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本來做得很機密,但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私下戲稱這件事為“七月政變”。


    黎南縣的夏天是涼爽宜人的。關隱達卻感到這個夏天特別煩悶。他被人大代表們戲劇般地推上縣長的位置,可上麵事實上不承認。他莫名其妙地當了快九個月的縣長了,地委卻一直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局勢會發生好的變化,他似乎在等待情況最壞的那一天到來。他原來以為,隻要抓了陳大友,黎南就會大洗牌。但是,他下達的逮捕令,沒人理會。他找向在遠發過幾次牢騷,仍沒動著陳大友半根毫毛。


    他當然沒有想到會發生所謂“七月政變”。夫人陶陶說他這幾個月像是老了十歲。他對著鏡子仔細看看,發現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歲的人。眼角的血絲紅得有些恐怖,臉皮像是塞進泡菜壇子裏醃過的,胡子似乎長得特別快。心想鏡子裏這個人曾經被人稱做美男子,真是滑稽。他隻好每天早晨都洗個頭,把頭發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這樣顯得精神些。他不能窩窩囊囊沒精打采地出現在人們麵前。


    縣委書記向在遠看上去對他很不錯,見麵總是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說:“老關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覺到的隻是向在遠事事同他過不去。向在遠精瘦精瘦,笑起來鼻子顯得特別鉤,眼珠子逼視著你,叫你心裏沒底。向在遠同他一見麵就這麽笑,他就時常想起從小就聽熟了的一句民諺:鷹嘴鼻子鷂子眼,挖人心肝摳人膽。那年他剛調來黎南縣,同向在遠一見麵,就想起前人這句老話了。但他心裏卻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後來見向在遠對他真的還可以,便想前人的話的確妄信不得。現在回頭一想,前人的話並沒有錯。隻因當初向在遠是縣長,關隱達是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兩人各管各的,相安無事。現在就不同了。官場就像一盤棋,棋子之間相生相克,利害關係因勢而變。那大炮這會兒同馬共成掎角之勢,等會兒隻怕就讓馬蹩腳了。


    餘博士他們幫助製定的黎南縣經濟發展規劃被縣委束之高閣。向在遠關心的隻是什麽“公仆形象工程”。關隱達倒不是認為公仆形象不該抓,隻是看不慣向在遠的官樣文章。誰都知道做實事比做虛事難,所以很多人就專揀虛事做。虛事看不見摸不著,隻需培養個把看得過去的典型,讓新聞媒介一宣傳,就出名了。於是上麵派人來總結經驗,外地派團來學習取經。你就一麵布置現場供人參觀,一麵招呼人家吃好喝好。隻要讓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經驗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響亮,你的經驗就越好。隻要運氣不壞,說不定你就發達了。官升一級。


    當年張兆林在西州搞了個“兩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那幾年這個工程被弄得轟轟烈烈,得到省裏的肯定。張兆林後來當了副省長,旋即又任省委副書記,下麵的幹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門,認為“兩走工程”幫了他的大忙。


    宋秋山是張兆林的衣缽弟子,自然得了真傳。“兩走工程”實際上就是對外開放,宋秋山就順著這個思路搞了個“梧桐工程”,說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意思是創造一個好的對外開放環境。現在全區到處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標語。可是如今的事情,上麵弄得熱鬧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裏,他們並不知道你們在瞎弄什麽。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麽長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草叢。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說怪話了:一九五八年要我們大煉鋼鐵,山上的樹孫子都叫砍了;後來又要造梯田,我們把山挖了個底朝天;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樹了!這山上栽得了梧桐樹?栽了梧桐樹就有鳳凰來?鳳凰就那麽值錢?當官的盡是些洋人!基層幹部聽了這話,哭笑不得。讀書人喜歡說什麽解構主義,中國老百姓總是無意間解構著官方的神聖。


    幹部們也懶得向群眾解釋什麽“梧桐工程”,樂得聽聽笑話。他們知道,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燒年紙——哄鬼”,還那麽認真幹什麽?順口溜早說了: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


    沒有幾個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麽玩意兒,但各級領導都說通過大力實施“梧桐工程”,廣大幹部群眾的認識進一步提高,一個良好的對外開放環境正在形成。


    黎南縣太偏遠了,經濟又落後,對外來投資很難有吸引力。也不知當初宋秋山哪根神經出了問題,聽向在遠介紹他們引進人才的想法,便萌發了大搞“梧桐工程”的宏偉構想。向在遠想出出新招,提議在積極推進“梧桐工程”的同時,大力實施“公仆形象工程”。向在遠在縣級領導聯席會上對此做了深刻闡述,說明重塑公仆形象是多麽重要。縣委便成立“公仆形象工程領導小組”,向在遠自任組長;下設辦公室,組織部長任辦公室主任;從組織部、宣傳部、人事局抽調精幹力量組成專門工作班子。地委對黎南這個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對的,他們為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提供了很好的經驗。


    動不動就是這工程那工程,這大概是當代中國獨特的風景了。有些退下來的老同誌看著不舒服,就說如今是知識分子當家,人人都是工程師,難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繚亂,老百姓覺得有趣,就編了順口溜,說,領導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舊,工程日日新。


    關隱達也認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顯得庸俗。但到底還算是工作方法,也無可厚非。可總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虛,玩官樣文章,就有些庸俗了。其實明眼人都清楚,這股風的鼻祖就是張兆林。張兆林的成功很讓一些人興奮,他們發現如今升官原來這麽容易。下麵很多領導便暗自效法張兆林。他們覺得張兆林當那幾年地委書記並不怎麽費力,卻上去了。舉重若輕,舉重若輕啊!便很有一些基層的頭頭腦腦自以為從政多年,終於找到了訣竅,步態更加從容起來,笑容更加含蓄起來。


    社會上總有些人喜歡琢磨官場上的事兒,他們發現這幾年地區上上下下不少領導,拿官話說吧,更加成熟了,這都是托張兆林的福。有句話卻說得難聽:誕生了一個大人,帶出了一批小人。有回陶陶在外麵偶爾聽到這句話,回來問關隱達這是什麽意思。關隱達說,誰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如今社會上順口溜、打油詩就是多,少理它!其實他心裏朗朗明白,這話說白了,就是說張兆林在西州沒別的成就,隻是帶壞了官風。


    今天晚飯,關隱達陪同向在遠在黎園賓館應酬客人。來的人有幾批,有地計委的幾位科長,民政局的幾位科長,還有省裏日報社駐地區記者站的記者周述。上麵來的人,不論官帽子大小,縣裏的頭兒都得出麵招呼。你疏忽了誰,就得罪了誰。下次你縣裏辦什麽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煩了。哪怕是再沒有權的科長,他沒有本事卡你,可他到處臭你,總做得到吧。所以地區不論下來什麽科長,你都得到場。再忙也得端著酒杯過去敬杯酒。省裏下來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好在省裏的幹部在縣裏像稀有動物那樣難得見著。最不好應付的隻怕是記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給你曝光。一個地方,工作不可能沒有紕漏,記者們總有機會耍弄你。照理說,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誰批評,問題是沒有正常的批評環境,整個社會沒有學會接受批評。批評一來,群眾就以為天大的事了,領導是幹什麽吃的?上麵領導就做批示,追究下來。下麵沒有辦法,隻好把記者當爺爺來侍候。也有的領導侍候記者搞出門路來了,竟成升官之道。


    今晚的重點客人是周述,他是專門來縣裏采寫“公仆形象工程”新聞稿的。向在遠很重視這事。一同作陪的還有宣傳部長等人。周述是個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時常紅紅的,總像剛喝過酒。這人看上去像個山大王,沒有一絲斯文氣。向在遠很幹瘦,同周述並排坐著,就顯得有些滑稽。關隱達覺得向在遠同周述太親熱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遠卻總是說:“老關你不能跑呀!”


    關隱達出去敬了一輪酒回來,見向在遠同周述在耳語什麽。周述將手往向在遠肩上一搭,向在遠整個就像要倒進周述的懷裏了。關隱達心想這位堂堂縣委書記,同一個記者搞得這麽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


    好不容易應酬完了,大家在餐廳裏握了一輪手,道了客氣。出了餐廳,又免不了再握一輪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遠同周述又握上了。關隱達見他倆好像還有話說,就說:“小周你休息。在遠,我先告辭了。”


    向在遠就說:“好好,老關你先走一步吧。”


    “關縣長,你,麻煩你了。”周述伸過手來,顯然有些醉意了,說著又拍著關隱達的肩膀,“關縣長我們……我們老朋友了。”


    關隱達上了車,禁不住摸摸剛才叫周述拍過的肩頭。他覺得肩頭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點鍾。他難得這麽早回家。自從當上縣長以後,他就過得不像一個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說:“現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縣太爺了。”


    原來,每天早上一開門,就有人守在門口了。晚上再怎麽晚回家,家裏都會坐滿一屋人。來的人都是找麻煩的,什麽複員退伍軍人呀,困難企業職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單位領導打擊報複的呀。他總感到不對勁。怎麽會這樣呢?別人也是這麽當縣長的?那天底下還有人願當縣長嗎?有個外國笑話,說有個小鎮,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當一個禮拜鎮長。關隱達覺得自己當縣長,真的比坐牢還難受。


    可是那位老太太,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門口,已是幾個月了。老太太是陳大友的老娘。自從關隱達下令逮捕陳大友,老太太就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門口。起初那段日子,老太太又是吵、又是鬧。後來不吵不鬧了,隻是每天一大早就在他家門口坐下,晚上十點鍾才走,比上班的人還準時。她三餐飯都有人送來。誰也不敢把她怎麽樣,你勸她回去,她就尋死尋活,不管是石頭是牆壁,她就一頭撞去。真是豆腐掉進灰裏,吹也不是,拍也不是。老太太見了關隱達,就叫喊:“我兒子犯了什麽天條你要抓他?你莫走,你跟我講清楚!人家怕你,我不怕你!”有些話還說得很難聽。關隱達隻好不理她,隻顧低著頭進出。


    陳天王一直沒有被抓進去。關隱達現在不找向在遠了,隻對檢察長發火。檢察長說:“我們還在調查取證,不敢這麽貿然抓人。人抓進去容易,放出來難。這個我們是有教訓的。”


    關隱達心裏明白:都是常務副縣長王永坦在中間作梗。


    縣長家門口蹲著這麽個老太太,政府辦主任馬誌堅很沒麵子。他找到陳天王,話說得很嚴厲。陳天王便跑到關隱達門口,罵了他老娘。罵得很難聽:“你這老鬼,老不死的,一天到晚蹲在這裏幹什麽?我犯法是我去殺頭,又不要你去抵命!”老太太就嚎啕大哭,說:“你死是你的事,我還要這張老臉!”娘兒倆這麽你來我去罵了一陣,陳天王把他老娘拉走了。


    關隱達當時正在屋裏,一聽就知陳天王和他老娘是在演戲。這陳天王真是個無賴!關隱達門口隻清淨了半天,第二天老太太又來了。


    老太太讓關隱達傷透了腦筋。縣城各個角落每天都在議論這事,好像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話。機關幹部出去,碰上外麵的熟人,人家準會問:“還在那裏嗎?”“在,在哩,天天在那裏。”兩人就相視而笑。


    關隱達知道,隻要他說聲老人家你回去吧,你兒子沒問題了,一切事情都完了。可他就是不說。他不能這麽說,一說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總讓這麽個老太太守在他家門口,對他也很不利。


    關隱達快到家門口了,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真希望老太太今天破天荒早早回家了。


    老太太還在那裏,像是在打瞌睡,關隱達便做賊似的躡手躡腳起來。他輕輕開了門,居然沒有吵醒老太太。陶陶見他回來了,就朝著門努努嘴巴,意思是問老太太還在嗎?關隱達苦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


    關隱達靠在沙發上,樣子很疲憊。陶陶就不打擾他,隻為他倒了杯茶,進廚房洗涮去了。關隱達望著夫人的背影,心裏有些感動。家裏時常擠滿了人,夫人沒有半句怨言,還總是向人家賠笑臉。老太太在他家把了幾個月門了,她沒有發過一次脾氣。


    關隱達的腦子像是鑽進了許多蚊子,嗡嗡作響。周述的客氣讓他覺得氣味不對勁兒。這個人他早在地委機關工作時就認識。那時關隱達是地委書記陶凡的秘書,周述常在陶凡那裏露臉,對他自然也很熱乎。周述上頭還有個白站長,可這人隻要有機會,就想蓋住上司的風頭。從那時起,關隱達就不太喜歡周述這人。他發現周述在領導麵前總是笑嘻嘻的,眼珠子在領導臉上溜來溜去,總像饑渴著什麽,期待著什麽。後來關隱達娶了陶陶,成了陶凡的乘龍快婿,又年輕輕地當了縣委副書記,周述在他麵前就更不一樣了,見麵就說:“我們可是老朋友啊!”重重地拍著他的肩頭。再後來,陶凡退了,關隱達開始倒黴了,周述的笑臉就有些耐人琢磨了。照樣總說是老朋友,也照樣笑嘻嘻的,但氣味不一樣了。現在他縣長的位置很尷尬,周述的笑臉就更有意思了。


    這時門響了,關隱達胸口緊了一陣,生怕老太太進來吵鬧。陶陶跑了出來,望了他一眼。他點了點頭,陶陶就去開了門。


    進來的卻是銀盤嶺鄉的書記熊其烈。關隱達不覺鬆了口氣,心裏便笑自己怎麽如此怯懦了。今天熊其烈的神色有些異常。老熊算是關隱達在黎南最知心的部下了。這人忠厚老實,幹了十多年鄉長了,最近在關隱達的一再堅持下,才提他當了鄉黨委書記。老熊雖對關隱達滿心感激,但從來不在他麵前唯唯諾諾,也從來不像今天這麽誠惶誠恐。


    “今天老熊一定有什麽要緊事?”關隱達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問道。


    熊其烈喝了口茶,呼吸都緊張起來,遲疑半天才說:“關書記,我發現天大的事了!”


    “什麽事?你說你說!”關隱達神色也緊張起來。


    “我剛才去向在遠家裏,想找他匯個報。他還沒回來,他老婆在客廳打掃衛生,就說,他就回來的,客廳很亂,你到他書房坐一會兒吧。我就進了向在遠的書房。他的書桌上放了個文件夾,我知道不該看,但我想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機密,就隨便翻開了。天哪,我一看就兩眼發黑!”


    “是什麽,這麽嚇人?”


    “誰都想不到!那是一封狀告宋秋山的信!我草草掃了一眼,那上麵列舉了宋秋山的十大罪狀。一看就知還是一份草稿,好像有幾個人的字跡,也有向在遠修改的字跡……”


    不等熊其烈說完,關隱達忙擺擺手,說:“老熊,你再去一趟,把那信拿出來好嗎?”


    “這個,這個……”熊其烈感到有些為難。


    關隱達臉色發起青來,一字一頓說:“老熊,你也很清楚這事,太重大了。不幹就算了,要幹就馬上去,不然他很快就回來了。”


    熊其烈站起來,一言不發就出去了。


    關隱達坐不住了,在客廳裏轉來轉去。去向在遠家裏打一個來回,隻需幾分鍾,卻顯得格外漫長。


    熊其烈回來了,果然取來了告狀信。關隱達接過信一看,胸口禁不住狂跳起來。他先瞟一眼題目:關於宋秋山同誌違紀違法問題的匯報。不及細看全文,他忙翻到末尾,見落款是:一批掌握情況的幹部。他接著便飛快地看著告狀信,裏麵字字句句都叫他兩耳發鳴,他匆匆看完信,握住熊其烈的手說:“老熊,第一,你要鎮定,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第二,不論發生什麽情況,你我都沒有見過這封告狀信。你現在照樣去他家裏,等他回來,向他匯報。記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熊其烈走了,陶陶出來問男人:“什麽事情,這麽神秘兮兮?”


    關隱達不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說:“你不用知道這事。我現在要連夜趕到地委去。完事之後馬上趕回來。”


    關隱達打電話叫了司機小馬。他不準備叫秘書小張同去。做這種事情,人越少越好。要是他可以自己飛著去,他連司機小馬都不會叫。最近上麵專門要求過,不準領導幹部自己開車,他不想在這種小事上讓人說什麽。他接著又火急火燎給宋秋山打電話。他撥的是機要電話,那部紅色電話機。宋秋山的夫人龍姐接了電話,說:“隱達啊,秋山還沒回來哩。”他隻好打手機。手機通了,接電話的是宋秋山的秘書小朱。小朱說:“宋書記正在忙,是不是明天再打電話聯係?”關隱達知道宋秋山不太願意接他的電話,就說:“小朱,今天這事太重大了,你一定要宋書記萬忙之中抽時間接一下電話。”過了好一會兒,宋秋山才接了電話。關隱達稍加寒暄,就說了告狀信的事,扼要講了信的內容。手機不安全,關隱達盡量不多說話。宋秋山沉默一會兒,說:“隱達,你趕快到我這裏來,我在家裏等你!”


    司機還沒有來,關隱達又拿出告狀信看了一眼。憑直覺,他看出這信是地委內部人寫的初稿。信中涉及一些地委內幕,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從幾個人的筆跡看,這是有組織的行動,一定有人在中間組織這事,而且這個人的來頭不小。


    陶陶剛才隱約聽出些名堂了,有些擔心,問:“這樣行嗎?”


    關隱達說:“沒什麽行不行的。”


    司機來了,說:“剛才去加了點油,就遲了。”


    上了車,關隱達才說:“老人家病了,去看一下。問題不大的話,馬上趕回來。辛苦你哩小馬!”


    小馬說:“哪裏哪裏。”


    關隱達不再講話,深深地窩進座椅裏,細細琢磨這個事情。地委幾個頭兒間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都清楚。他想說不定這事就是專員陸義一手策劃一手操作的。陸義同宋秋山是老同事,長期相處難免有過節。前年張兆林調任副省長,地委書記的位置一時不知落入誰手。當時人們多是猜測專員陸義接任,也有人說出任書記的會是主管黨群的副書記盧雲飛。後來盤子定下來了,出乎大家的意料,主管政法的副書記宋秋山坐了地委頭把交椅。他在地委領導中排位本來是靠後的。陸義仍舊任專員。這樣,陸義同宋秋山的關係更加微妙起來。有人就分析,新定地委班子,張兆林在中間起了決定性作用。原來張陸二人關係不睦。可當初張兆林在地委工作時,外界都看不出這一點,隻說張陸二人是多年來配合最好的書記和專員,簡直是黃金搭檔。可見張兆林這人真的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這麽老到的人不當大官才怪!


    關隱達想不到陸義這些人玩到這個身份了,還搞這種手段!像小孩子辦事,又像流氓做派。真他媽的黑!


    小馬見關隱達一聲不響,以為他擔心老人家的病,就說:“關縣長放心,陶老書記的身體一向不錯,不會有大問題的。他倆老身邊沒有人,有個什麽毛病,不打電話告訴你們告訴誰?”


    關隱達忙說:“但願沒有事。”


    關隱達感慨著別人黑,突然又覺得自己無聊了。自己這是扮演了什麽角色?一個告密者!他想到自己是這麽一個角色,似乎自己的身子在往下縮,怎麽也挺拔不起來。他開始問自己該不該這麽幹了。剛才聽熊其烈說起這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改變他目前窘境的絕好機會。別的什麽他根本就沒有去想。


    也許自己太草率了。莫說這樣做道德不道德,這事真的鬧,宋、陸二人都不是一般人物,還不知鹿死誰手!可是箭已離弦,由不得他了。是禍是福,聽天由命吧!


    黎南到西州,白天得走三個半小時,晚上車少些,才兩個小時就到了。不過也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了。車在陶凡家門口停了下來。關隱達交代小馬:“你去桃園賓館登記個房子,休息一下,說不定還得馬上趕回去哩。我過會兒就來。”


    小馬就沒有下車,掉頭走了。關隱達根本顧不上進嶽父大人的家門,一轉身就去了宋秋山家。一敲門,門便開了。開門的是宋秋山的夫人龍姐。客廳裏滿是煙味。剛才這兩個多小時,不知宋秋山抽了多少煙。宋秋山從沙發裏緩緩起身,笑容可掬地伸過手來,同關隱達緊緊握了一陣。龍姐為關隱達倒了杯茶,說聲隱達你們扯吧,就進裏屋去了。


    宋秋山壓壓手,示意關隱達自便,就翻開告狀信看了起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越往下看,眉宇間的川字便越深。燈光下看不出臉色的變化,關隱達想這臉色一定是由通紅而轉向鐵青吧。


    宋秋山不像關隱達那樣看得匆忙,他很從容。他慢條斯理地抽著煙,看到了後麵,又不時翻回前麵,像在仔細玩味一篇美文。


    “好啊!”宋秋山終於看完了信,說,“他們居然對我搞這一套!”


    關隱達不知回答什麽好。聽宋秋山說“他們”,他便認為宋秋山一定猜得出是誰在弄手腳了。


    宋秋山哈哈一笑,接著說:“這事要是放在從前,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不揪出個反黨集團才怪!就是現在,這也是一種嚴重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他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謝謝你啊,隱達同誌!”


    “知道了這事,就應該匯報啊!”關隱達說。


    宋秋山微笑著,目光很親切,說:“隱達,黎南這幾年發展不錯,你做了不少工作啊!這幾個月,你承受了不少壓力,這個地委是清楚的。黎南在我們地區相對落後些,尤其需要紮紮實實地幹,少不得你這種埋頭實幹的同誌啊!今後,你要多擔些擔子才是啊!”


    關隱達感覺到,宋秋山分明在向他暗示著什麽。宋秋山也許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關隱達,卻又隻能說“你承受了不少壓力,這個地委是清楚的。”這已是一種委婉的道歉了。關隱達知道,作為宋秋山,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他不可能公開向部下說對不起的,特別是在這種嚴肅的事情上。宋秋山要他今後多擔些擔子,也許意圖更加明顯了。


    “感謝宋書記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關隱達說。


    “隱達,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住桃園還是住哪裏?”


    “我不能住下來。明天一上班得開辦公會,我馬上趕回去。”


    “那就太辛苦你了!”宋秋山站起來,同關隱達握別。


    關隱達出來看看手表,已是十一點多了,就不想再去打擾嶽父大人,抄近路徑直去了桃園賓館。總服務台的小姐認得關隱達,見麵就同他打招呼,說:“你的房間在208,司機在206。”


    關隱達說:“我們住不成了,得馬上趕回去。”


    “這麽急,有急事?”小姐問。


    “對對,有急事。”


    關隱達說聲謝謝,就去了小馬的房間,小馬是倒頭便睡了,關隱達在門外就聽見了他的鼾聲。敲了好幾聲,小馬才開了門,揉著眼睛說:“對不起對不起,睡死了,睡死了。”


    關隱達說:“沒事沒事,辛苦你小馬,我們趕回去算了。老人家問題不大。明天一早得開辦公會。是媽打的電話,老頭子怪她不該打。”


    小馬便飛快地穿了衣服,揉著眼睛跟關隱達下樓。走到服務台結賬,小姐望著關隱達笑笑,說:“算了吧,就不收你們的錢了。”


    關隱達也笑笑,說:“那就謝謝你了。”又開玩笑說:“不過你收不收都無所謂,反正都是人民政府的錢。”


    小姐說:“關縣長真是,得了便宜還講便宜話。”


    關隱達就嘿嘿笑。玩笑間,小姐已退了小馬預交的房費,辦完了退房手續。關隱達再揚揚手,就同小馬出來了。


    上了車,關隱達說:“小馬你明天就不要同別人講我們今天來看過老頭子。他老人家是越老脾氣越怪,聽不得人家講他身體不好。”


    小馬說:“好好。老人家多半是這樣。我父親就是這個脾氣。他要是有個三病兩痛,我姐姐跑回來看他。他火冒三丈,說,我還沒有穿壽衣,你就這麽急了,來奔喪?”


    “對對,老人家就是這樣。”關隱達說,“有一年老頭子病了,沒注意保密,弄得他好多老部下跑去看望他,把他急得要命。事後老頭子把家裏老老少少罵得抬不起頭。自那以後,他生病,我們從來不對別人說。”


    關隱達的心情比來的時候輕鬆些,就同小馬說些白話。這樣也免得小馬來瞌睡。關隱達心想,今天萬一車子在路上出了事,今後傳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話了。所以他今天特別警醒,不坐後麵,專門坐到前麵陪小馬說話,又叫小馬慢些開。他還問小馬,是不是讓他來開一開,叫小馬休息一下。小馬隻說沒問題,沒問題。小馬便開始吹牛,說:“我在部隊的時候,在青藏高原開車。大貨車,一個人開,一開就是兩千多裏。沿途灰蒙蒙光溜溜一片,鬼都碰不上一個,那才叫無聊!實在悶了,或者來瞌睡了就罵娘,罵了班長罵排長,罵了排長罵連長,罵了連長罵團長。”


    關隱達就朗聲笑了起來:“哼,看不出你在部隊還蠻調皮哩。”


    小馬說:“當兵的都一樣,沒有當兵的不罵領導娘的。”


    小馬說到這裏,一下子不說了。關隱達想,也許小馬意識到自己這話犯了忌。既然當兵的沒有不罵領導娘的,現在你在關某人手下當兵,是不是也會在背後罵關某人的娘呢?


    關隱達其實是很欣賞小馬的,他便有意裝糊塗,說:“是的是的,在部隊待過的人,多半喜歡罵娘,動不動就是他媽的。我發現我們南方人從部隊回來後,總講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但是到地方上磨了幾年後,就隻剩下一句普通話了,那就是他媽的。所以你碰見用普通話罵他媽的那些南方人,百分之百是從部隊回來的。”


    小馬這就擺脫了窘態,大笑起來,說:“是這樣,是這樣。關縣長觀察問題好細致。我就有這個毛病。”


    兩人一路白話,順利回家了。關隱達下車前看看手表,才午夜一點多,這在夏天也不算太晚。


    事後有人說,這天晚上,關隱達的小車還沒有離開桃園賓館,宋秋山已在趕往省城的路上了。他連夜趕到省委,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張兆林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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