裝作沒事樣的,哈哈大笑。他沒想到舒暢居然能說這種半葷半素的段子。舒暢笑著,就去了廚房。朱懷鏡問:“參觀一下你的房子行嗎?”


    舒暢在裏麵應道:“小門小戶的,有什麽好參觀的。”


    房子隻有兩室兩廳,不算太大,家具也簡單,可所有陳設都別致得體。要挑毛病的話,就是客廳那架鋼琴似乎放置得不是地方。那是客廳不太寬敞的緣故。他隨便看了看房子,就推門進了廚房。舒暢回頭笑道:“拜托你坐著吧,你看著我,我就慌了,哪炒得好菜?”


    他說:“真的,你隨便弄兩個菜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隻弄兩個菜。你先去坐著,不然兩個菜都弄不好了。”


    朱懷鏡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聯播》正好報道一個領導幹部腐敗的案件,名字沒聽清,隻聽見說這位倒黴蛋身為領導幹部,視黨紀國法於不顧,大肆索賄受賄,公然賣官,沉溺女色,生活糜爛……沒有聽完,朱懷鏡就換了頻道。這是一檔環保節目,介紹美洲神奇的動物世界。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他很喜歡看動物節目,同兒子差不多。看動物節目比看人的節目輕鬆多了。又想今天舒暢像換了個人,有說有笑,毫無顧忌。他自己也不拘謹,就像回自己家裏似的。


    隻一會兒工夫,舒暢就端菜上來了。一盤臘肉片煎金錢蛋,一碟涼拌竹筍絲,一碗清炒豌豆尖,一罐老薑烏雞湯。


    他搓著手,誇張地咽著口水,說:“舒暢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些菜?特別是這臘肉片煎金錢蛋,我自己做過一回,很好吃。我還以為是我獨創的哩!”


    舒暢拿出一瓶王朝幹紅,說:“我這裏就沒有好酒啊。”


    朱懷鏡說:“既然是吃家常飯,就得像在自己家裏吃飯一樣,喝什麽酒?我隻要哪餐飯不喝酒,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那就吃飯?”舒暢歪著頭,望著他,樣子很逗人。她便盛了碗飯,雙手遞給他。


    朱懷鏡笑道:“真賢惠,差不多舉案齊眉了。”


    舒暢紅了臉,說:“我才沒有福氣為你舉案齊眉哩!”


    朱懷鏡吐吐舌頭,笑了起來。他先嚐了一片金錢蛋,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又嚐了一小口雞湯,也是鮮美異常。他吃飯本來就快,今天菜合口味,興致又高,一碗飯一眨眼工夫就光了。


    舒暢哧哧笑了起來,說:“你吃那麽快幹嗎?”


    朱懷鏡說:“我斯文不起來,是個粗人。”


    他便有意吃慢些,可再怎麽慢,也吃得比舒暢快。他吃了三碗飯了,舒暢才吃一碗。他實在吃飽了,卻怕舒暢獨自吃飯沒興趣,就又盛了一碗。這碗飯慢慢地吃完,舒暢才添第二碗。他使勁兒磨蹭,還是比舒暢先吃完。他想陪著舒暢吃,便舀了一碗湯,慢慢地喝。舒暢吃完第二碗飯,就說吃飽了,添了一小碗湯。兩人喝著湯,相視而笑。喝完了湯,舒暢低了頭說:“見你吃這麽多飯,我好開心的。女人嘛,就是喜歡看著男人吃得香。”


    朱懷鏡突然發現,舒暢今天始終沒有叫他朱書記,隻是左一個你,右一個你。他心裏便有種異樣的感覺。舒暢收拾好碗筷,出來坐著。一時無話,兩人都望著別處。忽聽得舒暢低聲說:“你也許不想知道我的生活,可我覺得應該同你說說。如果不是他那天到你那裏,我也不想說。我和他曾經是地區歌舞團的同事。我是團裏的頭牌演員,跳芭蕾的。他在團裏號稱鋼琴王子。說實在的,他很有才氣,人也長得帥,你見過的。我談戀愛,大家都說很般配。結婚後,開始還行。慢慢就合不來了。他太自負,卻又沒有過硬的吃飯本事。我不嫌他沒本事,可他並不老老實實過日子,還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後來,歌舞團解散了,我們調動全家所有關係,替他找了個好單位。梅次地區沒什麽好單位,物價局就很不錯了。他呢?自不量力,辭職辦公司……”


    朱懷鏡說:“能辦好公司也不錯嘛!”


    舒暢歎道:“他能辦好公司?他出去幾年,沒賺一分錢,把家裏的老底子掏空了,還欠著一屁股債。他窮得叮當響,身邊卻沒少過女人。他要是有本事養得起女人,也還算他是個男子漢。他是憑著一副好看的皮囊,專門騙女人的錢。有些傻女人甘願上他的當。他彈一曲鋼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說些黃段子,都可能讓有些女人上鉤。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職業。他已沒有廉恥,沒有尊嚴。他已兩年多沒有進過這個家門了,卻又不肯離婚。”


    朱懷鏡長歎一聲,說:“沒想到,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卻是個苦命人。”


    舒暢卻笑了,說:“這話我不愛聽。我起初也難過,後來想通了,就無所謂了。什麽苦命不苦命?我不是靠別人活的。他要不爭氣,是他自己的事,我們不相幹。”


    朱懷鏡不知說什麽才好,便換了話題,說:“舒天這小夥子很不錯,腦瓜子靈,手腳也勤,會有出息的。”


    舒暢卻說:“你也不要對舒天格外開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緊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你也照顧不了他一輩子。托你關心,調動了他的工作,讓他有個機會,就行了。”


    兩人又沒有話說了。沉默半晌,舒暢笑道:“說點別的吧。到鄉下走走,感覺怎麽樣?”


    朱懷鏡歎道:“本是去看先進典型的,卻看到了農民的苦。這話卻又隻能私下裏說。棗林那地方,曆史上隻怕很有名的。留下個破敗的宗祠,我進去看了看,可以想見當年的繁華。可是,正像那裏麵戲樓上對聯說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兩晉衣冠,隱逸神仙。如今卻是兩晉衣冠都沒有了,隻剩下斷壁殘垣,更不用說隱逸神仙了。”


    不知舒暢是否聽明白了,可朱懷鏡的情緒分明感染了她。她望著朱懷鏡,跟著他歎息。他又說:“我當時讀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萬念俱灰,無限悲涼。曆史和時間太無情了,人實在是太渺小了。記得有回看電視介紹哪個名寺放生池裏的烏龜,兩千多歲了。我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烏龜可是和孔子同齡啊。孔子呢?孔陵那個土堆裏是否埋著孔子的屍骨還不一定哩。可是那隻烏龜,依然睜著圓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著上山進香的善男信女。這就又想起了下聯的話:三萬六千場,無非戲局。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日,天天都是戲局。我想這人生的戲,那兩千多歲的老烏龜隻怕是沒興趣看的。隻有人類自己自編自演,不亦樂乎。可悲可歎又可笑。”


    不承想,舒暢聽著聽著,竟抹起眼淚來了。朱懷鏡忙笑道:“你看你看,倒讓你傷心了。我也隻是說說而已。說著說著,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麽了。說歸說,還得跟著太陽起床,隨著月亮睡覺。”


    舒暢長歎一聲,說:“你說到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日。人都是懵裏懵懂活著,真沒幾個人去算一算一輩子到底有多少天。可又有幾個人能活到三萬六千日呢?就算是三萬六千日,也是曇花一現。想想你手頭三萬多塊錢吧,水一樣的,很快就流掉了。”


    說得朱懷鏡也背膛冰颼颼的了。“舒暢,人有時倒是懵懂一點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他想盡量輕鬆起來,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說:“舒暢你怎麽講普通話?其實梅次方言很好聽的。”


    舒暢說:“我自小隨父母在部隊裏,走南闖北,隻好說普通話。後來我當演員,也得講普通話。舒瑤能當上電視台主持,多虧她的普通話。你不知道,要梅次人說普通話,比什麽都難。”


    朱懷鏡便學了幾句梅次話,學得不倫不類,好笑死了。舒暢平時不說梅次話,卻也能學著講。她便講了幾句最土的梅次話,朱懷鏡聽了,嘴巴張得天大。舒暢便笑得氣喘。朱懷鏡便問是不是罵人的話。舒暢笑道:“你也真是的,誰敢罵你朱書記?”


    朱懷鏡說:“舒暢,你就別叫我朱書記好不好?”


    舒暢躲過他的目光,說:“那我怎麽叫你?”


    朱懷鏡說:“你就叫我名字嘛。”


    舒暢故意玩笑道:“民婦不敢。”


    朱懷鏡也笑了,說:“本官恕你無罪。”


    舒暢微歎道:“說實話,你是吳弘的同學,我就感到天然的親切,把你當兄長看。可是,你畢竟是地委副書記啊。”


    朱懷鏡說:“地委副書記也是人嘛。說真的舒暢,我很喜歡你的性格。”


    “其實昨天晚上,我是專門去看你的,見你門上亮著‘請勿打擾’……”


    “哦,對不起……”


    舒暢望著自己的腳尖,雙手絞在一起使勁地捏。朱懷鏡望著她,見她的額頭沁著微微的汗星子。誰也不說話。沒有開空調。窗戶開著,卻沒有風。感到越來越悶熱。朱懷鏡心跳如鼓,不敢再待下去了。這會兒隻要聽到她一聲嬌喘,他就會摟起這位漂亮女人。


    “你晚上還有事吧?”舒暢突然說道。


    朱懷鏡嘴上“哦”了一聲,像是從夢中驚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歎了一聲,說:“太晚了,我就不打擾了。”


    舒暢說:“別誤會,我不是要你走啊。”


    朱懷鏡也不想馬上就走的,卻暗自咬咬牙,站了起來,說:“我也該走了。謝謝你的晚餐。有空去我那裏聊天吧。”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舒暢倚著門,望著他下樓而去。


    朱懷鏡出了樓道,卻見自己的小車停在那裏。他很不高興,可又不能發作。楊衝早看見他了,忙從車裏鑽了出來,打開車門。朱懷鏡說:“小楊,辛苦你了。沒有多遠,我散散步也好,你不用來接的。要車我會打你電話。”楊衝小心道:“我打了您的手機,沒開。打您房間電話,沒人接,猜想您還沒有回去,就開車過來等您。”楊衝也算忠心耿耿,當然不能責備他。卻想這小夥子到底沒有趙一普開竅。夜裏路上暢通多了,很快就到了梅園五號樓。


    朱懷鏡上了樓,沒見著劉芸。他自己開了門,進房間沒多久,門鈴響了。他沒來得及說請進,劉芸開門進來,說:“朱書記,您回來了?我才離開不到一分鍾,沒迎著您。”


    朱懷鏡忍不住伸手拍拍劉芸的臉蛋兒,說:“這孩子,真乖。”劉芸臉羞得通紅,埋著頭笑。又說:“朱書記,於經理來過了,見您還沒有回來,就叫我先把水果什麽的拿來了。我給您削個蘋果?”


    朱懷鏡也不講客氣,說了聲行,卻又笑道:“你自己也吃一個,要不我也不吃。”劉芸沒說什麽,隻是笑。她削好了蘋果,遞給朱懷鏡。自己卻不削,隨便抓了顆提子吃。問:“朱書記,您家房子快裝修好了吧?”


    朱懷鏡說:“快了。”


    “那你愛人、孩子也快來了吧?”


    “快來了,孩子要上學啊。”


    “那您……快要搬走了?”劉芸低著頭。


    朱懷鏡忽然發現劉芸麵色落寞,心裏就慌了,卻裝作沒事似的,說:“等那邊家安頓好了,你要去玩啊。別人去要預約,你可以隨時去。”


    劉芸說:“於經理說,您很關心我。等您搬走後,他說安排我去辦公室上班。其實您不用為我操心。我在這裏上班很好,我隻做得了洗洗刷刷的事,我的心不高。說真的,您對我做的事滿意,我就高興,就知足了。”


    朱懷鏡聽著滿心愧疚。他沒有替劉芸說過半句話,多半是於建陽見他喜歡劉芸,就對她格外開恩了。說不定於建陽還會想得更複雜些。朱懷鏡越發討厭這個人了。“小劉,今天說到這個份上,我有句心裏話想對你說。我很喜歡你,你對我很關心,很體貼,讓我感動。我真的很感動。這些日子,我一天到晚再怎麽忙,回到這裏,喝上口你遞上的茶,我就自在了,熨帖了。”


    劉芸竟暗自流起淚來,雙肩微微聳動。朱懷鏡不知如何是好,隻道:“小劉,你別哭。你哭什麽呢?好好兒的哭什麽呢?”


    劉芸揩了揩臉,不好意思起來,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哭了。”


    朱懷鏡說:“小劉,若是你不嫌棄,我就當你是我妹妹也好,女兒也好,反正我就把你當自家親人了。你今後有什麽事,就同我說。”


    劉芸忙說:“我真沒有這個貪心。您這麽看重我,其實我也沒做什麽,我也沒那麽好。從心裏說,我非常敬重您。”


    朱懷鏡歎道:“小芸呀,我朱某人也許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但我想盡量做個好官。做好官,難啊!我注定是要走南闖北的,在梅次也待不了一輩子。今天我倆就約定了,不論我走到哪裏,你都得同我聯係。”


    沒想到劉芸竟又哭起來了,說:“才說您要搬走了,又說到走南闖北了。您哪天調走了,哪裏去找您?日後您官做大了,想見我也見不著了。”


    朱懷鏡哈哈一笑,說:“這孩子,說到哪裏去了。做到再大的官,他也是個凡人啊。”


    夜已很深了,劉芸看看時間,忙說:“太晚了,太晚了。”匆匆地走了。朱懷鏡獨自欷歔良久,才洗漱就寢。


    兩天以後,《荊都日報》和《梅次日報》都在顯著位置登載了同題新聞:《尋找洪鑒——匿名捐款的好心人,您在哪裏?》。  <blockquote>……</blockquote><blockquote>這是梅次地區殘疾人基金會收到的最高一筆個人捐款。據銀行工作人員介紹,前往辦理捐獻手續的是位漂亮的小女孩。這位女士留下的地址是梅嶺路199號。有關方麵負責人隨即按圖索驥探訪好心人,卻發現梅嶺路最後一個門牌號是198號,再往前就是郊外茫茫森林了。好心人在哪裏?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blockquote><blockquote>……</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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