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進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在昏暗中覺得他相貌極美。他那長長的金發卷兒披到肩頭。他的目光發直,似乎不會注視任何物品。他的整個上身赤裸,隻穿著緊緊箍身的鐵胸甲;下身有一塊深色纏腰布,看似皮革的,裹住上半截大腿,由一個奇特的大花結係住。我的視線被一雙白皮鞋吸引過去,看樣子他準備出行;然而,惟獨他的思想在行進。他仿佛沒有看見我們,無疑還在繼續他那思辯的行程,口中念念有詞:


    “究竟誰起始:男人還是女人?永恒難道是女性?各種各樣的形體,你們是哪個偉大的母腹生出來的?而多產的母腹,授孕者又是誰?無法接受的二元性。在這種情況下,神,就是孩子。我的思想拒絕分割神。我一同意分割,就等於讚成鬥爭。誰有諸多神,誰就有戰爭。沒有諸多神,隻有一個神。一個神統治,天下就太平。在這惟一中,一切都自行化解,自行調和。”


    他停頓了片刻,繼而又說道:


    “要想標明神聖,人必須壓縮和限定。神完全是分散的。分成諸神。前者是無限的,後者是局部的。”


    他又沉吟一下,接著又說道,但是嗓音有些喘息和惴惴不安:


    “可是,這一切的道理,明澈的神嗎?多少艱難困苦,多少努力奮鬥的理由。奔向什麽?生存的理由嗎?尋求萬物存在的理由嗎?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麽呢?如何確定方向?到何處停止?什麽時候能夠說:但願如此,一切到此為止?從人出發,如何能達到神?如果我從神出發,又如何達到我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這樣,難道神不是人創造的嗎?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的交叉點,停留在這個交叉點的中心。”


    他住了口,過了片刻又說道:


    “我根本不知道神始於何處,更不知道神止於何處。進而言之,我若是講神永無休止地起始,大概會更好地表達我的想法。噢!因此我多麽討厭因此、因為、既然啊!……多麽討厭推理、演繹。我從最美妙的三段論中,也僅僅得出我放進去的前提。我若是放進去神,就重新得到神。我放進去才能得到。我踏遍了邏輯的所有道路。我在水平麵上已經遊蕩夠了。我在爬行,現在我要飛起來,脫離我的影子、我的糞便,拋掉過去的負擔!藍天吸引我,詩意啊!我感到被上天吸上去。人的思想啊,你升到多高,我也要上去。我父親是機械專家,能向我提供辦法。我要獨自前往。我有這個膽量。我承擔後果。否則,就衝不出去。美妙的思想,陷入錯綜複雜的問題中,為時太久了,你要衝入尚未開辟的路上。我不知道拉我投入的這種吸引力是什麽;但是我知道終點隻有一個,就是神。”


    說罷,他就離開我們,一直退到門簾邊上,撩起來走進去,又放下了。


    “親愛的孩子,真可憐,”代達羅斯說道。“他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宮了,殊不知迷宮就在他自身。我應他的請求,為他製造了能飛起來的翅膀。他認為大地上的路全已堵死,別無出路,隻能上天了。我了解他有神秘主義的傾向,萌生這種渴望也不奇怪。饜足不了的渴望,你聽他所講的就明白了這一點。他不顧我的告誡,想飛得很高很高,過早地耗盡了氣力,結果墜入海中,淹死了。”


    “這怎麽可能”我不禁高聲說。“剛才我還看見他活著呢。”


    “對,”代達羅斯又說道,“剛才你看見他、覺得他還活著。然而他死了。講到這裏,忒修斯,我倒有點兒擔心,你的思想雖是希臘型的,也就是說敏銳,向所有真理敞開,也難以跟上我的思路。因為就連我本人,不瞞你說,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和接受這一點:我們每人不是單純地度過一生,到最終過秤時,不會判定靈魂沒有什麽分量。在人生這個層次上,人人在這段時間發育成長,實現自己的命運,然後死去。可是在另一個層次上,連時間也不複存在了,那是真正的永恒:人的每個舉動,無不按其特殊的意義記錄在案。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後依然是他在短暫的一生所體現的人類不安、探索、詩意的飛升的形象。他按規矩賭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沒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們的行為在持續,由詩歌、藝術接續下去,變為一種持久的象征。正是這個緣故,獵戶俄裏翁,在盛開阿福花的樂土上,還在追逐他生前獵殺的野獸,而他的星座連同也的肩帶1,已經在天上永存了。同樣是這個緣故,坦塔羅斯要永久忍受饑渴2;西緒福斯3不斷推那不斷滾落的巨石,達不到山頂,那正是他當科林斯國王時勞神憂心的巨石。因為,要知道,在地獄中沒有別種懲罰,隻是周而複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為。


    1在希臘神話中,俄裏翁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英俊的獵人,他與黎明女神厄俄斯相愛,被狩獵女神射死。俄裏翁星座便是豬戶座,肩帶即三星。


    2坦塔羅斯因用自己兒子的肉獻給神而觸怒宙斯,被罰永世站在水中,但喝不到水,也吃不到果子。


    3西緒福斯是個暴君,死後被罰在地獄推巨石上山。


    “這完全類似動物界:每個動物盡管死去,其種類卻保持自己的形體和習性,絲毫也沒有退化和減損,隻因動物中談不上個體。然而,人類則不同,個人,獨自一個有其重要性。彌諾斯就是這樣,他在克諾索斯的生活方式,從現在起就為他任地獄判官做準備。帕西淮、阿裏阿德涅也都很典型,任由命運裹卷而去。而你本身,忒修斯啊,不管你顯得多麽無憂無慮,或者自認為如此,你也像赫拉克勒斯、伊阿宋1或者珀耳修斯2那樣,逃不脫塑造你們每個人的命數。


    1伊阿宋,忒薩利亞王子,曾率眾英雄出海覓取金羊毛。他在美狄亞幫助下取得了金羊毛。二人結婚生下三個兒子。但美狄亞為報複伊阿宋負情,用帶有魔法的婚服將新娘燒死,還殺死三個兒子。結果伊阿宋自刎而死。


    2珀耳修斯是宙斯化作金雨與達那厄親近所生,一生漂泊冒險,經曆種種磨難,也有許多英雄事績。他同母親回到故土,在一次擲鐵餅時,無意中砸死外公。


    “不過要知道(既然我的目光掌握了洞視現時和未來的本領),要知道你還要成就大事,而且是在你過去的英雄行為以外的領域;等到將來,比起那些大事,你的這些英雄行為就如同兒戲了。你要創建雅典,讓那裏確立精神的統治。


    “因此,你經過激烈搏鬥獲勝之後,無論在迷宮裏,還是在阿裏阿德涅的懷抱中,都不可久留。繼續往前走。要把懶惰視為背叛。直到你的命運達到盡善盡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尋求安歇。隻有這樣超越了表麵的死亡,你才能由人類的認同重新創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統一者,繼續趕路吧。


    “現在,你聽著,忒修斯啊,要記住我的告誡。毫無疑問,你不用費力就能戰勝彌諾陶洛斯,因為,若是把他看透了,他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可怕。有人說他殺人吃,那麽請問,公牛從什麽時候起隻啃青草啦?進入迷宮容易,而出來則比什麽都難。隻有先迷失而後才複歸,概莫能外。但是,由於身後不會留下足跡,你要回頭出來,就必須用一條線把你同阿裏阿德涅連在一起。我給你準備了幾個線團,你隨身帶著,一邊走一邊放,一個線團用到頭,就接上另一個,千萬不要斷了,返回時再纏起來,一直到阿裏阿德涅握著的一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這樣強調,其實這再簡單明白不過了。難就難在堅持到底,返回的決心不可動搖;而迷宮的香煙及其散播的遺忘、你本人的好奇心,所有一切都競相削弱你的決心。這一點我對你說過,沒有什麽可補充的了。這是線團。再見。”


    我同代達羅斯分手,便去找阿裏阿德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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