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來了。他用驗眼鏡仔細檢查了熱特律德的雙眼。他對我說,他同洛桑的眼科專家魯大夫談過熱特律德的情況,還要把這次檢查的結果告訴魯大夫。兩位醫生一致認為,熱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沒有更大的把握,對她本人絕口不提。馬爾丹去同魯大夫作出診斷再來通知我。這種希望可能轉瞬即逝,那又何必讓熱特律德空歡喜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5月10日


    複活節那天,雅克和熱特律德在我麵前又見麵了——至少是雅克又見到熱特律德,同她說了話,也隻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他並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激動,我也再次確信,盡管去年臨行前,熱特律德明確對他說過這種愛沒有希望,他的愛若真是特別熾熱,就不會這麽容易壓下去了。我還注意到,現在他對熱特律德稱呼“您”了,這樣當然很好;我並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見他自己就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很高興。無可否認,他身上有不少優點。


    然而,我還有疑慮,雅克不會沒有經過思想鬥爭,就這樣順從了。糟糕的是,他強加給自己心靈的約束,現在他認為可取,就會希望強加到所有人頭上;最近同他討論,我就感覺到這個問題,並在前麵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1不是說過,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騙嗎?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氣,知道他越辯論越固執,就沒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羅什富科的話。不過,我碰巧在聖保羅的書中(我隻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較量),找到了反駁他的話,當天晚上在他房間留了一張字條,上麵寫道:“不吃東西的人不要評論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接待了吃的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


    1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公爵,散文作家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


    我本可以再抄上後麵這句話:“我從主耶穌那裏知道並深信,沒有什麽東西本身是不潔的,隻是對認為它不潔的人,一件東西才是不潔的。”但是我未敢抄上,惟恐雅克頭腦裏掠過妄測之念,推想我對熱特律德存心不良。顯然這裏講的是食物,不過,《聖經》中許多段落不是可做出兩三種解釋嗎?(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麵餅倍增的奇跡;迦南婚宴上的奇跡1,等等。)這裏不是鑽牛角尖,這句的確含義深遠:規定約束的不應是法律,而應是愛德,因此,聖保羅又趕緊強調:“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傷心,那麽你就沒有遵循愛德。”隻因缺少愛德,魔鬼才襲擊我們。主啊!從我心中排除不屬於愛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該向雅克挑戰,次日,我在我的書案上發現我的那張字條,隻見雅克在背後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為之舍命的那個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1均為耶穌顯聖的故事,他用幾個麵餅和幾條魚,讓數千人果腹還有剩餘;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


    這一章我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爭論的開端。然而,我怎麽能用這種種困惑擾亂,用這重重烏雲遮蔽熱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導她,並讓她相信,惟一的罪惡,就是侵害別人的幸福,或者損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於門外,他們無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憐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推動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錯,我想把每個人都舉到上帝那裏。可是她總是躲躲閃閃,自我封閉,就像有些花朵見不得一點陽光。她見到什麽都不安,都傷心。


    “有什麽辦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沒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諷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養,我才不致於亂了方寸!然而,我覺得她應當明白,這樣含沙射影觸及熱特律德的殘疾,會給我造成特別的傷害。而且,她還讓我感覺到,我在熱特律德身上特別讚賞,無非是那種無止境的寬厚:我從未聽她講過半句怨恨別人的話。我不讓她知道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兒。


    幸福的人以愛的輻射,向周圍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圍,則是一片黝暗和沮喪。阿米埃爾1大約這樣寫道:他的靈魂射出黑光。我訪貧問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後,天黑回到家中,有時疲憊不堪,內心多麽渴望得到休息、關愛的熱情,可是到家裏聽見,往往是愁苦、非難和爭執,相比之下,我寧願到外麵去受那寒風冷雨。我們家的老傭人羅莎莉一向固執己見,而阿梅莉又總想逼她退讓,我知道老女傭不見得全錯,女主人也不見得全對。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頑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總那麽喊叫,聲音壓低一點兒,難道效果就差了嗎?叮囑、警告、訓斥簡直太多了,就跟海灘上的卵石一樣失去棱角,孩子們不怎麽在乎,倒吵得我難以安生。我還知道,小兒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鬧至少得到母親的支持),他一哭起來,母親或薩拉就趕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等於鼓勵他哭鬧嗎?我確信什麽時候趁我不在家讓他哭個夠,弄幾次他就不會總那麽哭了。可是我知道,她們準會急忙跑過去。


    1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法語作家。他在《日記》中詳細分析了他麵對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薩拉酷似她母親,因此,我很想把她送進奇宿學校。因為,我在薩拉身上隻發現世俗的興趣:她效仿母親,隻關心庸庸瑣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仿佛僵化了,顯露不出一點心靈的火焰。對詩歌毫無興趣,連書也不看;什麽時候撞見她們母女談話,我也沒有聽到我希望參與討論的話題。我在她們身邊,隻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麽孤獨,還不如回我的書房,我也逐漸養成了這種習慣。


    同樣,從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養成另一種習慣:每次巡視回來,隻要有可能,也就是說回來得比較早,我就去路易絲?德?拉?m家喝茶。有一點我還沒有交待,去年11月,經馬爾丹介紹,路易絲?德?拉?m和熱特律德收留了三個盲女;熱特律德成了老師,教她們識字和做各種小活兒;幾個女孩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了。


    每次回到名為“穀倉”的溫暖氛圍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連兩三天沒有去,我又覺得是多大損失啊!不用說,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養熱特律德和那三個女孩,不必為她們的生活操心和發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傭人當幫手,繁重的活兒全替她幹了。路易絲?德?拉?m一貫照顧窮人,她那顆心靈十分篤信宗教,仿佛整個身心要獻給人世,活在世上隻為了愛。她那樓花軟帽下頭發已經斑白,但那笑容卻無比天真,那舉止無比和諧,那聲音無比優美。熱特律德學會了她的言談舉止、話語聲調,不僅聲音,而且思想,整個人兒都相像,我時常同兩個人開玩笑,但是她倆誰也沒有覺察這種現象。我若是有時間在她們身邊多呆一會兒,該有多好啊,看她們坐在一起,熱特律德有時額頭偎著這位朋友的肩膀,有時把手放在她手裏,聽我朗誦拉馬丁或雨果的詩篇,同時觀賞詩句在她們清澈的心靈裏激起的漣漪!就連那三個女孩對詩也不是無動於衷。她們在這種恬靜和愛的氣氛中,成長得異常快,有了長足的進步。路易絲說起為了健康和娛樂,要教她們跳舞,我乍一聽還置之一笑,而現在我多麽讚賞她們富有節奏的優美動作,隻可惜她們自己無法欣賞!然而,路易絲小姐卻讓我相信,她們瞧不見動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動的和諧。熱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優美,喜氣洋洋,顯得開心極了。有時,路易絲?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戲,熱特律德則坐下彈琴。她在音樂上進步驚人,現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彈琴,她還能即興彈幾段短曲,作為聖歌的前奏。


    每個星期天,她就來我家吃午飯。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麵,盡管同她相差越來越大,還是很高興同她見麵。阿梅莉也沒有怎麽表露不耐煩的樣子,一餐飯下來沒有發生什麽抵牾。飯後,全家人陪同熱特律德回“穀倉”,晚半晌兒就在那裏吃點心。孩子們就像過節似的,受到路易絲的盛情款待,甜食點心管夠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無動於衷,她終於舒展眉頭,煥發了青春生氣。我想從今以後,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難以離開這種暫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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