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情況怎麽樣?”他們認識兩周以後的一個晚上,考爾科特問索默斯。他們已經相互習慣了對方,各自心裏也喜歡上對方了。不爭吵時,他們在一起很愉快。他們時不時下盤象棋,往往下得毫無章法。索默斯聰明地發起進攻,一往直前,有時不到一刻鍾就把傑克收拾幹淨。可他往往疏於防守,而傑克則長於防守。公道地說,考爾科特更習慣下西洋跳棋,而索默斯從沒下過跳棋,更不會記棋步。所以傑克用了跳棋棋法,目的是吃零星的子兒。而索默斯不會這一招兒,從而也就保護不了自己。他的兵力中了埋伏,全盤棋就輸了。因為待到他隻剩下一兩個子兒去進攻時,傑克就巧妙躲避,用心計挪開棋子兒。


    “可這不是象棋的下法兒。”索默斯抗議道。


    “你輸了,不是嗎?”傑克問。


    “沒錯兒,照這樣下下去,我永遠是個輸。我吃不到你那些躲躲閃閃的子兒。”


    “那好,隻要那麽著我能贏,我就那麽辦了。我跟你一樣不會玩這東西。”傑克說。可在他的語調裏卻透著“滅了你”的勝利感。索默斯盡了最大的努力保持尊嚴,總算沒有生氣。不過他還是聳了聳肩。


    有時,如果索默斯建議下一盤,考爾科特則會推托有事要做,不能下,洛瓦特則二話不說冷漠地善罷甘休。可不出一個半鍾點,考爾科特又會來敲門,進來問:“怎麽樣,準備好殺一盤了嗎?”


    洛瓦特會毫無疑問地默許。在這種情況下,傑克是早就暗自積攢了力量,下起棋來甚至安靜得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他顯得從容、順從,讓索默斯失去了警覺。這時,他開始像往常一樣揮灑自如起來,隨之傑克將那小個子鄰居的棋於風掃殘雲席卷一淨,令他瞠目。一盤、兩盤、三盤下來,回回如此。


    “我看不清棋盤,”索默斯驚訝地說,“我簡直黑白子兒不辨。”


    他很沮喪。他說的是實情。他似乎不開竅,似乎腦子裏被注射了什麽藥。他無法將意識集中起來,隻有到進入某種狀態時他才能意識到自己身陷其中了。他拒絕去試一試如何集中精力。傑克很是嘲諷他一通,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來。他擊敗了這個自大的對手,比他強。


    這種情況出現的第一個晚上以後,索默斯膩了自己的鄰居,更不願向他敞開心扉了。從此他再也不清傑克來下棋了。可考爾科特來建議殺盤,索默斯上陣了,表現卻很冷淡,沒了那種衝勁兒,也沒了笑聲,這本來是他下棋時須迷人的樣子。傑克又受了冷落,屈從於索默斯了。一到這個時候,索默斯就開始對他降尊紆貴起來,於是那種“遊擊戰”式的老把戲又開場了。


    一聽到傑克問:“你覺得總的情況怎麽樣?”索默斯就警覺起來。


    “這人在套我,想騙我。”他暗想。他是從傑克話音中的某種沉靜、幾乎是狡詐知道的,還有他舉止中表現出的某種屈從。他最煩的就是這種假惺惺的順從,這無異於猶大的靠近。


    “什麽叫總的來說?”他問,“你是指宇宙?”


    “不。”傑克說。他的第一步就被挫敗了。他上過澳大利亞的高中課程,慣於為自己著想。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漠視思想,仇視意識。在他看來,對大多數重大的問題沒有感知,甚至頭腦一片空白,那才更有男子氣度。不過在他個人的問題上、澳大利亞的政治、日本和機器,他則很有看法,很有男子氣度。當他遇上一個叫他困惑的人時,他也想弄明白這個人。他抬頭不懷好意地審視一下索默斯,又忙用虛假的恭順表情來掩飾自己的目光。他總能意識到自己頭腦中那巨大的空曠,就如同他的國家——一片廣袤的空蕩蕩“沙漠”位於他的頭腦中央。


    “不,”他重複道,“我指的是這個世界——經濟和政治,指的是這個世界的民生。”


    “問我可沒什麽用。”索默斯說,“戰爭打破了我對人類希望的泡沫,我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對當今的人類世界抱陰鬱悲觀主義態度。”


    “你覺得會變壞嗎?”傑克仍然用一種洗耳恭聽的溫順表情對著索默斯。


    “是的,我是這麽看的。或快或慢吧。或許在我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什麽大的變化了。但無論如何,在我看來,現在的趨勢是走下坡路。對我這樣一個悲觀論者,還有什麽可問的?”


    索默斯本想就此打住,可是考爾科特卻窮問不舍。


    “你認為還會有更多的戰爭嗎?你認為德國很快又會發起戰爭嗎?”


    “呸!這個妖魔是過去的事了,還能怎樣?德國是昨天的妖魔,而不是明天的。”


    “它以前嚇得我們覺都睡不成。”傑克反感地說。


    “不過現在看來它是完了。作為一架戰爭機器,它完蛋了,永遠完蛋了。它的鐵拳成了一堆碎鐵片。”


    “你這麽想嗎?”傑克問,那樣子頗像一個打仗歸來的英雄,一腔的故意,把舊敵當成唯一的鬼怪,而一旦你對他說心懷舊恨已毫無必要時,他會大為感到受了傷害。


    “那隻是我的看法,當然,我可能不對。”


    “沒錯兒,很可能不對。”傑克說。


    “那自然。”索默斯說罷,倆人全沉默了。這一次,索默斯自顧笑起來。


    “那,你認為明天的妖魔是什麽?”傑克終於不情願地喃言道。


    “我真說不上。你覺得呢?”


    “我?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兒。”


    “可我是想聽你說。”索默斯笑了。


    傑克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忖。最終,他終於以一種澳洲男子漢的直率說:“要我說,你指的妖魔是工黨吧。”


    索默斯聞之心想,這又是個引子:“他想知道我是個社會主義者還是反社會主義的人。”


    “你認為工黨是對社會的威脅嗎?”他反問。


    “哦,”傑克模棱兩可道,“我不是說工黨是威脅。或許是國家的形勢逼得工黨成了威脅。”


    “很可能。不過,國家的形勢怎麽樣呢?”


    “好像沒人知道。”


    “所以怨無怨地就沒什麽了。”索默斯笑道。他對默坐一旁賭氣的這個男人表現出明顯的不悅。“他來這兒純粹就是來喜我的話,想知道我的內。乙!”他氣惱地自忖。這種談話他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他甚至連威士忌和蘇打水都不請傑克喝。“不,”他自忖,“如果他利用我的好客,來到我家就是為了套我的話,陰險地壓我一頭,我絕不給他喝飲料。讓他回家喝去吧。”不過,索默斯想錯了。他一點也不懂傑克的社交路子,他的策略是保留自己的絕大部分不外露。而理查德則是希望他整個的人敞開心扉。可傑克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含而不露。


    於是,傑克坐了一會兒就緩緩起身說:“好啦,我回去了。明天還得上工。”


    “要是我們也能有工可上就幸運了。”索默斯笑道。


    “哦,有了錢,不需要去上工,那才更幸運。”傑克回敬道。


    “唉,不少人掙很少的工錢,卻還沒個固定職業,多煩人啊!”索默斯說。


    “沒錯兒,換了我我也會煩的。”傑克老老實實認可了他的話,與此同時他也在蔑視這個沒工作的人,這等於沒有生活的意義。


    “對,當然了。”


    考爾科特到托裏斯汀來時,不是維多利亞陪他來,就是她請哈麗葉到威葉沃克宅去。傑克家的住宅起名叫威葉沃克。這宅子是一位從姨媽處繼承了一筆並不豐厚的遺產的人所建,他於是給宅子起了這個名,並把它永久地寫在門上,以示反社會。


    “威葉沃克——為何幹活兒?”傑克說,“因為你非得幹唄。”


    鄰居們幾乎總在談論自家宅第的雅號兒。“維基說索默斯太太要來威葉沃克。她正在做一件袍子什麽的,把一些;舊的布縫起來,哦,也許是新的,我想她需要聽聽別人的建議。”傑克如此這般地說。哈麗葉去了威葉沃克,表麵上欣然而去,實則心存反感。她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過什麽“鄰居”,並不知道“鄰居’的含意是什麽。她倒也不在乎,試試看吧。她和維多利亞差不多已經說了她們想說的,聽了她們想聽的,但她不在乎,她們還是相互喜歡上了。要知道,維多利亞這隻貓一旦張開她的爪子變成一個“俗’女人,她就是一隻惡毒的貓。不過,隻要她的爪子收起來,那小爪子還是毛茸茸的,柔軟又漂亮。她在哈麗葉麵前表現得恭敬,因此很討哈麗葉歡心,在哈麗葉眼中她竟顯得很迷人呢。再說了,維多利亞有一架很像樣的鋼琴,她彈得也不錯。而哈麗葉呢,嗓音不錯,可琴彈得不好。於是,每每兩個男人在一起下棋或如此這般地衝撞,他們會聽到哈麗葉洪亮清越的歌聲,唱著舒伯特或舒曼的曲子,或是法國或英國民歌,維多利亞在一旁伴奏。兩個女人都很愉快。維多利亞盡管喜歡音樂並且對音樂有一種本能的喜愛,但她不太懂歌曲。因此,學唱些英語、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歌曲,對她來說真正是又冒險又快活的事。


    她們正唱著時,傑克回來了。


    “還唱呢!”他叼著小煙鬥頗有男子氣地說。


    哈麗葉環顧左右。她快要哼完那首快活的小調《愛的禮讚》了。她喜歡這支曲子,一唱就想笑。“每個生命都是頑強的……”她衝他笑著唱完最後一句。


    “你回來早了。”她說。


    “覺得一腦子昏暗,”他說,“就想該日落而息了。”


    哈麗葉猜想,用她的話說,索默斯“令他不舒服”。


    “唱歌嗎?”她叫道。


    “我?當一頭母牛想進門來讓人擠牛奶時,你聽到過她的叫喚聲嗎?”


    “哦,他會唱!”維多利亞叫道,“他在港口燈光音樂會上唱過二重唱呢。”


    “哈!”哈麗葉叫道,“多讓人激動啊!他唱哪一首二重唱曲子?”


    “《喂,看左舷!》。”


    “啊,啊!我知道。”哈麗葉叫道,想起了康沃爾那邊索默斯的一位農民朋友,那人教她唱過這支令人興奮的曲子。


    “我們唱完之後,全大廳裏別人都走了,隻剩下維多利亞和跟我唱二重唱那個夥計的老婆了。”傑克說。


    “別說瞎話。他們起勁兒地歡呼,還讓你再來一個呢。”


    “嗯,我們倆再也不會唱別的二重唱了,不得不再唱了一遍《喂,看左舷!》。唱完時,左舷上的鬧鍾響了,響得很刺耳呢。”


    “嘿,那咱們就唱這個吧!”哈麗葉說,“我唱錯了你就幫我一句,我不大會唱。”


    “唱哪一段?”傑克問。


    “哦,我唱第一段吧。”


    “不行,”傑克說,”我來唱那段,我是男高音,真的,有一回我都把人們唱怕了。”


    “可我唱不了女低音。”哈麗葉說。


    “好了,傑克,你唱低音好了。”維多利亞說,“唱吧!我幫你們。”


    “行,你替我打保票就行,我倒無所謂唱什麽。”傑克說。


    於是,不一會兒的功夫,索默斯就聽到威葉沃克那邊傳來洪亮的歌聲。哈麗葉時有中斷,但很快又被帶了起來。她堅持唱下去,直到唱好,另外兩個人打著拍點兒,不知疲憊地顫著嗓子唱個沒完。直到鍾聲敲過半夜十一點,他們還在引吭高歌,唱的仍是那首《喂,看左舷!》。


    剛剛消停一會兒,考爾科特太太就飛跑到托裏斯汀這邊來。


    “哦,索默斯先生,要不要過來跟傑克喝一杯,索默斯太太正在喝苦啤酒呢。”


    索默斯走進威葉沃克的起居室時,傑克抬頭看看他,笑了,黑眸子裏透著明亮的光芒,那模樣很像個情人似的。


    “啤酒?”他問。


    “有沒有別的?”


    “沒了,隻有汽油。”


    “那就喝啤酒吧。”


    哈麗葉和維多利亞仍在鋼琴旁談論歌曲。哈麗葉在教維多利亞學習舒伯特歌曲的發音。她不熟悉這首舒伯特的《因為世上還有孤獨人》。維多利亞顫微地用小嗓兒哼著,顯得很害羞。


    “咱們到廚房的爐子邊兒上喝酒吧,”傑克說,“在那兒能聽清說話聲,這個鳥兒窩裏什麽都聽不清。”


    索默斯沉著臉隨他進了小廚房,坐在仍然溫暖的爐邊。


    “她們兩個女士還得扯著嗓子唱一陣子呢。”傑克說。


    “要是咱們不管的話。很晚了。”


    “哦,我都醒第二遍了,十分清醒。”


    “說到悲觀主義,”他頓了頓說,“我們這兒也有許多人感到局勢不穩,你知道的。”他壓低嗓門,鄭重其事地說。


    “什麽不穩?澳大利亞的金融嗎?”


    “哦,澳大利亞的一切。”


    “呃,哪個國家差不多都這樣兒。黑煙大的地方火倒不很大。這世界從開始蹣跚起步就一直走向毀滅,這是不言自明的。”


    “我想是的。可總會有一天要毀滅,至少澳大利亞會這樣。”


    “怎樣的毀滅呢?”


    “可能是金融上崩潰,然後全麵受到嚴厲懲罰,你可能也懂。我們得想想這個問題了。”


    索默斯嚴肅地注視著他。傑克似乎有點微醉了。他不過隻喝了一大杯啤酒,並沒醉呀。不過,他的麵孔變樣了,充滿著渴望,目光閃爍,顯得眼睛都大了,那奇怪的樣子,看上去頗為激奮。


    “可能吧。”索默斯緩緩地說,“我既不是金融家,也非政客。好像馬上要慘敗的就是資本方麵,說不上誰會幸免。可能中產階級先要完蛋,就像金融和資本完蛋一樣。也可能不是這樣。我幹脆不想弄明白。”


    “該怎麽樣就會怎麽樣,哈。”傑克笑道。


    “在這個問題上是這樣的。”


    “嘿,我覺得你說得對。中產階級正在走下坡路。他們依靠什麽呢?靠的是金錢和資本。而這個國家現在等於破產了,那他們還靠什麽呢?”


    “他們說大多數國家真的破產了。不過如果他們心照不宣的話,破產這個詞兒算不了什麽。”


    “哦,不。在這個國家,說破產,可夠厲害的。如果它真的瀕臨危險,國家真破了產,新南威爾士州就難辦了。”


    “國家永遠也不會破產的。”


    “不會嗎?到咱們老了的時候,也不會出現金融危機這樣的塌陷事故?等著瞧吧。真出現這樣的情況,你怎麽辦?”


    “我說不上這意味著什麽,所以不知道怎麽辦。理論上說,如果國際金融業都破產——假使可能的話——我也不怎麽在乎。”


    “別管理論上怎麽樣。你想看到金錢和資本的勢力破落,對嗎?”


    索默斯看著對麵那麽興奮的英俊麵孔,緩緩地說:


    “理論上說是這樣。可事實上呢,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理論上’吧,像個有感情的男人那樣直來直去,你想還是不想?別用一個‘理論上’遮遮掩掩的。想還是不想?”


    索默斯大笑起來:“是的,我想。絕對的。”


    “握握手吧。”傑克叫著伸出雙臂。他把索默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我知道的,”他語不成句地說,“咱們是同路人。”


    索默斯有點吃驚。“可你知道,”他說,“我從來不參與政治,那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不關!你很對,很對,真的。你眼光兒太亮,不會攪進任何肮髒的政治中去。但是我需要的,隻是你同我的感情一樣,謝天謝地,咱們的感情是一樣的。”


    這一下,讓索默斯深感害怕。


    “你幹嘛如此在意呢?”他很節製地問。可對方並沒注意到這一點。


    “你並不和你所說的中產階級——我叫他們有錢人——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是有錢人。你不跟他們站在一起,就說明你反對他們。”


    “我父親是個勞動者,我來自勞動人民。如果說我同情什麽人,我同情的是他們,我肯定這一點。”


    傑克目光炯炯地盯視著索默斯,嘴角上溢著微笑。


    “你父親是勞動者,是吧?是真的?哦,這讓我吃一驚!哦,不,”他又變了口吻說,“哦,不,我應該知道,當然應該。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麽會一見到你就覺得親切呢?你當然是我們的一員:一樣的血肉,一樣的筋骨。不同的是,你有錢。可是你仍然不忘本,還是忠於自己的血肉的,他們大多數人則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全變髒了,就像淘金盤一樣,淘掉的是那麽些髒泥,隻淘剩下一點點金子。嗯,你父親是個勞動者!你還是你!咱們成為這樣的人,很奇妙,是不是?”


    “確實如此。”索默斯說,他為現在的傑克所驚訝,遠遠超過傑克對他的驚訝。


    “好啊,那讓咱們更近了,肯定是這樣。”考爾科特說。他目光熱切地看著索默斯,目光中透著笑意。這種目光教索默斯費解,這目光中透著某種渴求,或許還有某種瘋狂。索默斯無法理解。所謂與考爾科特更近了,很明顯那隻是傑克自己的感覺。索默斯自己從未感到過孤獨或與人隔絕。他對這個人那種出奇的熱情感到震顫。他為自己某種混亂的反應感到情不自禁的震顫。


    兩個男人的震顫此時傳導到了另一間屋裏的女人那裏。哈麗葉走進來,驚訝而好奇。她警覺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發現他們雙雙目光炯炯。她還發現丈夫臉上的疑惑和些許恐慌,又發現傑克那張英俊的臉上一片燦然,心裏就越發生疑。


    “你們兩個男人說什麽呢?”她一針見血地問,“好像你們為什麽事兒激動萬分似的。”


    “激動!”傑克笑道,“我們一小時跑了五十英裏,麵不改色。”


    “幸虧我沒跟你們去,”哈麗葉說,“太晚了,我可幹不來那種事。”


    維多利亞朝丈夫走過去,緊靠他站著,伸手搓著他那一頭棕色的粗硬短發,他的頭發很亮。


    “他是不是胡說來看,索默斯先生?他是不是胡說來看?”年輕的妻子低頭看著丈夫,唱歌般地問。她的聲音像女低音。


    哈麗葉為他們這種突然爆發的親見感到驚訝。她想馬上就走。索默斯也是。可傑克和維多利亞都不想讓他們走。


    傑克抬頭看著維多利亞,一臉的怪笑,眼送秋波。這副表情,教他那張修飾得幹幹淨淨、眉毛粗重的長臉十分像一張舊麵具,是那種古希臘時專用來嘲弄人的麵具。他這是在家中,卻像戴了農牧神麵具似的向自己的年輕妻子送去一個秋波。這讓哈麗葉和索默斯都感到驚訝,似乎他們走錯了門。


    “你倒是說得句句在理,對不,乖乖?”他操著濃重的澳大利亞口音說。他抬頭跟她說話時,他的喉結在他粗壯的白脖子上蠕動著,似乎那東西卡在喉嚨裏一樣。


    “當然了,”她調皮地用女低音說,“我當然說得句句在理。”


    說話間他的胳膊伸出來攬住她的臀部,兩個人繼續相互深情對望。


    “太晚了。我們得趕緊上床睡了。我困極了。晚安。謝謝你陪我唱,我十分快活。晚安!”


    維多利亞滿臉紅光地抬起頭,毫無半點不安,眼裏閃爍著動物般的光芒。傑克鬆開了攬住她的手,但沒有站起身。他看著索默斯夫婦,目光暗淡了下去,似乎有些迷們,那麵具似的笑意仍停留在臉上,像反射著火光一樣,十分自然的光芒,一點都不古怪。


    “走好啊,”他說,“晚安!晚安!”可他又全然心不在焉,似乎他們不在他的視野中一樣。


    “我說呀,”哈麗葉在關上托裏斯汀門的時候說,“我覺得,他們應該再等兩分鍾再開始他們的愛撫。別人誰願意給攪進去?”


    “誰也不樂意!”索默斯說。


    “就是,那好像他伸手攬著我們四個似的。真討厭!”哈麗葉憤憤道。


    “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肯定。”索默斯說。


    這段期間,報上說悉尼正鬧淋巴腺鼠疫,一百萬人中出現了十五個病例,不算太嚴重。可城裏卻張貼著“保持城市清潔”的標語。馬丁廣場上有一個布告欄,你可以在上麵寫下自己的名字,成為清潔聯盟的一員,或者起到諸如此類的作用。


    那場戰鬥是衝老鼠、跳蚤和汙垢來的。瘟疫先染上老鼠,告示上這樣說,然後是跳蚤,再然後是人。全體市民都被號召與以上害蟲作鬥爭。謝天謝地,索默斯沒被召去作鬥爭,用不著他。在托裏斯汀醒來的第一個早上,就讓他們微微感到環境肮髒,不舒服。哈麗葉本就仇恨汙染,可早飯前拿了蘋果要吃時卻發現蘋果已經被老鼠咬過了。她還發現到處都是老鼠屎。


    隨後,他們在托裏斯汀開始了有史以來的大清掃,大洗滌,大堵洞,索默斯憤憤然地給托裏斯汀一次重新洗禮。隨後,一到晚上,他就興高采烈地放置鼠夾子,上麵有彈力巨大的彈簧。這些彈簧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恐怖,他知道如果這些彈簧反彈到他手上,他的手指頭就得碎屍萬段。幾乎每到清早,他都會發現一隻老鼠頭被夾在捕鼠器上,眼球鼓脹脹地擠了出來,周圍一攤鮮血,這情景既叫他欣慰又叫他惡心。有時還是兩隻。老鼠除了尾巴外,別處倒不算醜惡。那些小老鼠,隻長了半大個兒,一身油黑光亮的皮毛,與英國鄉下的棕色老鼠一點都不一樣。


    無論大小,醜美,都讓他生厭。他厭惡一大早起來就小心翼翼地提著死鼠的尾巴尖兒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中去。他激烈地反對往荒地上亂扔罐頭盒子或任何東西。在他看來,悉尼港和整個新南威爾士州的海岸線都在同這種害蟲一起跳動。這叫他想起上帝顯神跡的埃及,那兒鼠疫、免疫用牛疫流行,滿地行蹲著這些爬行動物。他會說:“一個新的國家或許非得這樣不可。”可是說歸說,“新國家”這個詞還是在刺痛他,讓他難以啟齒。他一直在想伏林德斯-皮特利的一句話:“殖民地絕不比它的宗主國年輕。”或許更老呢,先衰一步。


    這個晚上——毋寧說是半夜時分,他到後屋的廚房裏,把凡是能吃的東西都收在一起,放在老鼠夠不到的地方,又給鼠夾子填些幹酪渣兒作餌食,隨後繃緊那兩根致命的彈簧,鼠夾子算準備好了。幹完這些,他使勁兒搓幹淨弄髒的雙手,走到花園裏,並爬上那桶狀的涼亭去最後看一眼風景。一輪皓月升至中天,悉尼港在月光下朦朧一片。


    夜空下,涼風習習,他轉身進了屋。這時他聽到一輛摩托車疾馳而來,車燈在“威葉沃克”門口熄滅了。“威葉沃克”早已漆黑一片。一個男子走出車來,沿路向宅子走去,邊走邊吹著一種奇特的口哨。他走到後門,猛敲起來,一下,二下,敲法特別。隨後他又吹口哨,再敲門。然後他靜靜等著,一定是聽到回答了。


    幾分鍾後,車燈又亮了。門開了,傑克身著睡衣出現了。


    “是你呀,傑茲兄弟,”他平靜地說,“你幹嘛早不來晚不來,非這時候來?你把我嚇了一跳,一個跟頭摔在柵欄上了。進來吧,你可把我嚇壞了。”


    那個身影進去了,是威廉-詹姆斯,傑克的姐夫。十分鍾後,索默斯又聽到他走的聲音,不過,哈麗葉沒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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