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瑪斯·克裏奇正緩慢地向死亡走去,慢得可怕。在人們看來,生命之線扯得如此之纖細卻仍然不斷,這真是不可能的。病人臥床不起,極度虛弱,靠嗎啡和酒維持生命,他隻是緩慢地呷著酒。他隻是半清醒著,一絲意識把死亡的黑暗與生活的光明聯係著。但是他的意誌沒有破碎,他是完整的人。隻是他需要絕對的安寧。


    除了護士,任何人來了都讓他難以忍受。傑拉德每天早晨都到房裏來看看,希望他的父親已經與世長辭。可他每次都看到那張臉仍舊微微閃光,蠟黃的額頭上仍舊覆蓋著令人敬畏的黑發,黑黑的眼睛似乎隻有一點點視力,裏麵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團。


    每次那黑色無形的眼睛轉向他時,傑拉德就感到自己的五髒六腑中燃起反抗的火花,似乎燃遍全身,似乎搗毀了他的頭腦,令他發瘋。


    每天一早,兒子筆直地站在那裏,渾身充滿生機,金發碧眼熠熠閃光。他這副樣子實在令父親氣惱,他無法忍受傑拉德那神秘莫測的藍色目光。但這隻有一小會兒。他們隻稍稍對視一下就把目光轉開了去。


    傑拉德在好長時間裏都保持著鎮靜,泰然自若。但最終,他怕了。他害怕自己會垮掉,他要等待結果。一種變態心理使得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拖到生死線上。可現在,那可怕的恐怖感每日都敲擊著兒子的五髒六腑,燃燒著他。他整日心神不寧,似乎達摩克裏斯的劍正懸在他的脖子上。1——


    1希臘傳說,國王命廷臣達摩克裏斯坐在一根頭發懸掛的劍下,以示君王多危。這個成語意為“臨頭的危險”。


    他無處可逃,他和父親緊緊相聯,他必須看著他死去。但父親的意誌永遠不會鬆懈,不會向死亡屈服。當生命之線被折斷以後這意誌才會折斷。如果在肉體死亡後它不再堅持下去的話。同樣,兒子的意誌也永遠不會屈服。他頑強地佇立著,他與這死亡無關。


    這真是一種酷刑折磨。他能夠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毫不屈服、在萬能的死亡麵前毫不讓步地慢慢消逝嗎?象印第安人經受刑罰的折磨一樣,傑拉德甘願毫不退縮地體味這種緩慢的死亡。他甚至感到勝利了。他甚至有點希望這樣死,加速這種死亡。似乎他自己在安排這種死亡,甚至當他恐懼地退縮時也是這樣。他仍舊要對付這種死亡,他會通過死而取得勝利。


    可經受著這種折磨時,傑拉德也失去了對外界日常生活的控製。那曾經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現在變得一錢不值了。工作和快樂扔到了腦後。他現在幹起工作來很呆板。這些都是外在的事情,他真正的事情是心靈裏與死亡的殊死搏鬥。他的意誌應該獲勝。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會低下頭承認誰是他的主宰。死亡中沒有主宰。


    這場鬥爭在繼續著,以前的他毀滅了,他的周圍生活是一個空殼,生活象大海一樣嗆哮著,他也加入了這外在的咆哮,可這空殼內部卻是死亡那黑暗可怕的空間,他知道他必須獲得增援,否則他就會垮掉在這巨大的黑暗空間中,這空間就在他心中。他的意誌支撐著他外在的生活、外在的思想和外在的生命,這些都沒有破碎、沒有改變。可壓力太大了。他要找到什麽東西維持良好的平衡。什麽東西必須同他一起進入他靈魂中空蕩蕩的死亡空間,填充它,以抵銷外界的壓力。一天又一天,他感到自己愈來愈象充滿黑暗的汽泡,周圍是他意識的彩虹,外部世界和生活就在這意識的彩虹上咆哮。


    在這種極端狀態下,他本能地尋求起戈珍來。他現在甩掉了一切,隻想同戈珍建立起關係來。他常隨她到畫室來,靠近她同她交談。他在畫室裏東站一會西站一會兒,毫無目標地揀起工具、雕塑用的泥巴和她刻的小人兒——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看著這些東西,但無法理解。戈珍感覺得出他追隨著她,象一種命運在纏著她。她躲開了他,可他卻一點點地接近她。


    “請聽我說,”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猶豫地對她說,“今天晚上留下一起吃晚飯好嗎?我希望你能留下。”


    她有點吃驚。他那說話的口氣倒象是一個男人同另一個男人說話。


    “家裏人會等我的。”她說。


    “哦,他們不會在意的,”他說,“如果你能留下,我會十分高興的。”


    她沉默了好久,終於同意了。


    “要我告訴托瑪斯嗎?”他問。


    “吃完飯我必須馬上走。”她說。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客廳裏沒有生火,他們就坐在書房裏,他幾乎沉默不語,顯得心不在焉,溫妮弗萊德很少說話。可當傑拉德站起身衝她微笑時,他顯得愉快、與常人一樣。隨後他又顯得茫然若失,這副樣子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她對他很著迷。他看上去那麽專心致誌,那種奇特茫然的沉默讓她無法理解,她動心了,揣摩著他,心裏十分尊敬他。


    但他很和藹。在飯桌上他總把最好吃的送到她麵前。知道她會喜歡與勃艮第不同的一種名酒,他就專門取來了這種微甜葡萄酒。她感到自己此時最受人尊重、人家需要她。


    在書房中喝咖啡時,傳來一聲輕微的敲門聲。他一怔,叫道:“請進。”他的聲音很大,讓戈珍感到不安。身穿白衣的護士象個影子一樣進來了,在門道裏徘徊著。她很漂亮,可奇怪的是,她很靦腆、毫無自信心。


    “克裏奇先生,醫生要跟你說話。”她聲音低沉、小心翼翼地說。


    “醫生!”他驚起道,“他在哪兒?”


    “在飯廳裏。”


    “告訴他,說我就來。”


    說完他喝完自己的咖啡隨著影子一樣消失的護士走了。


    “那位護士叫什麽?”戈珍問。


    “英格麗斯小姐,我最喜歡她了。”溫妮弗萊德說。


    不一會兒,傑拉德就回來了,他心事重重,那緊張、茫然的表情看上去象一個微醉的人。他沒有說醫生叫他去幹什麽,隻是倒剪著手站在壁爐前,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他並不是真地在想什麽,他隻是心裏有放不下的懸念,頭腦裏有斬不斷的一團亂麻。


    “我必須去見媽媽,”溫妮弗萊德說,“在爸爸睡覺前去看看爸爸。”


    說完她向戈珍和傑拉德道了再見。


    戈珍也站起身來告別。


    “你不必走,非要走嗎?”傑拉德迅速看了一眼鍾表說,“還早呢。你走時我送你,順便散散步。坐,別急著走。”


    戈珍又坐下了,象他一樣心不在焉。傑拉德的意誌控製了她,她感到自己幾乎被他迷住了。他是個陌生人,是個未知物。他那麽神魂顛倒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他在想什麽,他有何感覺?她感到他讓她動彈不得,他讓她邁不開腳步。她很自卑地看著他。


    “醫生告訴你什麽新情況了嗎?”她溫柔、無微不至地關切道。這問話震動了他纖敏的心扉。他揚一揚眉毛,顯出無關緊要的樣子。


    “沒有,沒什麽新情況,”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說,脈搏很弱,周期性間歇,不過那沒多大關係。”


    他低頭看著她。她的眼睛黑黑的,目光溫柔,令他心猿意馬起來。


    “不,”她終於喃言道,“對這些事我一點都不懂。”


    “不懂正好,”他說。“聽我說,抽支煙嗎?——來吧!”他說話間摸出一包煙,並為她打著火兒。然後他站在她麵前。


    “我們家人都沒象父親這樣生過病,”他說。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又低頭看著她,那雙奇特的會說話的藍眼睛讓她感到恐怖。然後他又說:“你知道,這東西是你預料不到的。等發生了以後你才意識到它一直存在著,總是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這不可救藥的疾病,這種緩慢的死亡。”


    他的腳不安地在大理石的爐前地麵上蹭著,嘴裏叼著煙,眼睛朝上看著天花板。


    “我知道。”戈珍喃言道:“這很可怕。”


    他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然後他把煙拿開嘴邊,舌尖伸到兩排牙齒之間,吐掉一點煙碴,輕輕轉過身,象一個孤獨的人在思考著。


    “我不知道結果是什麽,”他說著又低頭看著她。她黑色的眼睛理解地凝視著他的眼。他看到她沉默了,就把臉轉向一旁。“我可不這麽想。什麽都不會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似乎抓住了空虛,而同時你卻很空虛。所以你不知道做什麽。”


    “不知道,”她喃言道。她隻覺得自己神經很緊張,很沉重,似舒服又似痛苦。“有什麽辦法呢?”她又問。


    他轉過身,把煙灰撣到大塊的爐前大理石上,壁爐前沒有圍欄。


    “我不知道,我肯定不知道,”他說。“但我確實認為你應該尋找到對付這種情形的辦法,並不是因為你想這樣,而是因為你必須這樣,否則你就完了。包括你的一切都瀕臨著塌陷,你正用雙手支撐著這些。這種情形不會再繼續下去了。你總不能永遠用雙手托舉著屋頂吧?你知道你早晚會鬆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所以要采取某種措施,否則會有一次全球性的塌陷——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的。”


    他在爐前緩緩地踱著步,腳跟碾滅了火星。他低頭看看火星。戈珍發現,壁爐前古老的大理石地麵很美,微微凸起一些雕花。她感到自己終於被命運捉住了,陷在了可怕、毀滅性的陷阱中。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她卑謙地喃言道。“如果我能幫你做什麽的話請吩咐,可是我怎麽幫你呢?我不知道怎麽幫你。”


    他審視地低頭看著她。


    “我並不需要你幫助我,”他有點氣惱地說,“因為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我隻需要同情:你沒看出來嗎?我想找人說說心裏話,這樣可以減輕我的痛苦。可是沒有人可以推心置腹地跟我談談。真奇怪,沒有人。伯金倒是可以跟他談談,可他沒有同情心,他想支配人。跟他談什麽都白搭。”


    她陷在了一個奇怪的陷阱中。她隻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門輕輕地推開了。傑拉德驚起。他感到十分懊惱。他這副樣子讓戈珍吃驚。然後他快步向前走去,顯得很優雅的樣子。


    “媽媽!”他說,“你下來了,真好。身體怎麽樣?”


    老夫人穿著鬆鬆垮垮的紫色罩袍,象往常一樣笨重地默默走過來。兒子走在她身邊,為她搬過一把椅子,說:“您認識布朗溫小姐吧?”


    母親漠然地看看戈珍。


    “認識,”她說。然後她慢慢往椅子裏坐下去,藍色的眼睛向上看著兒子。


    “我來問問你爸爸的情況。”她用飛快得讓人難以聽清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這兒有客人。”


    “是嗎?溫妮弗萊德沒告訴過你?布朗溫小姐留下來吃晚飯,讓我們有生氣了。”


    克裏奇太太緩緩轉過身看著戈珍,表情冷漠。


    “恐怕招待不周。”說完她又轉身對兒子說。“溫妮弗萊德對我說醫生要對你談你父親的情況。說什麽了?”


    “隻是說他的脈搏很弱——耽誤了好長時間了——他可能過不去今晚了。”傑拉德回答。


    克裏奇太太木呆呆地坐著,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她的身體似乎在椅子中隆起,頭發披到耳際。但她的皮膚很光滑,她的手是很美的,很有力量。沉寂中她體內那巨大的能量似乎潰敗了。


    她抬頭看著站在身邊的兒子,他顯得敏捷而有英氣。她的眼睛總是那麽藍得出奇,比“勿忘我”還要藍。她似乎對傑拉德很信任,但作為母親似乎又有點懷疑他。


    “你怎麽樣?”她聲音出奇得輕,似乎不想讓別人聽到,隻讓他聽。“你不緊張吧?這事兒不會讓你發瘋吧?”


    這種奇怪的挑戰讓戈珍吃驚。


    “不會的,媽媽。”他的口氣既冷漠又輕鬆,“反正得有人奉陪到底。”


    “是嗎?是嗎?”母親連著說道,“為什麽你要給自己壓上這副擔子?你能做些什麽?它自己會完結的,不需要你。”


    “是的,我並不認為我有什麽用。”他說,“不過我們都受影響。”


    “你願意受影響?這不是什麽好事。它會使你變得舉足輕重。你不用呆在家中,為什麽不走?”


    她說這些話很明顯是思考良久的,傑拉德感到吃驚。


    “我認為這時走沒什麽好,媽媽,這是最後的時刻。”他冷冷地說。


    “你可要珍重,”母親說,“照顧好自己,你要做的就是這些事。你的負擔太重了。一定要注意,否則你就會陷入困境。


    你總是歇斯底裏的。”


    “我挺好,媽媽,”他說,“不用為我擔心,放心吧。”


    “讓死人去埋葬死人吧,不要把你自己也賠進去——我要告訴你這一點。我太了解你了。”


    他沒作回答,他不知道說什麽好。母親彎著腰默默地坐在椅子裏,她手腕上沒戴什麽裝飾品,很美的白皙的手扶著椅子扶手兒。


    “你幹不了這事。”她幾乎痛苦地說,“你沒那膽量。你象小貓兒一樣軟弱,真的,一直是這樣。這位女士今天住這兒嗎?”


    “不,”他說,“她今晚要回家。”


    “那她可以坐單匹馬車。遠嗎?”


    “隻到貝多弗。”


    “啊!”這老女人一直沒看戈珍,但她似乎能感到她的存在。


    “看來你願意給自己加重負擔,傑拉德。”說完母親有點艱難地站起身。


    “要走嗎,媽媽?”他禮貌地問。


    “我得上去了,”她又轉身向戈珍道聲再見,然後她緩緩向門口走去,似乎她不習慣走路一樣。走到門口時她向傑拉德默默地抬起臉。他吻了她。


    “別跟我走了,”她用令人難以聽清的聲音說。“我不要你再多走一步。”


    他向她道了晚安,看著她走到樓梯口,緩緩地上了樓。然後他關上門又回到戈珍身邊。戈珍也站起身向他走去。


    “媽媽是個怪人。”他說。


    “是的。”她說。


    “她有自己的想法。”


    “是的。”戈珍說。


    然後是沉默。


    “你要走嗎?”他說,“等一會兒,我去備馬。”


    “不,”戈珍說,“我想走回去。”


    他許諾過要陪她一起沿著長長的、孤獨的道路走回去,她希望他這樣做。


    “坐車回去也一樣嘛。”他說。


    “還是走回去的好。”她加重語氣說。


    “是嗎?!那我跟你一起走。你知道你的東西在哪兒嗎?我去穿上我的靴子。”


    他戴上帽子,在晚禮服上罩上大衣,然後他們就走入黑夜中。


    “點支煙,”他在雨廊上的角落裏停下來點煙。“你也來一支。”


    就這樣他們吸著煙上路了,路兩旁是修剪的整整齊齊的樹籬笆和草坪。


    他想用胳膊摟住她的腰。如果他能摟住她的腰,邊走邊把她擁向自己,他就可以使自己平衡。現在他感到自己象一座天平,天平的一邊正向無底的深淵沉下去。他必須保持某種平衡才行。平衡的希望就在於此。


    他看也不看她,隻想著自己,伸手溫柔地摟住她的腰並把她拉攏向自己。她幾乎要昏過去,感到被他占有了。可他的手臂太強壯了,她在他強大的擁力下退縮了出來。她感到自己死了一回,然後他在黑暗中邊走邊重又把她攏過去。他攬著對方,兩個人走著,感到完美的平衡。於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強壯而有英雄氣概。


    他抬手把香煙從嘴中拔出甩掉,隻見黑暗的樹籬中亮起一個火星。他現在可以自由地攬住她保持平衡了。


    “這就好了。”他得意地說。


    他話語中透出的得意之情對她來說就象一劑甜甜的毒藥。她此時對他竟是如此重要!於是她吸吮著這毒藥。


    “你更幸福了嗎?”她熱切地問。


    “幸福多了,”他仍舊很得意地說,“我有點頭暈。”


    她依偎著他。他感到她渾身柔軟,溫暖,她就是他豐沃、可愛的存在實體。她走起路來渾身的熱量和動作都傳導給了他。


    “如果我能幫助你的話,我將感到十分高興。”她說。


    “是的,”他說,“如果你不能,任何別人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那倒是,”她心裏說,感到出奇的高興。


    他們走著,他似乎愈來愈把她攬近自己,直到她貼在他身上隨著他走。他是那麽強壯,能承受巨大的壓力,你無法擺脫他。她被他裹挾著在野風呼嘯的黑暗山坡上走著,那肉體與肉體的交融美妙至極。遠處,貝多弗閃著微黃的燈光,萬家燈火在那麵山坡上鋪出一條燈的光帶。但他和她則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行走著。


    “你對我關心得太過分了!”她幾乎有點惱火地說,“你瞧,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過分!”他痛苦、激動地叫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這是真的。他竭盡全力愛護她,他為她想到了一切,她就是他的一切。


    “可我不相信,”她低沉著嗓音驚奇、顫抖著說。她渾身因著疑慮和激動而顫抖著。她要聽的就是這話,隻是這樣的話。現在,她聽到了,聽到了他宏亮的聲音道出了這句真話,可她卻不相信它。她無法相信——她不相信。可她終究相信了,感到勝利了,感到激動。


    “為什麽?”他說,“你為什麽不相信呢?這是真的。此時此刻,這是真的。”他和她一起站在風中。“天上的、地上的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什麽都不關心。我關心的不是我的存在,這一切都是你的。我就是失去我的靈魂一百次也不能沒有你。我無法忍受孤獨。我的頭會炸開的。這是真的。”他果斷地把她攏近了。


    “不,”她喃言著,有點怕。但她希望他這樣。她為什麽要喪失勇氣呢?


    他們又上路了。他們是那麽陌生,可又挨得那麽近,真不可思議。他們這是在發瘋。他們走下山來,來到了礦區鐵路拱橋下。戈珍熟悉這拱橋,方石砌成的橋壁一麵長滿了鮮苔,牆壁上往下淌著水。而另一麵則是幹燥的,她站在橋下,聽著火車隆隆駛過。她知道,在這座黑暗、孤零零的橋下,一到下雨天年輕的礦工和他們的心上人就聚在一起。所以她也想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站在橋下,在黑暗中讓他吻自己。走近拱橋時,她的步子變慢了。


    於是,他們佇立在橋下,他把她抱起,讓她伏在自己胸前。他的身體緊張地顫抖著,他摟緊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難以將息,很驚恐。啊,真太美妙了,就在這橋下,礦工們都這樣擁緊他們的情人,把她們擁在自己胸前。而現在,他的礦主人卻把她摟緊了!而他的擁抱會比他們的擁抱強烈、可怕得多,他的愛更專注、更高尚!她感到她會在他那顫動著的、超人的手臂和軀體下昏過去、死過去。隨後他的顫動變緩慢了、緩緩起伏著。他鬆開她,背靠牆壁站著,又把她攬過去。


    她幾乎喪失了意識。礦工們也一定是這樣背靠牆壁站著,摟著他們的情人吻著,就象現在這樣。啊,他們的吻會比這位礦主有力的吻更美、更有力嗎?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胡茬,那些礦工們不會有這些。


    那些礦工的情人們會象她一樣頭向後仰著,從橋下遙望遠處黑暗的山上那一條黃色的光帶,看著模糊的樹影,或看著另一個方向礦山貯木場上的房屋。


    他的手臂緊緊攬著她,似乎要把她摟入自己的身體中去,她的溫暖,她的溫柔,她可愛的身體,他都貪婪地渴望著,沉醉在肉體與肉體的融通中。他舉起她,似乎要象倒一杯酒一樣把她潑向自己。


    “這比什麽都值。”他說,他的聲音富有奇特的穿透力。


    她鬆弛了,似乎要溶化,要流向他,似乎她是一股無盡的熱流,象一副麻醉劑注入了他的血管。她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他托起她,她全身鬆弛、向他流瀉著,而他就象一隻結實的杯子,收取她的生命之酒。她就這樣偎著他,束手無策,懸在空中,在他的一個吻下融化、融化,溶進他的四肢和骨骼,似乎他是滿載著她火熱生命的鐵流。


    她似乎昏了過去,她的意識漸漸遠去了,她全身都溶化了、流淌著,她被他擁著睡在他懷中就象閃電睡在純潔、柔軟的石頭中。她就這樣在他懷中睡了過去,於是他得到了完善。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遠方的燈光時,她感到十分奇怪,怎麽,這世界仍舊存在,她正站在橋下偎在他懷中。傑拉德,他是誰?對她來說,他是個美妙的冒險物,一個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她抬頭向他看去,黑暗中他那張男性的臉廓輪分明。他身上似乎散發出微弱的白色光芒,似乎他來自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她向上伸出手臂,就象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樹上的蘋果,吻了他,盡管她怕他,仍舊用自己纖細探索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她的手在他臉上摩挲著。他是那麽完美,又是那麽陌生——啊,太可怕了!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不寒而栗,這張男人的臉,就是一隻閃光的禁果。她吻了他,手指從他臉上、眼睛上、鼻孔上和眉毛上摸到他的脖頸上,她要了解他,用撫摸來得到他。他是那樣強壯、那樣輪廓分明,他那分明的輪廓撫摸起來令人十分愜意,簡直不可思議。他是個讓你說不清的敵人,可是他渾身卻燃燒著不可思議的白色光焰。她要撫摸他、撫摸他、撫摸他,直到她的雙手擁有了他。直到她迫使他被她了解,啊,如果她能夠了解他,這種知識將會是多麽寶貴,她會感到滿足,什麽也無法奪去她的滿足。他太讓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個冒險的家夥。


    “你太漂亮了。”她喃言著。


    他揣度著,很芒然。她感到他在顫抖,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偎近了他。這下他無法控製自己了。她把他置於她的手指控製之下。這些手指激起的無盡、無盡的欲望令他別無選擇,這欲望太強烈了。


    但是她了解他了,這就夠了。在這一刻,她被他體內那流動著的閃電——看不見的閃電擊中,她的靈魂都被這閃電毀滅了。她了解他了。這種感知是一種死亡,她得從中獲得再生才行。他身上還有多少更多的東西需要她去了解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那雙敏感、聰穎的手觸摸著他活生生、放著電光的軀體,取得了巨大的豐收。啊,她的手竟是饑渴、貪婪地要了解他。不過,就目前而言,就她的靈魂所能夠承受的重負而言,她滿足了,感到很滿足。太多了,她那纖巧的方寸太快地得到了滿足,就要破碎了。夠了,一時間她滿足了。今後還將會有更多的日子,她的雙手象鳥兒覓食一樣在他富有雕塑感的神秘軀體上徜徉,直至她感到滿足為止。


    他甚至樂意讓她檢查、責難和抑製。渴望別人總比控製別人要好,人們害怕結局卻又渴望結局。


    他們兩人向城裏走去,向星星點點閃耀著的燈光走去,一直下到穀地中黑漆漆的公路上。他們最終來到了大門口。


    “別再送了,”她說。


    “你不希望我送了?”他問,心裏鬆了一口氣。他不想同她一起在街上亮相。


    “是的,晚安。”她說完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然後吻了她那可怕而有力的指尖。


    “晚安,”他說,“明兒見。”


    他們分手了。他回家了,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對生命的渴望。


    可第二天她卻沒有來,她送來一張紙條說她患了感冒無法出門。這真折磨人!但他仍很有耐心地寫了一封短信,說他見不到她心裏十分不安。


    這第二天,他呆在家中沒出去——到辦公室去似乎是徒勞的。他的父親活不過這個星期去了。於是他就茫然地呆在家中。


    傑拉德坐在父親屋裏靠窗的椅子中。屋外是一幅沉鬱的冬景。他父親躺在床上,一臉的死灰色。護士默默地出來進去,她的白衣服整潔而高雅,甚至很漂亮。屋裏彌漫著科隆香水的芬芳。護士走出屋去,傑拉德和死亡留在一起,眼睛盯著沉鬱的冬景。


    “丹利那兒水還很多嗎?”父親微弱地問他,口氣中顯露出幾分抱怨。他問的是威利湖向礦井漏水的地方。


    “還很多,我們會把湖水抽幹的。”傑拉德說。


    “是嗎?”說完那微弱的聲音消逝了。屋裏又是一片沉寂。臉色灰白的病人閉上了雙目,那樣子比死更有甚之。傑拉德轉開目光,他感到自己的心幹枯了,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他的心會朽爛的。


    突然他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轉過身看去,發現父親大睜著雙眼,渾身抽搐著、瘋狂地滾動著、掙紮著。傑拉德站起身,恐懼地呆若木雞。


    “啊——啊——啊!”父親的嗓子中發出可怕的咕噥聲,恐怖的目光發瘋般地投向傑拉德尋求幫助,然後他吐出一灘黑血和食物,塗了一臉。緊張的身體放鬆了,頭耷拉到一邊的枕頭上。


    傑拉德呆立著,心中一片恐怖。他想動一動,可又動不了。他的四肢支無法動彈。他的頭隆隆作響。


    護士悄悄地走進來。她先看看傑拉德,然後向床上看去。


    “啊!”她輕聲叫了一聲,急步向床邊奔去。“啊——啊!”她彎下腰去,驚恐地叫了起來。隨後她清醒過來,轉過身去找毛巾和海綿。她仔細地擦著死人的臉,嗚咽著:“可憐的克裏奇先生——可憐的克裏奇先生!啊,可憐啊!”


    “他死了?”傑拉德尖聲問道。


    “是的,他去世了。”護士抬頭看著他輕聲嗚咽道。這個年輕漂亮的護士渾身打著顫。傑拉德咧了咧嘴,然後走出了房間。


    他要去通知母親。在樓梯拐角處,他遇上了弟弟巴塞爾。


    “他死了,巴塞爾,”他說,他無法壓低嗓門,無法掩飾潛意識中的恐懼。


    “什麽?”巴塞爾叫道,臉變白了。


    傑拉德點點頭,然後向母親屋裏走去。


    母親身穿紫色睡袍坐著,慢慢地做著針線,一針又一針地縫著。她抬起眼睛,藍色無畏的目光盯著傑拉德。


    “父親去了。”他說。


    “他死了?誰說的?”


    “哦,媽媽,你看看他就知道了。”


    她把針線放下,緩緩地站起身。


    “你要去看他嗎?”他問。


    “對。”她說。


    孩子們已經圍在床邊失聲痛哭著。


    “啊,媽媽!”女兒們發瘋般地大哭著。


    母親不理她們,徑直朝床邊走去。死人安息了,似乎沉睡著,睡得那麽安祥,象個童男子在沉睡。他身子還是溫的。


    她沉鬱地看了他一會兒。


    “唉,”她終於說話了,似乎是在向著空中看不見的人痛苦地說著。“你死了。”她沉默地佇立著,低頭看著他。“很美,”她說,“很美,似乎生活從未觸到你,從來沒有。上帝讓我用另一種眼光看你。我希望,當我死去時,我會顯得年少。很美,很美。”她低吟著,“你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剛剛長小胡子的時候。漂亮的人,漂亮,”隨之她的聲音裏露出了哭腔,她哭了:“你們死的時候,誰也不會是這樣的!再也別這樣。”這是發自未知世界的命令。聽到她這句話,孩子們情不自禁地靠攏了。她緋紅了臉,看上去既可怕又陌生。“如果你們願意,就責怪我吧,他象個孩子躺在那兒,象剛長胡子時一樣,為了他的死,你們責怪我吧。可你們誰也不懂。”她沉默著,內心十分緊張。然後她又低聲、緊張地說:“如果我知道我生的孩子會象那樣死去,我就會在他們小時候掐死他們,是的——”


    “不,媽媽,”傑拉德在她身後聲音宏亮地說,“我們不一樣,我們不責怪你。”


    她轉過身,凝視著他的眼。然後她絕望地舉起手,做出一個怪手式。


    “祈禱吧!”她厲聲道,“向上帝祈禱,為你們自己祈禱,因為你的父母無法幫助你們。”


    “噢,媽媽!”女兒們發瘋似地叫著。


    但她早已轉身走開了,孩子們也隨之作鳥獸散。


    戈珍聽說克裏奇先生去世了,她感到深深的自責。她離開了傑拉德,是為了防止傑拉德認為她太容易上勾。現在,傑拉德正處在困境中,可她還這麽冷漠。


    第二天,她同往常一樣去找溫妮弗萊德。溫妮很高興見到她,乘機躲到畫室中來。這姑娘害怕得哭了起來,然後躲開了,生怕再發生什麽不測似的。她和戈珍象往常一樣在孤獨的畫室中恢複了工作,這似乎是件令人開心的事,離開了空虛痛苦的家,這兒是個純粹自由的世界。戈珍一直在這兒呆到晚上。晚飯送到畫室中來,她和溫妮可以自由自在地用餐,同家中任何人都沒關係。


    晚飯後,傑拉德來了。高高的畫室中人影綽綽,散發著咖啡的清香。戈珍和溫妮弗萊德的小桌子靠在遠處的火爐旁,桌上的燈光很弱。她們有一個小小的世界,兩個姑娘被可愛的陰影包圍著,頭上是房梁和椽子,下麵是凳子和各式各樣的工具。


    “你們這兒很舒服啊。”傑拉德走上來說。


    屋裏有個低低的磚砌壁爐,爐火熊熊。地上鋪著一塊土耳其地毯,小橡木桌上擺著油燈,鋪著藍白花布的桌布。桌上擺著甜點心,戈珍正用一把樣式古怪的銅壺煮咖啡,溫妮弗萊德正用一隻平底鍋熱著牛奶。


    “喝過咖啡了嗎?”戈珍問。


    “喝過了,不過我願意同你們一起再喝些。”他說。


    “那你隻好用玻璃杯喝了,因為我們這兒隻有兩隻瓷杯子。”溫妮弗萊德說。


    “對我來說一樣,”他說著搬了把椅子來到姑娘們中間。她們是多麽幸福啊,在這個高雅的環境中,她們多舒服啊!他一天來忙於葬禮,一來到這兒,就把那個世界全忘光了。一時間他感到這兒有一種魔力。


    他們的器皿都很精巧,兩隻鍍金的猩紅色杯子,樣子奇特而可愛。一隻繪著猩紅圓圈圖案的黑罐,樣式古怪的咖啡具似乎燃燒著看不見的火。傑拉德象是陷入了不祥的氣氛中。


    大家都落了座,戈珍細心地為大家倒上咖啡。


    “要牛奶嗎?”她平靜地問,可握著黑罐的手很緊張。她總是這樣,盡管十分緊張,卻能控製自己。


    “不,不要。”他說。


    她非常謙卑地為他擺好咖啡杯子,而她自己則用那隻難看的平底酒杯。她似乎很想伺候伺候他。


    “幹嗎不讓我用酒杯,你用它可太難看了。”他說。他倒真想用這個酒杯,看著她好好伺候茶點。戈珍默默不語,她很願意象下人一樣伺候他。


    “你倒很隨便。”他說。


    “是的。可一有客人我們就不自在了,”溫妮弗萊德說。


    “是嗎?那麽說,我是個入侵者了?”


    他馬上覺出自己莊重的服裝有些不合時宜,他這身打扮讓人把他當外人。


    戈珍一聲不響。她不覺得自己受到了他的吸引非得跟他說話不可。此時此刻,沉默是最好的辦法,要麽輕描淡寫說兩句話也可以。最好是不談嚴肅的事。他們興高采烈、輕輕鬆鬆地聊著天,直到下麵傳來下人往外牽馬的喊聲。隻聽他叫著“往後——往後!”把馬套上馬車,準備送戈珍回家。這時,戈珍穿上衣服,同傑拉德握握手,不再看他的眼睛,轉身走了。


    葬禮搞得人心情很不好。葬禮完後,大家喝茶時女兒們一個勁兒說:“他是我們的好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要麽就說:“很難找到象父親這樣的好人。”


    傑拉德默默地聽她們說這說那。人們慣於這樣,隻要這世界還存在,他就相信習俗,覺得這很自然。可溫妮弗萊德仇恨一切,躲到畫室中去大喊大叫,還希望戈珍也一同來。


    萬幸的是,大家都走了。克裏奇家的人從不在家呆太久。到吃晚飯時,隻有傑拉德孤零零一人了。連溫妮弗萊德都讓姐姐勞拉帶到倫敦小住去了。


    可一當傑拉德真的孤身一人時,他對此又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他總感到自己是縛在深淵口上的人,不管他怎麽掙紮,他都無法上到堅實的土地上來,無法落腳。他懸到空中掙紮著,時時想到的都是深淵,不管是朋友、陌生人,工作還是娛樂,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無底的深淵,他的心就陷在其中。他無法逃走,沒有可以抓住的地方。他不得不在深淵口掙紮,肉體似乎懸在一連串的鏈環中。


    一開始他保持著沉默,希望絕境成為過去,希望回到生命的世界中,不再如此苦行。可這絕境並未過去,危機漸漸向他襲來。


    第三個夜晚到來時,他心中充滿了恐怖。他無法再忍受一個晚上了。如果等到另一個晚上到來,他就會懸在虛無深淵上的鏈環中。他無法忍受這個。無法忍受。他害怕極了,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如果掉進這無底洞中,他是無法再站起來的。如果他摔倒,他就會永遠爬不起來。他必須後退尋求支持。他不再相信自己單人的力量了。


    晚飯後,他感到十分空虛,無聊已極,於是穿上靴子和大衣到漆黑的夜色中去散步。


    夜茫茫,霧蒙蒙。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中摸索前行,朝磨房走去。伯金不在那兒。這倒好,不在才好呢。他爬上山來,在荒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在黑暗中迷失了路。真煩人。他要去哪兒呢?這沒關係。他胡亂闖來闖去,直到摸到了一條路。隨後他又在另一片林子中穿行著。他的頭腦中漆黑一團,木呆呆地走著。沒有感覺,他蹣跚著走入林間空地,找不到出路,沿著籬笆摸索前行直到出現了一個出口。


    他終於來到了大路上。剛才他一直在黑暗的迷宮中盲目摸索,現在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方向。可他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他非辯清方向不可。隻是這麽走啊走的,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他佇立在路上,黑暗包圍著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的心在黑暗中疾跳,怦怦作響。他就這樣一站好半天。


    隨後他聽到了腳步聲,接著看到一個光點在搖晃。他馬上迎了上去。原來是個礦工。


    “您能告訴我這條路通往什麽地方嗎?”他問。


    “這條路嗎?哦,通往瓦特莫。”


    “瓦特莫?謝謝,這就對了。我以為我走錯了。晚安。”


    “晚安。”礦工的嗓音很渾厚。


    傑拉德猜著他的位置。至少到了瓦特莫他就知道了。他很高興來到了大路上,昏昏然向前走著。


    那就是瓦特莫村嗎?是的,那是“國王頭”酒店,那是大廳的門。他幾乎是跑下徒坡的。他繞過凹地,穿過小學校,來到了威利·格林教堂。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腳步。


    隨後他翻身過牆,在墳墓中穿行。甚至在這樣漆黑的夜晚,他仍能夠看清腳下的一簇簇白色花兒。這就是墓地。他彎下腰去,發現花朵是濕冷濕冷的。空氣中散發著菊花和晚香玉的冷香。他觸摸了一下泥土,趕忙縮回了手,這泥土太冷、太粘了。他抽搐著站到了一邊。


    在黑夜籠罩下的陰冷墓地中,他是一個核心。可這裏什麽都不是他的。沒有,他沒什麽理由呆在這兒。他感到他的心被這又冷又濕的泥巴玷汙了。夠了,在這兒呆夠了。


    然後去哪兒呢?回家?決不!回家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不行。到別處去!可去哪兒呢?


    一個危險的決定形成了。戈珍,她肯定平平安安地呆在家中。他可以去找她,對,去找她。找不到她他今夜就不回家,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找到她。他要孤注一擲了。


    想到此,他立刻穿過田野徑直向貝多弗走去。天太黑了,誰也看不見他。他的腳上沾滿的泥水,又冷又沉。可他堅持向前走,似乎是奔向自己的命運。他的意識中出現了一道道鴻溝。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溫索比村,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然後,他夢一般地來到了貝多弗的街上,街上的路燈亮著。


    這裏有人們的說話聲,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黑夜中傳來男人們的談話聲。“尼爾森老爺”酒店剛剛打烊,那些酒客們正在散去。最好向他們當中的人打聽一下戈珍住哪兒,因為他現在還弄不清東南西北。


    “您能告訴我索莫塞特街在哪兒嗎?”他問一個蹣跚行走的人。


    “你問什麽地兒?”那醉醺醺的礦工問。


    “索莫塞特街。”


    “索莫塞特街!我聽說過有這麽個地方,可我怎麽也說不上是在哪兒。你要找誰呀?”


    “布朗溫先生——威廉·布朗溫。”


    “威廉·布朗溫?”


    “他在威利·格林小學教書,他的女兒們也在那兒教書。”


    “哦——哦——哦,布朗溫!想起來了。當然了,布朗溫!對,對,他的兩個閨女也跟他一樣是老師。對,就是他,就是他!我當然知道他住哪兒了,要是不知道就不要命了!嗯,叫什麽地方來著?”


    “索莫塞特街,”傑拉德耐心地重複道。他太了解自己的礦工了。


    “索莫塞特街,對!”那礦工胳膊輪了一個大圈兒似乎要抓住什麽東西。“索莫塞特街,對!我老是記不清那個方向。


    對,我知道那兒,真的——”


    他搖搖晃晃地轉過身,朝著黑魆魆的路指了指。


    “你往那兒走,見第一個——第一個路口就往左拐,在那邊,過一個店鋪——”


    “知道了。”傑拉德說。


    “喂!你往下走走,過了管水員住的地方,就是索莫塞特街,往右拐,有三座房了,最多三座,我敢說,保證,第三座,最後一座,你瞧——”


    “太謝謝了,”傑拉德說,“再見。”


    說完他就走了,那醉鬼還站在那兒不動。


    傑拉德走過漆黑的商店和房屋,轉身拐向一條黑乎乎的街道,這條街的盡頭是黑魆魆的田野。接近目的地時,他放慢了腳步,反不知道該怎麽走了。要是人家熄了燈可怎麽辦?


    可燈還沒熄。他看到燈光從大窗子中流瀉出來,聽到人們的說話聲,還聽到“咣咣”的關門聲。他敏銳的耳朵聽到了伯金的聲音,銳利的目光立時辨別出站在花園路上的伯金和身穿淺衣服的厄秀拉。隨後他看到厄秀拉挽著伯金的胳膊下了台階,走到路上來。


    傑拉德忙躲到暗地中,看著他們興衝衝地談著天走過去了。伯金的聲音很低,但厄秀拉的聲音卻很高。等他們過去了,傑拉德快步朝房屋走去。


    飯廳窗上的百葉已放下了。他朝路那邊看去,發現門還開著,廳裏的燈瀉出一束束柔和的光彩。他默默地疾步向前,朝廳裏看去。牆上掛著圖畫和幾隻鹿角,樓梯在邊上,就在樓梯口附近飯廳的門半開著。


    傑拉德揪心地走進廳中,踏著花磚地板疾步走過去觀察另一舒適的正房。那位父親坐在爐邊的椅子中睡覺,他的頭向後靠在橡木做的壁爐架上,他氣色紅潤的臉看上去似乎短了點,鼻翼微開著,嘴角有點向下垂。看來一點聲響都會驚醒他。


    傑拉德茫然地站了一會兒。他看看他身後的通道,那兒一片黑暗。他又沒主意了。隨後他快步朝樓上走去。他的感覺是那麽細致,有點超然,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意誌籠罩這半睡半醒的房屋。


    他上到第一個拐彎處,站下,幾乎不敢喘息。這裏與下麵的門相對應的地方也有一扇門。這可能是母親的房間。他可以聽到她在燭光中走動的聲音。她準是在等她丈夫上來吧。


    他觀察著狹長黑暗的拐彎處。


    然後他極其輕盈地順著走道往前走,手指尖摸索著牆壁。又一扇門。他停下來傾聽著。他可以聽到兩個人的呼吸。不是這間。他又穩步朝前走去。又一扇虛掩著的門。屋裏黑著燈。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聞出肥皂味和熱乎乎的氣息。


    最頂頭才是另一間臥房——有個人在輕輕呼吸。這是她。


    他萬分謹慎地扭動門把手,開了一條小縫。門發出一絲聲響。隨後他又把門開大——再開大一點。他的心不跳了,他試圖讓自己靜下來。


    他進了屋。睡者仍舊發出輕輕的呼吸。屋裏十分黑。他一點一點地向前摸去,手腳並用。他的手觸到了床,已聽到睡者的呼吸聲。他湊近了去,彎下腰,似乎他的眼睛可以看清一切。可待他湊近時,他發現的卻是一個男孩子的頭,頭圓圓的,頭發很黑。


    他明白過來,轉過身,看到一絲光線從門外瀉進來。他迅速退出來,帶上門,把門關緊了,然後疾步跑到通道上來。


    在通道盡頭,他猶豫了。等一等再逃走還來得及。


    可這太不可思議了。他仍舊固執地要找到她。他象個影子一樣穿過父母的房間,上了第二級樓梯。他的重力把樓梯壓得吱吱作響,這可真讓人氣惱。唉,如果下麵母親的房門剛好打開,她看到他可怎麽辦,那可是個大災難!如果門要開就讓它開吧。他仍能控製自己。


    他還沒完全爬上樓,就聽到下麵傳來快速的腳步聲,外麵的門關上了。他先是聽到了厄秀拉的聲音,然後是父親半睡半醒的叫聲。他趕忙向上方的樓梯平台爬去。


    又一扇門虛掩著,屋子是空的。傑拉德用手摸索著疾行,深怕厄秀拉上來看見他,接著他找到了另一扇門。他聽到裏麵有人在床上動著。這肯定是她了。


    他象隻有一種感覺——觸覺的人一樣輕輕地扭動門上的碰鎖,碰鎖發出了聲響,他停住了。床上的被子動了。他的心滯住了。然後又輕柔地拉開門,這次門響的聲音很刺耳。


    “是厄秀拉嗎?”戈珍有點害怕地問。他聽到她從床上坐起來的聲音,再不回答她就會叫喊起來了。


    “不是,是我,”他邊說邊摸索前行。“是我,傑拉德。


    她驚恐地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她太驚訝了,以至忘記了害怕。


    “傑拉德!”她叫著,聲音透著驚詫。這時他來到了床前,伸出手去,黑暗中觸到了她溫暖的rx房。她忙縮了回去。


    “讓我點著燈。”她說著跳下床來。


    他佇立著。聽到她摸到火柴盒時的響動。然後她劃亮了火柴,點亮了蠟燭。燭光先是竄起來,然後又縮成小小的光點,隨後才又升起來。


    她看著站在床另一頭的他。他的帽子低壓到眉毛上,黑大衣的扣子一直係到下頜。他的臉上閃耀著奇特的光芒,他肯定是個超人。一看到他,她就明白這一點。她知道這種場合中蘊育著什麽致命的東西,她必須接受它。可她非要向他挑戰不可。


    “你怎麽上來的?”她問。


    “我爬上樓梯,門開著。”他看著她說。


    “這扇門我也沒關,”他說。聽到這句話,她疾步走到門口,輕輕地把門關上,並上了鎖。然後才又走回來。


    她驚詫的眼神,緋紅的麵頰,濃密的短發和拖地的白色長睡袍,這些使她看上去十分美。


    她看到他的靴子上糊滿了泥,甚至褲子上也沾著泥水。她懷疑他是否一路上都留下了泥腳印。他站在她的閨房中,挨著零亂不整的床,看上去真是個怪人。


    “你為什麽要來?”她有些抱怨地問。


    “我想來。”他說。


    她從他臉上可以看出真情。這是命運。


    “你成了泥人。”她嗔怪地說。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腳。


    “我摸著黑走來的,”他說。但他感到很興奮。他和她隔著零亂不整的床默默對視著。他甚至連帽子都沒摘。


    “你需要我什麽呢?”她挑戰似地說。


    他看看旁邊,沒回答。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臉這麽漂亮、神秘、迷人,她會把他趕走的。可他的臉太美了,讓她看不透。


    這張臉以其純粹的美迷住了她,象魔咒、鄉戀、渴求。


    “你需要我什麽呢?”她奇怪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他夢幻般地摘下帽子,向她走過來。可他無法接觸她,因為她穿著睡衣光著腳,而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她驚詫的大眼睛盯著他,向他發出了最後的問題。


    “我來,因為我必須來。”他說,“你為什麽要問呢?”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我必須問。”她說。


    他輕輕地搖搖頭。


    “沒有答案。”他芒然地說。


    他那副簡潔,天真的直爽太奇怪了,簡直不是人說的話。


    他令她產生了幻象,覺得他就是赫耳姆斯神。1——


    1希臘神話中眾神的信使。


    “可你為什麽來我這兒?”她堅持問。


    “因為,這是必然的。如果世界上沒有你,也就不會有我。”


    她大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他。他也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在超自然的狀態下凝固住了。她歎息著。她茫然了。她別無選擇。


    “把靴子脫了好嗎?”她說,“一定濕了。”


    他把帽子扔進一把椅子中,解開大衣的扣子,揚起下巴去解最上麵的扣子。他那濃密的短發亂蓬蓬的。他的金色頭發真漂亮,象金色的小麥。他又脫了大衣。


    他又迅速脫去外套,把領帶放鬆,隨後又鬆開珠子胸飾扣。她傾聽著,看著他,希望沒人聽到他扯動漿過的衣服發出的聲響。那聲音象手槍在響。


    他是來報複的。她任憑他擁抱她,緊緊地擁著她。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極大的發泄。他將他體內全部被壓抑的黑暗和腐蝕性的死寂全都發泄在她身上,從而自己再次獲得了完善。這太美妙,太神奇了,是個奇跡。這就是他生命時時發生的奇跡,意識到這一點他簡直感到欣喜若狂,欣慰又驚奇。而她,就象一件容器收容著他痛苦的死亡。在這關鍵時刻,她已無力反抗。死亡那可怕的磨擦力溢滿了她的軀體,她屈從了,狂喜地收容了它,獲得了一陣強烈的感覺。


    他愈來愈擁緊她,深深地埋陷進她的柔美與熱度中,那美妙的創造性熱量直刺入他的血管,賦與他新的生命。他感到自己在她生命的沐浴下溶化了,沉沒了。似乎她胸懷中的一顆心是第二個不可戰勝的太陽,他正撲入這陽光與創造性的力度中,越走越深。那他本來已被殺死或割破的血管隨著生命漸漸啟搏而愈和,生命正無形中注入他的軀體,似乎那是太陽放射出的光芒。他那本來已經歸入死海的血液,亦緩緩回潮,堅定,美妙,有力。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滿了活力而膨脹,靈活起來,他的軀體獲得了一種未知的力量。他又成了一個男子漢,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子。同時,他又是一個受到撫慰、感恩戴德的孩子。


    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崇拜她。她是全部生命的母親和實體。而他則是孩子,是男人,被她收容,從而變得完善。而他純粹的自身幾乎早死了。她胸懷中溢出的神奇和柔軟的水流象柔軟令人欣慰的生命注滿了他的全身,溶滿了他那撕裂了、被毀掉的大腦,他似乎重又沐浴在母腹中了。


    他的頭腦受到了傷害,燒焦了,似乎毀滅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頭腦受到了何等的傷害,不知道他的腦組織何以被腐蝕性的死亡的潮流所破壞。現在,她的體流從他身中流過時,他明白自己受到了何等的毀滅——就象一棵植物被一場霜降破壞了其內部組織。


    他把自己堅硬的頭顱埋在她的rx房中,雙手擁著她的rx房衝撞著自己。她顫抖的手摟著懷中的頭顱,他失去了知覺,而她則十分清醒。她產生出的溫熱之流從他身上淌過,讓他感到恰似熟睡在母腹那豐饒的土地上。啊,如果她把這活生生的水流贈於他,他就會複活,就會變得重新完善起來。他真怕被她拋棄掉。就象伏在她懷中的孩子一樣,他猛烈地衝撞著她,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他那燒焦了的、毀掉的記憶漸漸放鬆了,變柔和了,與新生命融在一起,這燒焦的、僵硬的記憶變軟,變靈活了。他對她充滿感激,就象對上帝一樣,就象嬰兒偎在母腹中。他興奮,對她感恩戴德,陷入了譫狂狀,因為他感到自己又變得完善了,隨之一種難以名狀的睡意襲上來,他疲倦了,要歇歇了。


    可戈珍則很清醒,十分清醒。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睜大雙眼盯著夜空。而他則摟著她睡去了。


    她似乎聽到波濤拍擊著看不見的海岸,悠長、緩慢、陰鬱的浪頭帶著命運的節奏單調地衝涮著岸邊,這是永恒的拍岸波濤。這無盡的緩慢的、憂鬱的浪頭攫住了她,她睜大雙眼盯著黑暗處。她可以看到永恒——可又什麽都看不見。她十分清醒,可她意識到了什麽呢?


    當她躺著凝視永恒,茫然無措,思緒萬千時,這種極端的情緒令她很不安。她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得太久了。她動了動,有所感覺。她想看看他。


    可她又不敢點燈,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擾他香甜的睡眠,她知道他從她這裏獲得了這樣安穩的睡眠。


    她輕輕地掙脫開他,支起身來看他。她似乎覺得屋裏有一絲微光,借此她可以看清熟睡中他的輪廓。在這黑暗中,她似乎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可他屬於遠方的另一個世界。啊,他離她那麽遠,在另一個世界中是那樣完美的一個人,這讓她痛苦地要大叫出聲來。她象看著黑水下一塊水晶石一樣看著他。他在遙遠的微光下毫無用心地酣睡著,而她卻這樣痛苦地清醒著。他是漂亮的、遙遠而完美。他們倆永遠也到不了一塊兒,啊,這可怕、沒有人性的距離總要把她和另一個人分隔開來!


    沒有別的選擇,隻有靜靜地躺著忍耐。她感到對他異常的柔情。可一看到他在另一個世界中不受任何幹擾地睡著而她卻醒著在黑暗中經受折磨,她心底裏又不禁感到妒嫉和仇恨。


    她緊張地躺著,很疲憊,活躍的意識早已化作超常意識。教堂的鍾在打點,似乎時間過得很快。她活躍的意識聽得清清楚楚。而他則熟睡著,似乎時間沒有變化、沒有變動。


    她很疲勞。可她不得不繼續進行這種激烈活躍的超思維。她什麽都想——她的童年,少女時代,一切忘卻的事情,一切沒有實現的想法,一切與她自己、家庭、朋友、情人們、熟人們、所有的人有關但讓她無法理解的事。似乎她抓住了黑暗大海中一條閃亮的繩子,從無底的過去中把它一把把拉上來,可仍舊沒有個頭,沒有尾,她不得不一個勁地拉,從意識深處把這根閃光的繩子拉上來直到她疲憊、痛苦、甚至崩潰,可還是沒個完。


    哦,把他喚醒吧!她很不安地動著身子。什麽時候才能叫醒他送他走呢?什麽時候才能打擾他?想著想著,她又沒完沒了地胡思亂想起來。


    可時間緊了,她得叫醒他了。夜空中的鍾敲響了四時,這讓她鬆了口氣。謝天謝地。黑夜即將過去了。一到五點他就必須走,那時她就解放了。就可以在自己的地方自由自在起來。她現在就象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樣無法入睡。他有點象魔鬼一樣跟她並排躺著。


    最後的一個鍾點最長,最終它終於過去了。她的心頓覺如獲重釋,是的,教堂的鍾終於緩慢、有力地在無盡的黑夜之後擊響了。她等待著,傾聽每一聲顫動的鍾聲“三——四——五!”敲完了,她如獲重釋。


    她支起身,溫柔地斜靠著他,吻了他。叫醒他真讓她難過。她又吻了他。可他沒有被驚醒。親愛的,他睡得那麽沉!叫醒他該有多麽可惜呀!她又讓他多躺了一會兒。可他一定得走,非走不可。


    戈珍異常溫柔地雙手捧起他的臉,吻他的眼睛。他睜開了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的心滯住了。她怕看他黑暗中睜開的雙眼,於是她低下頭吻著他喃言道:


    “你得走了,我的愛。”


    可她嚇壞了。


    他雙手摟住她。她的心一沉。


    “可你得走,親愛的。天亮了。”


    “幾點了?”他問。


    他這男人的聲音真奇怪。她顫抖了。她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壓力。


    “五點多了。”她說。


    但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的心痛苦地哀嗚著。她堅定地抽出身來。


    “你真地走吧。”她說。


    “待一會兒。”他說。


    她靜躺著,偎著他,但毫不讓步。


    “待一會兒,”他又重複說,又摟緊了她。


    “好吧,”她毫不讓步地說:“我真怕你待得太久。”


    她聲音中的冷漠讓他鬆了手,她掙脫了他,站起身,點燃了蠟燭。一切都完結了。


    他起床了。他渾身發熱,溢滿了生命,充滿了欲望。可在燭光照耀下當著她的麵穿衣服讓他感到有點害羞。他覺得在她對他有些不滿的時候,他卻向他展示了自己、暴露了自己,這讓他感到有點恥辱。這一切都令人難以理解。他迅速穿好衣服,連領帶都沒打。這時他感到滿足,感到完美。她感到看一個男人穿衣服是一種恥辱:可笑的襯衫,可笑的褲子,連背帶都是可笑的。一個念頭閃現在她腦子裏。


    “有點象工人起床去上班,”戈珍想,“我就象工人的老婆。”想到這兒她感到厭惡,討厭他。


    他把假領子和領帶塞進大衣口袋裏。然後坐下來穿靴子。靴子沾滿了泥水,襪子和褲角也滿是泥水。可他自己卻很溫暖。


    “也許下樓以後再穿靴子更好吧。”她說。


    他一言不發脫下了靴子,拎著它們站起來。戈珍蹬上拖鞋,披上一件罩袍。她準備好了,看看他,他正等她,大衣扣子係到下巴下,帽子拉低了,手裏拎著靴子。一時間她心頭湧上激情,又迷上了他。這激情仍沒衰退。他的臉看上去十分溫暖,眼睛很大,很新奇,很完美。她感到自己老了,老了。她踏著沉重的腳步過去,等他來吻她。他迅速吻了她一下。她希望他那溫暖、毫無表情的美不要太迷惑她,令她屈服。這是一種重負,她反抗著,但無法躲避。不過,當她看著他那男子氣十足的劍眉,小而漂亮的鼻子,藍色迷惘的眼睛時,她知道她對他的激情沒有得到滿足,或許永遠也滿足不了。隻是現在,她感到疲憊,感到厭倦。她希望他走。


    他們快步走下樓梯。似乎他們弄出了好大的聲音。他跟隨著身披綠色長袍的她,燭光引路走下來。她怕極了,深怕吵醒別人。可他對此並不在乎。他才不管誰知道不知道呢。她就恨他這一點。一個人應該小心謹慎,保護自己才是。


    她引他進了廚房。女傭把這兒收拾得很整潔。他看看鍾——五點二十分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中穿靴子。她看著他穿,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她希望他做完這件事,她心裏好緊張。


    他剛站起身她就拉開門向外看去。外麵仍舊是陰冷的夜,黎明尚未到,天空中仍懸著一彎朦朧的月影。她不用出去了,這很好。


    “再見了。”他喃言道。


    “我送你到大門口。”她說。


    她疾步前行,告誡他注意腳下的台階。到了大門口,她站在台階上,而他則站在下麵。


    “再會。”她輕聲說。


    他忠誠地吻了她,轉身走了。


    聽著他邁著堅定的腳步上了路,她心裏十分難受。哦,這無情無意的堅實腳步!


    她關上大門,悄無聲息地匆匆上樓鑽進被窩。當她進了自己的屋,關上門,感到安全了,她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她蜷縮在床上,偎在他剛才留下的被溝裏,那裏依舊留著他的暖息。她又是激動又是疲憊,還感到心滿意足,終於很快就沉睡了。


    傑拉德在黎明時分的陰冷黑夜中疾步前行。他誰也沒碰上。他的頭腦是一片沉寂和空白,象一潭靜水,很美。他的軀體溫暖,膨脹著。他快步走著,心滿意足地朝肖特蘭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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