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想陶陶一定睡了,準備自己拿鑰匙開門。可他鑰匙還沒拿出來,門竟開了。原來陶陶還在等他。陶陶望著他,目光怪怪的,像是見了陌生人。他本想說你怎麽還不睡覺,但見陶陶這個樣子,就笑著問:“怎麽了?幾個小時不見就認不得了是嗎?”


    “沒有,沒哩。”陶陶說著,就進去揀了衣服出來,讓他去洗澡。


    關隱達洗了澡出來,陶陶已坐在床上了,拿著本雜誌看。


    關隱達說:“怎麽還不睡?”


    “睡哩。”陶陶說著就躺下了。


    關隱達也躺了下來,抬手關了燈。一切都安靜了,他的頭腦便格外地清晰起來,不由得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不論怎麽說,今天這幾個小時將影響他的一生!想到這一點,他感覺腦瓜子轟地響了一陣,像是驟然間漲大了。是啊!自己一輩子的人生走向,一輩子的成功與失敗,一輩子的公眾形象,也許就在剛才這幾個小時之內就全部注定下來了!不,哪是這幾個小時,就在他準備去找宋秋山那一念之間就注定了。命運竟是這麽偶然的事情!如此想來,這多麽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翻身下床,走到客廳裏,掛了熊其烈的電話。電話一通,老熊就接了。原來老熊也還沒有睡。是啊,經曆著這麽大的事,誰睡得著?


    “正常嗎,老熊?”關隱達怕吵了陶陶,盡量壓著聲音。


    “正常正常,我照樣向他做了匯報。估計他現在早發現大事不好了。”老熊也壓著嗓子。


    一聽這聲音,就像在搞陰謀詭計似的。關隱達覺得大可不必,便略略提高了嗓門,說:“反正依我當時對你說的。還有,最近你不要來找我,有事我打電話給你。”


    掛完電話,關隱達一個人坐了一會兒,才摸進臥室。陶陶可能也沒有睡著,因為他聽不見她那溫馨的呼吸聲。平時也多是陶陶先上床睡覺,他總是忙到很晚,才輕手輕腳進房來。也不開燈,房裏隻彌漫著女人均勻而柔和的呼吸聲。有時候他躺下,女人像是醒了,呼吸聲驟然間停了下來。可她隻是翻了一下身,手臂往男人身上一搭,又呼呼睡去。陶陶總是睡得很熟,像個孩子。關隱達很喜歡女人這點孩子氣。


    今天陶陶睡不著,一定心裏有事。關隱達想,說不定她對自己今天的行為有看法。陶陶自己是領導幹部的女兒,可她向來對官場很不以為然。她同關隱達說過:“如果你的生活聽我安排,我說你幹脆去當教書先生。”關隱達就歎道:“可惜既不能由你安排,也不能由我安排。”


    關隱達擔心陶陶會因為今天的事情而看小了自己。夫妻大多會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但他知道,陶陶絕不會原諒自己男人品格上的缺陷。


    關隱達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今晚更加睡不著了。但他必須睡著。哪怕天天晚上睡不著都無所謂,今天晚上一定得睡著。他明天得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平日是最忌服用安眠藥的,可為了明天的形象,他起床服了安眠藥。


    次日早晨,關隱達一睜開眼睛,馬上想到的是今天碰見向在遠如何應付。昨晚從地區回來,一路上時間很充裕,怎麽就不想清楚這事呢?管他哩,見機行事吧。


    吃早點時,一家三口都不做聲。兒子通通平時吃飯名堂很多,一會兒不要這個,一會兒不要那個,今天竟然也規規矩矩。關隱達無話找話,故作幽默說:“不知老太太是不是上班來了。”


    陶陶並不覺得這話怎麽好笑,說:“你希望她早點來是不是?這幾個月我頭都被她弄大了。我要不是你關隱達的老婆,早不是這麽對她了。”


    關隱達覺得臉發訕,說:“我心裏也早有火了,要不是礙著頭上這頂帽子,我早就……”


    “你吃了她?”陶陶不等男人說完,就衝了他一句。


    兒子似乎聽不懂大人的話,吃完早點,喊聲爸爸媽媽再見,就匆匆上學去了。


    關隱達在兒子出門的時候,瞥了一眼門口,見老太太還沒有來。他便急忙進書房,想取了公文包早點去辦公室。一時又找不著公文包。平時公文包都放在書桌上。他就邊找邊叫陶陶,問看沒看見他的包。陶陶正在廚房收拾,應著:“你也是通通了?找不著書包是不是?”陶陶從來不是這樣的,她從昨天起就有些反常。關隱達有個壞毛病,一急就想大便。這下包沒找著,卻想上廁所了。


    關隱達蹲在廁所裏,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堂堂縣長,竟叫一位無賴的老娘弄得一籌莫展。心想再大的人物,再有登天的本事,碰上這樣一位老太太也是沒有辦法的。


    從廁所出來,一眼就瞥見沙發上一張報紙下麵露出公文包一角。他這才記起昨晚回家時,順手就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沒有拿回書房。


    門一打開,就見老太太已經蹲在門口了。


    “怎麽還不抓我兒子?他犯了哪條王法?他沒有給你送錢是嗎?還是給你送少了?你開口呀!你伸手呀!你要多少他送多少來!人民幣不光人民用的,你當官的是人民的公仆哩,功勞大大的,要多撈一點人民幣哩!”老太太罵起來居然一套一套的。


    關隱達理也不理,昂首而去。的確要密切聯係群眾,可這種人民群眾你怎麽同她去密切聯係?關隱達想到這裏覺得幽默,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正想著自己一個人發笑像個傻子,就見向在遠站在辦公樓前麵的坪裏,同縣委辦主任陳興業說話。有幾個人站在一邊等著。縣裏領導很忙,有事要找他們不好找,部委辦局的頭兒有急事的話,一大早就站在坪裏,等著找領導匯報。大家就戲稱這是做早朝。不過喜歡隔三岔五跑到這裏候朝的,也總是那些在領導麵前有臉麵的人。機關裏有人很留意這道風景,發現哪位喜歡候朝的人,突然很長時間不來了,十有八九是失寵了。


    向在遠頭微微往一邊偏著,好像還沒看見關隱達。關隱達想看看這人是個什麽臉色,可他的臉沒有轉過來。有人看見關隱達走過來了,就打招呼。向在遠這才轉過臉,同關隱達點點頭。關隱達走過去,說:“今天我們開縣長辦公會。”


    “好好,你們開會吧。”向在遠說罷,又把臉向著陳興業。


    關隱達注意看了他的臉色,似乎沒有什麽異樣。其他的人就朝關隱達點頭,臉色都很燦爛,手腳卻有些無措。


    這時,管黨群的副書記劉誌善來了,他們便又劉書記好劉書記好了。


    關隱達就轉身走了。他才選上縣長那陣子,每天早上也有許多人等在這裏找他匯報。可上麵好像遲遲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他連常委會都沒有資格參加,手中就沒有實權。慢慢地就沒有人向他做早朝了。清早跑到這裏來的,多是找向在遠和劉誌善。


    按正常情況,縣長應是縣委二把手,但依現在這個格局,劉誌善成了縣委二號人物。有些事情非找縣長不可的,他們也都是在八點半鍾以後,上關隱達辦公室去。很多人並不忌諱別人說他拍馬屁,有些人甚至把馬屁拍得很張揚,炫耀自己在領導麵前如何得臉。可關隱達越來越感覺到,下麵的頭兒獨獨生怕同他沾在一起,都謹慎地避著邪。


    關隱達也早習慣這種場麵了。心裏卻在冷冷地笑:如果縣裏局勢馬上發生變化,隻怕一夜之間,這些人又是另一副麵孔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有些得意了,似乎馬上就會發生些什麽事情。


    政府同縣委的辦公樓麵對麵,中間是並不怎麽平整的水泥坪。有位在大院裏工作幾十年的退休幹部說,總是說縣裏的班子是團結的班子、戰鬥的班子,可他從來還沒有見過一任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團結的。要麽是麵和心不和,要麽幹脆挽起袖子幹仗。隻怕就怪這辦公樓修得不好,壞了風水。幹嗎要麵對麵呢?麵對麵不就要對著幹了?


    秘書小張見了關隱達,過來問他今天有沒有什麽任務。他說沒有,今天上午開會。小張唯唯幾聲就去了。關隱達口上不說,心裏一直不太滿意小張這個秘書。小張很不靈活,好像還生怕同他關係搞得太近了。不像他原來管政法時帶的小顧,同他什麽都談得來。


    關隱達進辦公室拿了幾個文件,徑直去了會議室。心想剛才向在遠是不是早看見了他,有意把臉偏了過去呢?這樣的話,向在遠一定看見他低頭傻笑了,說不定就會疑心是他拿走了那封告狀信。向在遠肯定早發現告狀信丟了,可這人仍顯得沉著。關隱達佩服向在遠處驚不亂,但他猜得出向大人這時的心情。向在遠這會兒隻怕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了。讓他一個人痛苦去吧,我開我的會去。


    幾位副縣長差不多都到了,但有關部門的頭兒還沒有到齊。王永坦坐在那裏翻文件,見了關隱達,就微笑著點點頭,把右邊椅子上的公文包拿開。關隱達便挨著王永坦坐下。這是會議室北麵最中間的座位。關、王二位看上去很親密,甚至讓你產生錯覺,以為他倆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檔。


    關隱達看看表,已八點五十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王永坦偏過頭來,說:“太拖拉了,這作風不整不行。”


    關隱達隻皺著眉,一聲不吭。馬誌堅見這場麵,急得團團轉,忙叫辦公室打電話催。因為有的縣長見到會的稀稀拉拉,往往遷怒政府辦,怪政府辦通知不落實。關隱達並不指責馬誌堅。他知道這怪不得政府辦,隻能說有些人越來越不把他這個縣長當回事了。這時陸陸續續又到了幾位。馬誌堅低著頭,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關隱達環視一下會議室,見財政局、建委、國土局的負責人還沒到。


    關隱達同王永坦耳語一句,就說:“老馬,別催他們了,我們開會!現在都九點了。造成這種會風,責任在我。我平時對有些同誌太遷就了。我宣布今後每次縣長辦公會最後一項議程,就是請遲到的同誌說明情況。好吧,先議城市防洪問題。水利局先匯報。”


    今天有幾個議題,按預先安排,城市防洪問題是放在後邊研究的,關隱達有意把它提前了。因為這個議題同財政、建委、國土等部門的關係最大,他想最好在這幾個部門的頭兒沒到之前把它決定下來。


    水利局吳局長匯報完了,有關部門的頭兒和幾位副縣長談了意見。大家談完了,關隱達開始拍板。他正說著幾點意見,遲到的幾位先後進來了。關隱達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繼續說完他的決定。


    關隱達說完,便低頭看另外幾項議程的材料,神色嚴肅。財政局長朱琴總是微笑著,望著關隱達。她看出關隱達今天很不高興了。可關隱達根本就不抬眼。這女人是黎南縣家喻戶曉的人物,已是三屆政府的財政局長了。每新調來一位縣委書記或者縣長,她都能在幾天之內就同你混得很熟,並且取得你的信任。黎南好幾位科局級幹部具備這種絕招,朱琴算是最有名的。大概因為她是位很有風韻的女人。


    今天大家覺得風向異常,會就開得特別嚴肅,也很緊湊。滿滿的議程,不到十二點就全部結束了。


    關隱達最後說:“我再重申一下,今後開辦公會,請大家按時到會。遲到的,在會議結束時向大家說明遲到的理由。散會!”


    說完散會,關隱達埋頭慢條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誰也不看。他今天臨時打亂原來的議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問題時,不聽取財政等幾個部門的意見,就是要鎮一下那些不太聽話的頭兒。有的人長期把持一個單位,八麵威風,好像縣長都要讓他幾分。縣長決定的事,要是他們不點頭就行不通。這麽下去,政府權威何在?他了解他們,他這麽做出的決定,肯定他們會從中作梗。他原來總擔心他們不聽他的,現在他就希望有個人出來同他作對,他好來個殺雞嚇猴!


    關隱達把最後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實他的牙齒都咬了起來。依他現在的心情,他應該是刷的一聲,飛快地拉上公文包拉鏈。但他屏息靜氣,放緩了一切動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會議室。卻見朱琴等在外麵,像是有事要說。


    關隱達就笑笑,說:“還有事嗎?”


    朱琴說:“關縣長,城市防洪的問題,我讚同您的意見。不過,按水利局的意見,財政的壓力太大了……”


    關隱達不等朱琴說完,笑道:“您不是說讚同我的意見嗎?您明明知道,水利局的意見經我認可了,就不隻是水利局的意見,而是我的意見,是縣政府的意見了。你今天還是來了,不來的話,我們研究完了會再來征求您的意見。您這財政局長是三朝元老了,理應縣長上門征求您的意見啊。”


    關隱達邊說邊走,麵帶微笑,卻不回頭。他這幾句話分量很重,比臉紅脖子粗地罵人還叫人難堪。朱琴跟著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紅著臉站在那裏。建委主任、國土局長等幾位也站在走廊,想同關隱達說什麽。見朱琴好像弄得沒趣,他們就像什麽也沒看見,低頭走了。


    有幾項重要議題縣長辦公會研究了,還須提交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關隱達交代馬誌堅同縣委辦銜接一下,爭取常委會早點研究。純粹研究工作的常委會,關隱達還是被邀列席。


    下午,馬誌堅跑到縣委辦。陳興業正在著急,說:“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會,可不知向書記哪裏去了,弄得我們通知也不敢發。他平時的活動都同辦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機也在家,秘書也在家,他到哪裏去了呢?”


    馬誌堅是個急性子,辦事又認真。他找關隱達匯報這事,那樣子就像自己工作沒做好似的。關隱達卻沒事一樣,說:“向書記不在家的話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要等縣委來決定。”


    關隱達說得這麽平淡,心裏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遠一定上地區去了。既然司機和秘書都沒有隨去,說明向在遠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測,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已進入白熱化了。關隱達不屬於這場爭鬥的任何一派,但誰勝誰敗,同他卻是休戚相關。


    一連三天,誰也沒見到向在遠的影子。機關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關隱達卻總覺得不對勁,似乎空氣中也彌漫著某種怪異的氣息。


    外麵早有種種議論了,多是說向在遠被停職反省了,有的說是因為經濟問題,有的說是因為嫖娼。


    說起男女事情,人們的興致總是很高的,就連老早以前有些領導的奇聞逸事也被翻了出來。說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機關吃團年飯的時候,怎麽也找不到縣委書記。全體機關幹部架著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涼了,還是不見縣委書記駕到。縣裏其他領導急壞了。那會兒正搞著階級鬥爭,大夥兒時刻警惕的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生怕縣委書記被階級敵人謀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匯報。地委領導深感事情重大,連夜派地公安處的同誌赴縣裏偵查。縣委還緊急成立了“除夕行動指揮部”。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見縣委書記從縣廣播站出來了。原來早就風傳縣委書記同廣播站的女播音員白麗相好,但有領導出來訓人,說這是政治謠言,是往縣委臉上抹黑。這會兒大家都知道縣委書記同白麗到底是怎麽回事了。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也隻是在背地裏說,誰也不敢公開散布這“政治謠言”。後來這位書記倒了台,大家就說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說難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聽見廣播裏有喘氣的聲音!


    隻是這些七七八八的說法,關隱達都聽不到。不過他也想象得出,人們肯定會有多種猜測。縣裏頭兒的行蹤從來都是引人注意的,縣委書記失蹤幾天了,什麽議論都會有的。他知道秘書小張說不定會聽到一些話。但小張不說,他也不好問。小張不像他原來的秘書小顧,小顧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張的不知心,多半是因為他自己這個縣長當得窩囊。


    這天晚上,兒子學校開家長會,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間裏做作業,關隱達獨坐在書房裏。電話鈴響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機也關了。


    向在遠已失蹤五天了。這幾天,縣裏事情千頭萬緒。日常工作不說,單是群眾上訪就讓他頭昏腦漲。昨天氮肥廠的工人來了一百多,今天又來了幾百煤礦工人。對工人群眾硬又硬不得,軟又軟不得。工人不為別的,隻是要飯吃。他不能親自出麵。他一出麵,就連個退路都沒有。他盡管在後台操作,心裏照樣急得像火燒。政府大門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來,家門口還守著那位老太太。這樣的縣長,他真的不想當了。


    這幾個月,每當感到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總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縣北去四百多公裏的一個縣。那也是一個山區,村子坐落在一個山間盆地,有著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彌望的是綿亙不盡的山梁。他家的屋後有一條小溪,溪水不大,卻終年不枯,清澈見底。他越來越懷戀家鄉。家鄉並不富裕,自己從小就盼著出去做個城裏人。他發奮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才終於有了今天。可現在,他反而總是向往他的鄉村了。鄉村是那麽美麗而寧靜。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圍多栽些樹。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許會在門上貼幾副對聯。自己弄不出好對聯的話,有現成的名聯也很貼切: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


    可他終究回不了老家,那個迷人的山村永遠隻能是他的心靈逃避之所。他現在隻能在這裏,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黎南縣,充任一個尷尬的角色。


    一直沒有向在遠的消息,真不知最終鹿死誰手。這些天,關隱達腦子裏盡是些宋秋山和陸義的影子。他今後的命運,就取決於這兩人誰勝誰負。如果陸義占了上風,他關隱達就徹底完了。想到這些,他頓覺四顧茫然。他好長時間沒抽煙了,今晚特別想抽煙。他連抽了好幾支煙,感覺有些飄然。這時,陶陶回來了,進屋一看,揮手撩著煙霧,說:“你好不容易戒了煙,又抽什麽呢?”


    關隱達不做聲,仍低頭吸煙。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說話,他心裏有數。宋秋山任地委書記以後,對她的老父親也不怎麽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認為他不該當告密者,更不該討好宋秋山。


    見陶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你這幾天不舒服,是對我有看法。那告狀信的事遲早是要暴露出來的,我無意間知道了這事,隻是把暴露的時間提前了。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僅此而已。宋、陸兩方,也說不上正義與不正義,依我看他們是一路貨色。當然,我把這信交給宋秋山,就讓宋秋山取得了主動,這的確是幫了他的忙。這也隻是因為在他兩人的爭鬥中,宋秋山占的優勢多些,取勝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話,我也可能把這信交給陸義。當然,真是這樣,我就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了。因為這事十有八九就是陸義親自策劃的。你不要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麽做,在常人看來,的確有些滑頭,甚至卑鄙。但官場上的事情,你不能簡單地用道德標準來評判。我要擺脫窘境,不這樣又能如何?這隻能說是策略,當然你說是權術也無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樣望著男人。


    關隱達不望陶陶,抬著頭,眼前一片空茫。他繼續說:“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場這麽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來反省自己,我也許吃虧就吃在正派。別人弄手腳你不弄,就是一種不公平競爭。當然我不是說今後我就要弄盡手腳,做盡小人。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認為這是在做小人。我怎麽不希望,大家都做謙謙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領導就賞識你,就委你以重任。這樣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薩,隻要有好的願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現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維去為人處世,你越會處處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們都邪門了。可現實就是現實。你得在現實的基礎上想問題,辦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場有所作為,想真正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隻有像孔老夫子說的,‘君子亂世則隱,治世則出。’但依我看來,世道的治亂是相對的,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治世。那麽大家就隻好都去當隱士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說:“你說著說著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隻是這次的事讓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總覺得你這麽鬼鬼祟祟換取一官半職犯不著。再說當官又怎樣?父親一輩子官雖不大,但在常人看來,當到地委書記,也算夠風光了。可我看父親這輩子並不怎麽幸福。剛退下來那陣子,我感覺他特別痛苦。直到這幾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過些。他現在一天到晚隻是寫字作畫,對官場上的事概不關心。”


    關隱達很有感觸似的歎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灑脫得好。正像有句老話說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


    關隱達口上這麽讚歎著嶽父大人,心裏卻不以為然。他當然欣賞真正的超凡脫俗,但他疑心嶽父的通達也許是一種逃避。浸染官場一輩子,怎麽可能說明白就明白?說灑脫談何容易!沒有過成功,就沒有資格說平淡。不過嶽父大人再怎麽樣,也的的確確風光過,他還有資格說說淡泊。自己如今的處境,說灑脫也好,平淡也好,都隻能是一種畏縮。


    陶陶見關隱達本已開朗的臉色,這會兒又凝重起來了,就說:“我倆不要再說這事了。反正一條,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頭鑽進仕途出不來,更不願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


    陶陶去看看兒子,見兒子自己早上床睡了。兩人洗漱一下,就進了臥室。上了床,陶陶說:“我覺得奇怪,我剛才回來時才八點多鍾,見老太太不在門口了。她平時都是晚上十點多才走,從來沒提前回去過哩。”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沒看見她倒惦記她了?”


    今天陶陶顯得很溫存,關隱達就有了那意思。他閉上眼睛,腦子裏充滿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麵前一來激情,就是這個反應,但這種感覺似乎很陌生了。他為重新找回這種感覺而激動。


    關隱達痛痛快快地傾瀉了滿腔激情,似乎也消釋了心頭的塊壘。夫人永遠像個小孩,一會兒就睡著了。關隱達卻越發清醒起來。能回家鄉多好!他又想起了家鄉那片田野。小時候,每年夏天,田野裏總是落滿了白鷺。白鷺安閑而優雅,在那裏從容覓食,或者東張西望。他那會兒真有些傻氣,總想同那些白鷺一塊兒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壟裏去。可白鷺見他走近了,就撲撲地飛了。白鷺不會飛遠,就在另一個田埂上又落了下來。他便又小心地走過去。白鷺就這麽同他捉著迷藏,他便愣頭愣腦,頂著炎炎烈日,做著不醒的夢,曬得黝黑發亮。但是,當他離開家鄉時,夏日的田野早沒有白鷺了。聽說這些年,白鷺又飛了回來。這是關隱達心靈深處永遠的風景。但他羞於向人說起這些,就連對陶陶他也沒說過。他怕人們背後說他幼稚,說他是個大孩子。他甚至還私下分析過這種怪現象,發現如今一切純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則是冷酷無情、八麵玲瓏、老於世故、見風使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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