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又見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後的事兒了,夏季快要過去的時候。在那之前約十個月,阿莉莎來信告訴我舅舅病故。當時我正遊覽巴勒斯坦,便寫了一封頗長的回信,但是沒有得到回音……


    後來,忘了是借什麽事情,我到了勒阿弗爾,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我知道進去能見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別人。我事先沒有通知一聲,又不願意像普通客人那樣登門拜訪,於是心中遲疑,舉足不前:我進走呢,還是連麵也不見一見就走呢?……對,當然不見更好。我隻是在林蔭路上走一走,在長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許她還時常去閑坐……我甚至開始考慮留下個什麽標記,能向她表明我到過這裏又走了……我就這樣邊想邊緩步走著,既已決定不見麵,內心愴愴的淒苦就化為淡淡的憂傷了。我已經走上林蔭路,怕被人撞見,便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正好沿著田莊大院圍牆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點能俯瞰花園,攀登上去,就看見一名我認不出來的花匠在耙平一條花徑,轉眼他就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柵欄門關著。看家狗聽見我經過,便吠了起來。再走出不遠,林蔭路到頭了,我就拐向右邊,又來到花園的圍牆下,接著想去同我剛離開的林蔭路平行山毛櫸樹林,在經過菜園的小門時,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從小門進花園去。


    小門插著,但是門閂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頭撞開……這時忽聽有腳步聲,我便躲到牆角。


    我看不著是誰從花園裏走出來,但聽聲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聲喚道:


    “是你嗎,傑羅姆?……”


    我這顆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動,喉頭一發緊,連話也講不出來;於是,她又提高嗓門,重複問道:


    “傑羅姆,是你嗎?”


    聽她這樣呼喚我,我的心請激動極了,不禁雙膝跪下。由於我一直沒有應聲,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卻用手臂遮住臉,就仿佛害怕馬上見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則吻遍了她兩隻柔弱的手。


    “你為什麽躲起來呢?”她問道,語氣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別三年,而隻有幾天沒見麵。


    “你怎麽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萬分驚訝,隻能用疑問的口氣重複她的話……


    她見我還跪在地上,便說道:


    “走,到長椅那兒去。不錯,我就知道還能見你一麵。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來這兒,就像今天傍晚這樣呼喚你……你為什麽不應聲呢?”


    “如果不是你來撞見,我連麵也沒見你就走了。”我說道,並且極力控製剛見麵時支持不住的激動心情。“我路過勒阿弗爾,隻是想在這林蔭路上走一走,在花園周圍轉一轉,到泥炭礦場的長椅上坐一會兒,想必你還常來坐坐,然後就……”


    “瞧瞧這三天傍晚,我來這兒讀什麽了。”她打斷我的話,遞給我一包信。我認出這正是我從意大利給她寫的信。這時我抬起眼睛,見她樣子變得厲害,又瘦又蒼白,不覺心如刀絞。她緊緊偎著我,壓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發冷似的。她還身穿重孝,頭飾僅僅紮著黑色花邊發帶,從兩側襯得她的臉愈顯蒼白。她麵帶微笑,可是整個人兒好像要癱倒。我不安地問她,現在是否單獨一人住在封格斯馬爾。不是,羅貝爾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麗葉、愛德華和三個孩子也未任過一段時間……找走到長椅跟前坐下,這種詢問生活狀況的談話,還繼續了一陣。她問我工作情況,我很不願意回答,要讓她感到我對工作沒有興趣了。我就是要讓她失望,正如她讓我失望一樣。然而,她卻不動聲色,我也不知道是否達到目的。至於我,既滿腔積怨,又滿懷深情,極力用最冷淡的口氣跟她說話,可是又恨自己不爭氣,說話的聲音有時因為心情激動而顫抖。


    夕陽被雲彩遮住一陣工夫,要落下地平線時又露出頭來,幾乎正對著我們,一時顫動的霞光鋪滿空曠的田野,突然湧進我們腳下的小山穀;繼而,太陽消失了。我滿目燦爛的霞光,什麽話也沒有講,隻覺得沐浴在金色的輝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緒隨之煙消雲散,內心隻有愛這一種聲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著我,這時直起身來,從胸口掏出一個薄紙小包,要遞給我,但欲給又止,似乎遲疑不決,她見我驚訝地看著她,便說道:


    “聽我說,傑羅姆,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這三天傍晚一直帶在身上,因為,我早就想給你了。”


    “給我有什麽用?”我口氣相當生硬地說道。


    “給你女兒,算是你留著我的一個念心兒。”


    “什麽女兒?”我不解地看著阿莉莎,高聲說道。


    “求求你,平心靜氣地聽我說;別,不要這樣注視我,不要注視我;本來我就很難開口。不過,這話,我非得跟你講不可。聽我說,傑羅姆,總有那麽一天,你要結婚吧?……別,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斷我的話,我這兒懇求你了。我僅僅想讓你記住我曾經非常愛你,而且……我早就有這個念頭了……存在心裏三年了……你喜愛的這個小十字架,將來有一天,你的女兒戴上,算是對我的紀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誰的……你給她起名的時候……或許也可以用我這名字……”


    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我幾乎充滿敵意地嚷道:


    “你幹嗎不親手給她呢?”


    她還要說什麽。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樣翕動,但是沒有流下眼淚;她那眼神異常明亮,顯得那張臉流光溢彩,具有一種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誰呢?你明明知道我愛的隻能是你……”猛然,我拚命地一把摟住她,近乎粗魯地把她摟在我懷裏,用力親吻她的嘴唇。一時間,她似乎順從了,半倒在我懷裏,隻見她的眼神模糊了,繼而合上眼簾,同時又以一種在我聽來無比準確、無比和諧的聲音說道:


    “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毀了我們的愛情。”


    也許她還說過:做事不要怯懦!也許這是我自言自語,我也弄不清了;不過,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麵前,情真意篤地抱住她,說道:


    “你既然這樣愛我,為什麽要一直拒絕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麗葉結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現在她幸福,這是你親口對我講的。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你要繼續生活在父親身邊;可是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唔!過去就過去了,我們不要懊悔,”她喃喃說道,“現在,這一頁我已經翻過去了。”


    “現在還來得及,阿莉莎。”


    “不對,我的朋友,來不及了。還記得那一天吧,我們出於相愛,就彼此抱著高於愛情的期望,從那一天起就來不及了。多虧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夢想升到極高極高,再談任何世間的歡樂,就會使它跌落下來。我時常想,我們在一起生活是什麽情景:一旦我們的愛情……不再完美無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過,我們沒有對方的生活是什麽情景嗎?”


    “沒有!從來沒有。”


    “現在,你看到啦!這三年來,沒有你,我艱難地流浪……”


    夜幕降臨。


    “我冷。”她說著便站起來,用披肩緊緊裹住身子,讓我無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你還記得《聖經》的這一節吧,當時我們為之不安,擔心沒有很好理解:‘他們沒有得到許諾給他們的東西,因為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終相信這些話嗎?”


    “不能不信。”


    我們並排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她才接著說道:


    “你想像一下吧,傑羅姆;最美好的!”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而她仍然重複道:“最美好的!”


    我們又走到我剛才見她出來的菜園小門。她轉身麵對我。


    “別了!”她說道。“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別了,我心愛的人。最美好的……現在就要開始了。”


    她注視我一會兒,眼裏充滿難以描摹的愛,雙臂伸著,兩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開我……


    小門一重新關上,我一聽見她插上門閂的聲音,便挨著門撲倒在地,簡直悲痛欲絕,在黑夜中哭泣了許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開門,何不闖進不會拒絕接納我的房子裏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顧這段往事的全過程……我也覺得不能那麽幹,現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終不理解我。


    我感到極度不安,實在忍耐不住,幾天之後便給朱麗葉寫信,告訴她我去過封格斯馬爾,見到阿莉莎又蒼白又消瘦,我又多麽深感不安;我懇求她保重身體並給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寫信是等不來了。


    信寄出不到一個月,我收到這樣一封回信:


    親愛的傑羅姆:


    我要告訴你一個非常沉痛的消息:我們可冷的阿莉莎離開人世了……


    唉!你在信中表示的憂慮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幾個月來,她身體日漸衰弱,


    卻沒有什麽明顯的病症;不過,她經我一再懇求,同意去看勒阿弗爾的a大


    夫;大夫給我寫信說,她沒有患什麽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後的第三


    天,她突然離開了封格斯馬爾。這還是羅貝爾寫信告訴我的,要不是羅貝


    爾,我還根本不知道她離家出走,她很少給我寫信,因而沒有她的音信,


    我也不會很快驚慌起來。我狠狠責備羅貝爾,不該放她走,應當陪她去巴


    黎。說起來你會相信嗎;從那時候起,我們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


    斷出真叫我擔心死了;既見不到她,又無法給她寫信。過了幾天,羅貝爾


    去了巴黎,但是沒有發現一點線索。他那人懶洋洋的,我們懷疑他是否盡


    力了。必須報警,我們不能總處於這種情況不明的折磨人的狀態。於是,


    愛德華去了,經過認真查找,終於發現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療養院。可惜


    太遲啦!我收到療養院院長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時也收到


    愛德華的電報,說他甚至未能最後見上她一麵。她臨終那天,把我們的地


    址寫在一個信封上,好讓人通知我們,在另外一個信封裏,她裝了給勒阿


    弗爾公證人的信件副本,遺囑全寫在上麵。信中有一段我想與你有關,不


    久我會告訴你。愛德華和羅貝爾參加了前天舉行的葬禮。護送靈柩的除了


    他們倆,還有幾位病友:她們一定要參加葬禮,並且一直伴隨她的遺體到


    墓地。可惜我沒法兒去,第五個孩子隨時要分娩了。


    我親愛的傑羅姆,我知道她的死訊要給你造成極痛深悲,我給你寫信


    時也心如刀割。已有兩天,我不得不臥床,寫信很吃力,但是不願意讓任


    何人代筆,連愛德華和羅貝爾也不行,隻能由我向你談惟獨我們二人了解


    的人。現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婦了,厚厚的灰燼已經覆蓋了火熱的過去,


    現在可以了,希望再見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來辦事或遊覽,那就請到埃


    格一維弗來。愛德華會很高興認識你,我們—人也能談談阿莉莎。再見,


    親愛的傑羅姆。我非常傷心地擁抱你。


    幾天之後我便得知,阿莉莎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間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幾件家具,全部寄給朱麗葉。不久我就會收到封好寄給我的一包材料。我還得知她要求給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後相見那次我拒收的那枚:愛德華告訴我,她這遺願如償實現了。


    公證人轉寄給我的一包密件,裝有阿莉莎的日記。我這裏抄錄許多篇。——隻是抄錄,不加評語。不難想像,我讀這些日記時心中的感觸和震動,要表述必然掛一漏萬。


    阿莉莎的日記


    埃格—維弗


    前天從勒阿弗爾動身,昨天到達尼姆。這是我頭一回旅行!既不用操


    心家務,也不必動手做飯,不免有點兒無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


    正逢我二十五歲生日,我開始寫日記——雖無多大樂趣,也算有點兒營生;


    因為,有生以來,也許我這是第一次感到孤獨;來到這異鄉,這近乎陌生


    的土地,我還不熟識。它要向我講述的,一定類似諾曼底向我講述的,我


    在封格斯馬爾百聽不厭的事情,——因為無論在哪裏,上帝都不會變樣—


    —然而,這片南方的土地講一種我未學過的語言,我聽著不免感到驚奇。


    5月24日


    朱麗葉在我身邊的躺椅上打盹。我們所在的露天走廊,給這座意大利


    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與連接花園的鋪沙庭院齊平……朱麗葉呆在躺椅上,


    就能望見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見水麵上嬉戲的一群五顏六色的野鴨,


    以及遊弋的兩隻天鵝。據說水源是一條小溪,夏季從不枯竭;不過,小溪


    穿過園子,穿過越來越荒野的樹叢,在幹渴的灌木叢和葡萄園之間越來越


    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麗葉的時候,愛德華·泰西埃帶父親參觀了花園、農


    場、貯藏室和葡萄園,——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獨自探索這


    個園子了。這裏許多花草樹木我不認識很想知道名字,每種植物就折一根


    小枝,好在吃午飯的時候問別人。我認出了一種,就是傑羅姆在博爾蓋薩


    別墅或多裏亞——龐菲利那兒讚賞的青橡樹……是我們諾爾省這種樹的遠


    親,外觀差異極大;這些樹枝繁葉茂,差不多將園子盡頭的一塊狹小的空


    地這得嚴嚴實實,給這塊踩著軟綿綿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來仙


    女歌唱。我對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馬爾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


    這裏,卻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話色彩,我不免驚訝,甚至有點驚慌。然而,


    越來越壓抑我的這種恐懼,還是宗教式的。我還叨念著:hemus1。


    1拉丁文,意為“這就是樹林”。


    空氣特別清新,周圍靜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1,想到阿爾


    1俄耳甫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歌手、善彈豎琴。


    米達1,


    1阿爾米達:法國門世紀作家吉諾的五幕悲劇《阿爾米達》中的主人公。又,16世紀意大利詩人塔索的長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


    忽聽一聲鳥啼,獨聲啼叫,就在身邊,極其婉轉清脆,就好像整個大自然


    都等待這聲啼叫。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靠在一棵樹上呆了片刻,這才回房,


    而全家上下還沒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沒有傑羅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爾,也會給我轉來的


    ……我的不安心情,隻能對這本日記訴說;三天來,無論昨天的博地之行,


    還是祈禱,都未能片刻使我釋念。今天,我也寫不了別的什麽:我到達埃


    格—維弗之後所產生的無名憂傷,也許沒有別的緣故。——這種憂傷,在


    我內心的極深處,現在我覺得早就有了,隻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樂掩蓋了。


    5月27日


    為什麽要欺騙自己呢?我是通過推理,才對朱麗葉的幸福感到高興的。


    她這幸福,當初我多麽誠心祝願,甚至願意為之犧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


    卻痛苦地看到,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同我們二人當初想像的大相徑庭!


    這事兒多複雜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麗葉是在別處,而不是在


    我的犧牲中找到幸福,她無需我作出犧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傷害,隻


    是因為一種強烈的自私心理複萌。


    現在,我得不到傑羅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這就應當捫心自問:我真


    的心甘情願作出犧牲嗎?上帝不再要求我這樣做,我就覺得蒙受了屈辱。


    難道一開始我就不行嗎?


    5月28日


    這樣剖析我的傷感,該有多麽危險!我的心思已經傾注在這本日記上。


    賣弄風情的心理,我原以為克服了,難道在這裏又抬頭了嗎?不行,但願


    這本日記不要充當我的心靈顧影自憐的鏡子!我寫日記是由於憂傷,而不


    是像我開始所想的那樣出於無聊。憂傷是一種“犯罪的心態”,我早就沒


    有這種感受了,現在依然憎恨,我要“簡化”我的靈魂,清除這種狀態。


    這本日記應當助我的心靈重獲快樂。


    憂傷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當初我從不分析自己的快樂。


    在封格斯馬爾,我也是一個人,比在這裏還要孤單……可是,我為什


    麽不感到孤獨呢?傑羅姆從意大利給我寫信來的時候,我就承認他沒有我


    也能生活,沒有我也生活過來了,而我的思想追隨他,分享他的快樂就行


    了。然而現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喚他,覺得沒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


    著都煩人……


    6月10日


    這本日記剛剛開了頭,就中斷這麽久,隻因小莉絲出生了,天天晚上


    長時間守護朱麗葉;我所能寫信告訴傑羅姆的情況,毫無興趣記在日記裏。


    我要避免許多女人的無法容忍的通病:日記寫過太瑣碎。這本日記,我要


    當作自我完善的一種手段。


    接下來的好多頁是她的讀書筆記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後,又是她在封格斯馬爾寫的日記:


    7月16日


    朱麗葉生活幸福,她這樣說,看樣子也如此: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


    由懷疑……然而,我在她身邊的時候,這種美中不足、頗不舒服的感覺,


    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感到這種幸福大實際了,得來太容易,完全是


    “特製”的,恐怕要束縛並窒息靈魂……


    現在我不禁叩門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還是走向幸福的過程。


    主啊!謹防我得到極快就能實現的幸福!教會我拖延,推遲我的幸福,直


    到您的身邊。


    接下來許多頁全撕掉了,一定是講述我們在勒阿弗爾那次痛苦相見的日記。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記日記,但是沒有注明日期,肯定寫於我在封格斯馬爾逗留期間。


    我有時聽他說話,就仿佛看著自己在思想。他解釋我的情況。向我本


    人揭示我自己。沒有他,我還算存在嗎?隻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時也猶豫,我對他的感情,真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嗎?人們一般


    所描繪的愛情和我所能描繪的相差大遠。我希望什麽也不說,愛他卻又不


    知道自己在愛他,尤其希望愛他而他卻不知道。


    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我無論經曆什麽事,也不會有絲毫快樂了。我的


    全部美德僅僅是為了取悅於他,然而我一到他身邊,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


    不住了。


    我喜歡彈鋼琴練習曲,這樣覺得每天都會有點進步。也許這也是我愛


    讀外文書的秘密所在:這倒不是說任何外語我都偏愛,也不是說我所欣賞


    的本國作家不如外國作家,而是說書中的含義和情緒要費些琢磨,一旦琢


    磨透了,並且琢磨得越來越透,無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種自豪感,在精神的


    愉悅上,又增添了無以名狀的心靈的滿足,而我似乎少不得這種心靈的滿


    足了。


    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麽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樂,


    並不像混同於上帝那樣,而是像持續不斷而又永無止境的靠攏……如果不


    怕玩弄字眼兒的話,我要說不是“進展性”的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


    今天早晨,我們—人坐在林蔭路的長椅上;我們什麽話也不講,也沒


    有講什麽話的需要……突然,他問我是否相信來世。


    “當然相信,傑羅姆,”我立刻高聲說道,“在我看來,這不止是一


    種希望,而是一種確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體現在這聲叫喊裏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說道……他停了片刻,才接著說:“如果沒有


    信仰,你的生活態度會不同嗎?”


    “我怎麽知道呢?”我回答,繼而又補充道:“就說你本人吧,我的


    朋友,你在最熱忱的信念的驅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變生活態度了。你變


    了,我也不會愛你了。”


    不,傑羅姆,我們的美德,不是極力追求來世的報償:我們的愛情也


    不是尋求回報。受苦圖報的念頭,對於天生高尚的心靈是一種傷害。美德


    並不是高尚心靈的一件裝飾品:不是的,而是心靈美的一種表現形式。


    爸爸身體又不怎麽好了,但願沒有什麽大病,可是一連三天,他隻能


    喝牛奶。


    昨天晚上,傑羅姆上樓回房之後,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會兒,不過中


    間出去了半晌。我獨自一人,就坐到長沙發上,確切地說躺了下來,不知


    為什麽,我幾乎從未有過這種情況。燈罩攏住燈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處


    在暗影裏,而腳尖從衣裙下稍微露出來,正好映上一點燈光,我則機械地


    注視自己的腳尖。這時,爸爸回來了,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


    微笑又憂傷地打量我,看得我隱隱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來;子是,


    他向我招了招手。


    “過來,到我身邊坐坐。”他對我說道。盡管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還


    是向我談起我母親,這是從他們分離之後從未有過的情況。他向我講述他


    如何娶了她,如何愛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親對他意味什麽。


    “爸爸,”我終於問道,“請你告訴我,你幹嗎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


    是什麽引起來的,幹嗎偏偏在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呢?”


    “就因為我回客廳見你躺在長沙發上,一刹那間真以為又見到你母親。”


    我著重記下這一情景,也是因為這天晚上……傑羅姆扶著我的座椅靠


    背,俯身從我的肩頭上看我手捧的書。我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氣


    息,如同他身體傳出的熱氣和顫動。我佯裝繼續看書,可是書中說的什麽


    意思看不懂了,連行數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亂成一團麻。我趁著還


    能控製住的時候,急忙站起身,離開客廳一陣工夫,幸而他什麽也沒有看


    出來……後來,客廳隻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發上,爸爸覺得我像母親,


    而當時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安穩,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湧上我的心


    頭。主啊,教會我憎惡一切貌似邪惡的事物吧。


    可憐的傑羅姆!他哪兒知道,有時他隻需有個舉動,而我有時就等待


    這個舉動……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點兒。現在想


    來,我從來隻是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這種完美,又隻能在沒有他的


    情況下才會達到,上帝呀!您的教誨,正是這一條最令我的心靈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愛情的心靈,該有多麽幸福啊!有時我就產生這樣的疑


    問:除了愛,盡情的愛,永無止境的愛,是否還有別的美德……然而有些


    日子,唉!在我看來,美德與愛情完全相抵觸了。什麽!我內心最自然的


    傾向,競敢稱之為美德!哼,誘人的詭辯!花言巧語的誘惑!幸福的騙人


    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呂耶爾1作品中看到這樣一段話:


    1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散文作家,著有《品性錄》。


    “在人生的路上,有時就遇到遭禁的極為寶貴的樂趣,極為深情的誓


    盟,我們渴望至少能夠允許,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隻有另


    一種魅力能超越,即憑借美德舍棄這一切的魅力。”


    為什麽我要臆想出禁絕呢?難道還有比愛情更強大、更甜美的魅力在


    暗暗吸引我嗎?啊!若能愛得極深,兩個人同時超越愛情,那該有多好!……


    唉!現在我再明白不過了:在他和上帝之間,惟獨有我這個障礙。如


    果像他對我講的那樣,他對我的愛當初也許使他傾向於上帝,那麽事到如


    今,這種愛就成為他的阻礙了。他總戀著我,心中隻有我,而我成為他崇


    拜的偶像,也就阻礙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進。我們二人必須有一個先行


    達到那種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無望克服愛情,上帝啊,那就允許我,


    賦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愛我吧;我犧牲自己的功德,將他無限美好的


    功德獻給您……如果說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靈要哭泣,但這不正是為了


    以後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嗎……


    我的上帝啊!還有更配得上您的心靈嗎?他生在世上,難道就沒有比


    愛我更高的追求嗎?他若是停滯在我這水平上,我還會同樣愛他嗎?一切


    可能成為崇高的東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會變得多麽狹隘啊!……


    星期日


    “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5月3日星期三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隻要一伸手,就能抓


    住……


    今天早晨同他談了話,我作出了犧牲。


    星期一晚間


    他明天走……


    親愛的傑羅姆,我無限深情,始終愛你,但是這種愛,我卻永遠不能


    對你講了。我強加給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靈的束縛嚴厲極了,因而同你


    分離,對我來說倒是一種解脫、一種苦澀的滿足。


    我盡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動起來,促使我行動的道理卻離我而去,


    或者變得在我看來荒謬了,於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道理嗎?我不再相信了……不過,我還照樣逃避他,


    但是懷著憂傷的情緒,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逃避。


    主啊!傑羅姆和我,我們走向您,相互鼓勵,攜手向前,走在生活的


    大道上,如同兩個朝聖的香客,有時一個對另一個說:“你若是累了,兄


    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個則回答:“隻要感到你在我身邊就足夠


    了……”可是不行啊!您給我們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條窄路,極窄,


    容不下兩個人並肩而行。


    7月4日


    六周多沒有翻開這本日記了。上個月,我重讀了幾頁,發現了一種荒


    唐的、有罪的念頭:要寫得漂亮些……好給他看……


    我寫日記,本來是要擺脫他,現在就好像繼續給他寫信。


    我覺得“寫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義)的那些頁,我統統撕毀了。


    凡是談到他的部分,也該全部撕掉,甚至應當撕掉整個日記……可我未能


    做到。


    我撕毀那幾頁,就有點兒揚揚自得了……如果沒有這麽重的心病,我


    就會覺得好笑了。


    我確實感到自己幹得漂亮,撕掉的是至關重要的東西!


    7月6日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書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從而逃避他,可又總是遇見他。就連我獨自發現


    的篇章,我也恍若聽見他給我朗誦的聲音。我的興趣,僅僅在於他所感興


    趣的東西,而我的思想也采用了他的思想形式,兩者難以區分開,就像從


    前我樂得將兩者混淆那樣。


    有時,我故意寫得糟糕一些,以便擺脫他那語句的節奏:然而,這樣


    同他鬥爭,表明還忘不掉他。我幹脆決定在一段時間內,隻看《聖經》


    (也許還看看《仿效基督》1),此外,在日記裏,也隻記下我每天所


    1《仿效基督》:15世紀拉丁文宗教讀物。


    讀的顯眼的章節。


    從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麵包”那樣,我每天抄錄一段經文。我這


    裏隻抄錄附有評點的幾段。


    7月20日


    “將你所有全部賣掉,分給窮人。”照我的理解:我這顆隻想交給傑


    羅姆的心,也應當分給窮人。這同時不是也教他這樣做嗎?……主啊,給


    我勇氣吧。


    7月24日


    我停止閱讀《永恒的安慰》了。隻因我對這種古語興趣很大,讀著往


    往馳心旁騖,嚐到近乎異教徒的喜悅,違背了我要從中獲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仿效基督》,但不是我看著太費解的拉丁文本。我喜歡我所


    讀的譯本甚至沒有署名——當然是新教的,不過小標題卻明示:“適於所


    有基督教團體。”


    “啊!如果你知道行進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寧,給別人


    多大快樂,那麽你就會更加用心去做了。”


    8月10日


    上帝啊,我向您呼喚的時候,懷著兒童信念的激情,用的是天使般的


    超凡聲音……


    這一切,我知道,是來自您,而不是來自傑羅姆。


    可是為什麽,您要處處將他的形象,置於您和我之間呢?


    8月14日


    用了兩個多月,才算完成這項事業……主啊!幫幫我吧!


    8月20日


    我清楚地感到,我從憂傷的情緒清楚地感到,我要作出的犧牲,在心


    中並未完成。上帝啊,讓我認識到,惟獨他給我帶來的這種喜悅,完全是


    您賜予的。


    8月28日


    我所達到的德行的境界多麽平庸,多麽可憐啊!難道我太苛求自己嗎?


    ——不要再為此痛苦了。


    基於多麽怯懦的心理,才總是乞求上帝賜予力量!現在,我的全部祈


    求是一種哀怨之聲。


    8月29日


    “瞧一瞧曠野裏的百合花……”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今天早晨卻使我陷入無法排遣的憂傷。我來到田


    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滿淚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複這句話。我眺望空曠的


    平野,隻見農民彎腰扶犁艱難地耕地……“曠野裏的百合花……”上帝啊,


    究竟在哪兒呢?


    9月16日晚10時


    我又見到他了。他就在這小樓裏。我望見從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燈光。


    我寫這幾行文字時,他還沒有睡下,也許還在想我。他沒有變;他這樣講,


    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我能按照自己的決定表現,以便促使他打消對我的


    愛嗎?……


    9月24日


    噢!多麽殘忍的談話,我裝作無動於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卻如醉


    如癡……在此之前,我隻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給了我足以製


    勝的力量,況且一味逃避鬥爭也是怯懦的表現。我勝利了嗎?傑羅姆對我


    的愛減少幾分嗎?……唉!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愛他從未達


    到如此深摯的程度。


    主啊,要把他從我身邊拯救走,如果必須毀掉我,那就下手吧!……


    “請您進入我的心中和靈魂裏,以便帶去我的痛苦,繼續在我身上忍


    受您蒙難所餘下的苦難。”


    我們談到了帕斯卡爾……我能對他說什麽呢?多麽可恥而荒謬的話啊!


    我邊說邊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褻瀆了神靈。我又拿起沉


    甸甸的《思想集》,書自動翻開,正是致德·羅阿奈茲小姐的信那部分:


    “我們自願跟隨拖著我們的人,就不會感到束縛,如果開始反抗並背


    離時,就會非常痛苦了。”


    這些話直截了當地觸動我;我沒有勇氣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處,發


    現一段妙文,我從未看過,便抄錄下來。


    第一本日記到此結束。第二本肯定銷毀了;因為阿莉莎留下來的文字,是三年後在封格斯馬爾寫的,那是九月份,即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前不久。


    最後這本日記開頭這樣寫道。


    9月17日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愛您。


    9月20日


    上帝啊,把他給我,我就把心交給您。


    上帝啊,讓我再見他一麵吧。


    上帝啊,我保證把心給您,您就將我的愛情所求的賜給我,我就把餘


    生完全獻給您。


    上帝啊,饒恕我這種可鄙的祈求。巴,可是,我就是不能從我的嘴唇


    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卻我這顆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丟在痛苦中不管。


    9月21日


    “你們將以我的名義,向天父請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義……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難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嗎?


    9月27日


    從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靜。昨晚思索,祈禱幾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覺


    得,一種明亮清澈的寧靜湧到我周圍,潛入我的心田,猶如兒時我所想像


    的聖靈。我當即躺下,惟恐這種喜悅僅僅是一時的興奮。不久我就睡著了,


    並將這種歡愉帶入夢鄉。今天早晨起來,這種心情依然。現在我確信他要


    來了


    9月30日


    傑羅姆!我的朋友,我還稱你兄弟,但是我愛你遠遠超過手足之情……


    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櫸樹林裏呼喚你的名字!……每天日暮黃昏,我就


    從菜園的小門出去,走上已經暗下來的林蔭路……你可能會突然應聲回答,


    出現在我的目光一覽無餘的石坡後麵,或者,我會遠遠望見你,望見你坐


    在長椅上等我,我的心不會狂跳……反之,沒有見到你,我倒有點奇怪。


    10月1日


    還是不見一點兒人影。太陽沉入無比純淨的天幕。我還在等待,相信


    時過不久,我就要和他並排坐在那張長椅上……我已經在傾聽他說話。我


    真喜歡聽見他叫我的名字……他會來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額頭要


    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邊呼吸。昨天,我就隨身帶了他的幾封信,


    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滿腦子想他,就沒有看信。我還帶著他喜愛的那枚


    紫晶十字架,記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願意他走的日子裏,每天晚上我都


    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這枚十字架還給他。這一夢想由來已久:他結了婚,他的頭


    一個女兒取名小阿莉莎,我當教母,將這個首飾送給她……為什麽我一直


    未敢對他講呢?


    10月2日


    今天我的心情輕鬆歡快,宛若一隻在天上築了巢的小鳥兒。今天他肯


    定來,我有這種感覺,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這事兒高聲向所有人宣揚,


    也需要記下來。我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喜悅了。就連一向心不在焉、對我


    漠不關心的羅貝爾,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他問得我心慌意亂,不知


    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麽等待呢?……


    不知怎的,我仿佛戴了一副透鏡;它將愛情的光芒全聚在我這顆心的


    惟一熱點上,並且到處向我顯現他那擴大了的形象。


    噢!這樣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門,請給我打開片刻吧。


    10月3日


    唉!光芒全部熄滅了!他好似影子,從我的懷抱裏逃逸。原先他就在


    這兒!他就在這兒!我還能感覺到他。我呼喚他。我的雙手、我的嘴唇,


    在黑夜裏徒然地尋找他……


    我既不能靜下心來祈禱,又不能安穩地入睡。我又出來,到黑魆魆的


    花園裏,無論呆在房中還是小樓裏,都感到害怕。我痛苦萬分,一直走到


    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門,重又打開,異想天開地希望他又回來了。我呼喚,


    在黑暗摸索。我回到房中給他寫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我對他講了什麽?我丈做了什麽呢?在他麵前,


    何必總誇大自己的美德呢?我這顆心完全否定的一種美德,能有多大價值


    呢?我暗中違背上帝教導我說的話……我滿腹的心事,卻一句也沒有說出


    來。傑羅姆!傑羅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邊就肝腸寸斷,離開你


    又痛不欲生;剛才我對你講的那一切,你隻傾聽我的愛向你訴說的吧。


    信撕了又寫……天已拂曉,灰濛濛的浸透了淚水,同我的思想一樣愁


    慘……我聽見田莊頭一陣響動,萬物睡了覺,又活動起來了……“現在,


    你們起來吧,時間已到……”


    這封信不會發出去。


    10月5日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剝奪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從


    今往後,這顆心沒有了任何熱情,對什麽也不會產生興趣了。請助我一臂


    之力,戰勝我這可憐的殘餘吧。這所房子、這座花園,都無法容忍地激發


    我的愛情。我要逃往隻能見到您的一個地方。


    您要幫我把我的全部財富分給您的窮人,不過,讓我將封格斯馬爾田


    莊留給羅貝爾,我不會忍心賣掉。我倒是寫好了一份遺囑,但是大部分必


    須履行的手續還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證人談透,怕他猜出我的決定,


    就去通知朱麗葉或者羅貝爾……到巴黎之後再補齊吧。


    10月10日


    到達這裏,身體十分疲憊,頭兩天不得不臥床休息_他們不顧我的反


    對,請來了大夫。大夫認為必須做手術。硬頂有什麽用呢?我沒有費多少


    唇舌就讓他相信,我特別怕動手術,希望等“體力恢複一點兒”再說。


    我隱瞞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療養院辦公室交了一大筆錢,足以使


    他們痛快地接待我,而且隻要上帝認為有必要,我在這裏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歡這個房間。室內非常潔淨,就無需裝飾四壁了。我十分詫異;


    自己的心情近乎快樂,這表明我對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這也表明,現


    在我必須隻考慮上帝,而上帝的愛隻有占據我們的整個身心,才會無比美


    妙……


    我隨身隻帶了《聖經》;不過今天,我心中響起比我讀到的話更高的


    聲音,即帕斯卡爾這一失聲的痛哭:


    “無論什麽,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滿足我的期望。”


    噢!我這顆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間的歡樂……主啊,您將我置於絕


    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發出這聲呼喊嗎?


    10月12日


    您快來主宰吧!快來主宰我的心,來成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


    個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這顆心同您討價還價了。


    我的心靈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種特別的稚氣。我仍是當年那


    個小姑娘,屋子必須規整,脫下的衣裙必須疊好放在床頭,我才能睡著覺……


    我死的時候,也打算這樣。


    10月13日


    這本日記又讀一遍,然後好銷毀。“偉大的心靈不該散布自己的惶惑


    之感。”這句美妙的話,我想是克洛蒂爾德·德·沃1之口。


    1克洛蒂爾德(475—545),法國王後,克洛維一世的妻子,她曾勸說丈夫皈依天主教。


    我正要將日記投入火中,卻被一聲警告製止了:我覺得日記已不屬於


    我本人了,日記完全是為傑羅姆寫的,我沒有權力從他手中奪走。我的種


    種擔心、種種疑慮,今天看來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麽重視,也不會相信


    傑羅姆看後會內心紛擾。我的上帝啊,讓他也發現一顆心的笨拙聲調吧:


    這顆心渴望到了狂熱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萬難抵達的美德之巔。


    “我的上帝,帶我登上我達不到的這個岩頂。”


    “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淚水1……”


    1引自帕斯卡爾的《遺言》。


    不錯,超過人世歡樂,越過一切痛苦,我感覺到了這種無與倫比的歡


    樂。我達不到的岩頂,我知道有個名稱: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


    這種幸福,我便虛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許諾給放棄紅塵的純潔靈


    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聖言說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懷抱


    裏的人。”難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嗎?我的信念正是在此處動搖了。主啊!


    我用全部氣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


    休。來解除我心中的幹渴,巴。這幸福,我渴望馬上……或者我應當確信


    得到啦?也許就像性急的小鳥幾,天不亮就叫起來,是呼喚而不是宣告黎


    明,難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嗎?


    10月16日


    傑羅姆,我要讓你知道什麽是完美的歡樂。


    今天早晨,我翻腸倒肚,大吐了一陣,立刻感到身子虛弱極了,一時


    間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實不然。開頭,我通身都極其平靜;繼而,一種惶


    恐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使我的肉體和靈魂都顫抖起來,就好像猛然醒悟,


    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間光禿的四壁慘


    不忍睹。我害怕了。現在我還在寫,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鎮定。主啊!


    但願我至死也不會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我還能起床。我跪下來,像個孩子似的……


    現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別等到我又明白過來自己孤單一人。


    去年我又見到了朱麗葉。接到她告訴我阿莉莎死訊的那封信,十餘年過去了。一次我到普羅旺斯地區旅行,趁機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當美觀,位於中心鬧市區弗舍爾大街。我雖已寫信告知,可是踏進門檻時,心情還是頗為激動。


    一名女仆帶我上樓進客廳,等了不大工夫,朱麗葉便出來見我。我恍若看見普朗蒂埃姨媽:同樣的走路姿勢、同樣的豐盈體態、同樣氣喘籲籲的熱情。她立刻間我的情況,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等我回答:問我恥業生涯如何,在巴黎住處怎樣,又問我幹些什麽,有什麽交往,到南方未做什麽?為什麽不能再往前走走,到埃格一維弗呢?愛德華見到我會非常高興的……然後,她又向我介紹所有人的情況,談到她丈夫、幾個孩子,還談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氣的生意……從而我得知,羅貝爾賣掉了封格斯馬爾田莊,搬到埃格一維弗來住,現在成為愛德華的合夥人,他留在葡萄園,改良品種並擴大栽植麵積,而愛德華就能騰出手來跑外麵,主要管銷售事宜。


    在說話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尋找能憶舊的物品,在客廳的新家具中間,認出了幾件封格斯馬爾的家具。然而,還能撥動我心弦的往事,現今朱麗葉似乎置於腦後,或者有意絕口不提。


    樓梯上有兩個男孩在玩耍,他們有十二、三歲,朱麗葉叫過來介紹給我。大女兒莉絲隨父親去埃格一維弗了。不一會兒回來一個十歲的男孩,正是朱麗葉寫信通知我那個沉痛消息時說要出生的那個。那次有些難產,朱麗葉好長時間身體沒有恢複過來;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興,又生了一個女孩,聽口氣是她最喜愛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間,就在隔壁,”她說道,“過去看看吧。”她帶我往那兒走時,又說道:“傑羅姆,我未敢寫信跟你說……你願意當這小丫頭的教父嗎?”


    “你若是喜歡這樣,我當然願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說;同時俯向搖籃,又問道:“我這教女叫什麽名字?”


    “阿莉莎……”朱麗葉低聲答道。“孩子長得有點兒像她,你不覺得嗎?”


    我握了握朱麗葉的手,沒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親抱起來,睜開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懷抱裏。


    “你若是成家,會是多好的父親啊!”朱麗葉說著,勉顏一笑。“你還等什麽,還不快結婚?”


    “等我忘掉許多事情。”我瞧見她臉紅了。


    “你希望很快忘記嗎?”


    “我希望永不忘記。”


    “跟我來,”她忽然說道,並且走在前麵,帶我走進一間更小的屋子:隻見屋裏已經暗了,一扇門通她的臥室,另一扇門通客廳。“我有點空兒的時候,就躲到這裏來。這是這所房子裏最安靜的屋子,在這裏,我就有點兒逃避了生活的感覺。”


    這間小客廳同其他屋不一樣,窗外不是鬧市,而是長有樹木的院子。


    “我們坐一坐吧,”她說著,便倒在一張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是要忠於阿莉莎,永遠懷念她。”


    我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也許不如說忠於她對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這當成我的一個優點。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別種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個女人,就隻能假裝愛人家。”


    “唔!”她應了一聲,仿佛不以為然。接著,她的臉掉轉開,俯向地麵,就好像要尋找什麽丟失的東西:“這麽說來,你認為一種毫無希望的愛情,也能長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麗葉。”


    “而生活之風每天從上麵吹過,卻不會吹滅它啦?……”


    暮色漸濃,猶如灰色的潮水,湧上來,淹沒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複活了,低聲進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見了阿莉莎的房間:姐姐的家具,全由朱麗葉集中到這裏了。現在,她的臉又轉向我,臉龐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閉著。我覺得她很美。我們二人都默然無語。


    “好啦!”她終於說道,“該醒醒了……”


    我看見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看樣子她哭了。


    這時,一名女仆進屋,端來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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