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給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學家。首先,我僅僅對瘋子感興趣,而您簡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繼續說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當成我自己的一個人;我把手伸給他,高聲說道:‘我可憐的克諾克斯,今天你氣色這麽不好!你的單片眼鏡哪兒去啦?’令我驚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羅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時對那人說:‘可憐的羅朗!您的胡子哪兒去啦?’繼而,我們厭煩了,就將那人一筆勾銷,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他毫無新奇之處。那人呢,也啞口無言,隻因他有一副可憐相。他,正常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就是第三者,人們談論的那位……”


    華朗坦轉向我,我則轉向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對他們說道:“嗯?我對你們說什麽啦?”


    華朗坦注視著我,聲音極高,接著說道:“在維吉爾詩中,他叫蒂提爾,就是不隨同我們死去,借助每個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衝著我補充一句:“因此,殺掉他也無所謂。”


    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爾一筆勾銷吧!!!”


    我氣急敗壞,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噓!噓!我要講話啦!”


    我顧不得章法,開口便道:“不對,先生們,不對!蒂提爾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有,例如在這種糟糕的時候,我們懷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門上鎖了嗎?於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領帶打上了嗎?於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褲子扣好了嗎?於是檢查一下。喏!瞧瞧馬德呂斯,他還不放心!還有博拉斯!你們都瞧見了。請注意,我們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為有病又重做——回顧病。就因為做過而重做;我們昨天的每個舉動,似乎今天都向我們提出要求;就好像一個嬰兒,我們給了他生命,往後還得養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聽著也講得很糟……


    “凡是經過我們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從而產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個啟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1。”


    1原文為拉丁文。


    “您講的這些還真有點兒意思……”彭斯開了口。


    “哪裏呀,先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不應當寫進《帕呂德》裏……我講過,我們現在的行為方式,表現不出我們的個性了……個性寓於行為中……寓於我們所做的(顫音)兩次行為、三次行為中。貝爾納爾是誰?就是星期四在奧克塔夫家遇見的那位。奧克塔夫又是誰?就是星期四接待貝爾納爾的那一位。還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貝爾納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誰……各位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誰?我們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模爾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呂西安有禮貌地說道,“首先,這再好不過;其次,請您相信,這是我們惟一的相切點!”


    “哦!真的,先生,”我又說道,“我認為,於貝爾每天六點鍾來看我,他就不能同時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們的人是布裏吉特,那又能改變什麽呢?……如果約阿金隻能每隔三天接待布裏吉特,那又有什麽關係?……難道我還統計一下?……不!不過,今天,我倒很想用手著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樣,用雙腳走路!”


    “我倒覺得,您就是這樣幹的。”圖乎烏斯愚蠢地說道。


    “噯,先生,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兒;要注意,我說‘我倒很想’!況且,現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試著這麽幹一幹,準得讓人當作瘋子給關起來。正是這一點令我惱火……也就是說,整個外界,法律、習俗、人行道,似乎決定我們的重複動作,規定我們的單調行為,而其實,這一切又多麽投合我們喜愛重複的心理。”


    “這樣說來,您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爾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誰也不抱怨!接受害處便助長害處,這會變成惡習,先生們,因為久而久之,人們就樂在其中了。我抱怨什麽,先生……正是誰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鍋蹩腳的雜燴,那神氣就像美餐一頓,一餐花了三四法朗就容光煥發了。正是人們不起而抗爭……”


    “嚇!嚇!嚇!”好幾個人嚷道,“您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們,我並不是什麽革命者!你們不讓我把話講完,我說人們不起而抗爭……是指內心裏。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們這些人,是習俗……”


    “總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責人們現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麵,您又否定他們能換個樣兒生活;您還指責他們這樣生活就心滿意足了,話又說回來,他們若是喜歡這樣呢,若是……總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樣呢???”


    我滿頭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頭昏腦地答道:


    “我要怎樣?先生們,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結束《帕呂德》。”


    話音未落,尼科代姆從人堆裏衝出來,緊緊握住我的手,嚷道:


    “啊!先生,您這樣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轉過身去。


    “怎麽,您了解?”我問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說道,“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總對我大談特談。”


    “哦!他對您說……”


    “對,先生,是釣魚者的故事,他挖到極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沒有給魚鉤上餌,當然……他一條魚也釣不上來。我覺得這故事非常逗!”


    他一點兒也未弄明白。整個兒還得重新開始。唉!我極度疲憊!說什麽這恰恰是我想讓他們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總是要……重新解釋;人家搞糊塗了,我受不了了;哦!我已經說過……


    我在安棋爾這裏幾乎像在自己家裏,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懷表,高叫了一聲:“哎呀,親愛的朋友,時間也太晚啦!”


    於是不約而同,每人都從兜裏掏出表,驚歎道:“這麽晚啦!”


    惟獨呂西安出於禮貌,還暗示一句:“上星期五還要晚些!”不過,絲毫也沒人注意他的提示(我隻是對他說了一句:“這是因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棋爾同人握手,她還笑容可掬,讓人吃最後的奶油球蛋糕。繼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樓。我已經散了架,坐在軟墩墊上等她,見她回來便說道:


    “您這晚會,真是一場噩夢!噢!這些文學家!這些文學家,安棋爾!!!全都叫人無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卻沒有這麽說。”安棋爾接口道。


    “那是因為我沒有在您這兒看見他們,安棋爾。而且,客人的數量也實在驚人!親愛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這麽多人!


    “噯!”她說道,“也不全是我邀請來的;每人都帶來幾個。”


    “您在他們那些人中間,簡直暈頭轉向了……早知如此,您應當叫洛珥上來一下,你們兩個相照應,還能從容些。”


    “不過,我看您衝動極了,真以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親愛的安棋爾,若不如此,大家就會感到太無聊了……您這屋子也實在太憋悶!下一次,有請柬的才能進來。我倒要問問您,您這小排風扇算怎麽回事兒!首先,再也沒有什麽比原地轉的東西叫我惱火了;這一點,您早就應該知道!其次,轉就轉唄,還非得發出難聽的響聲!當時,大家一停止談話,就聽見它響。他們都在納悶:‘那是什麽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訴他們:‘那是安棋爾的排風扇!’喏,現在您聽見了,吱吱嘎嘎一個勁兒響。噢!受不了,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棋爾說道,“沒法兒讓它停啊。”


    “噢!它也一樣!”我高聲歎道,“那咱們就高聲說話,親愛的朋友。怎麽!您哭啦?”


    “根本沒有。”她說道,可是眼圈兒紅得厲害。


    “隨便吧!……”我要壓住討厭的響聲,便大肆發起感慨來:“安棋爾!安棋爾!是時候啦!離開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麗的朋友,我們會突然聽到海灘上的大風嗎?我也知道,人在您身邊,隻產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頭,不過,那大風有時能將這類念頭吹起來……再見!我需要走走;比明天還需要,想一想吧!還有旅行。想一想,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吧!”


    “好了,再見,”她說道,“去睡覺吧,再見。”


    我同她分手,連跳帶顛回到家裏,脫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覺,而是看別人喝咖啡心就煩。我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心中想道:“為了說服他們,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嗎?對馬爾丹,我本應找出幾條更為有力的論據……還有古斯塔夫!……嗯!華朗坦,他隻喜歡瘋子!……他說我‘有理性’……真能這樣該多好!我這一整天,除了幹蠢事兒還是蠢事兒。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一碼事兒……我的思想喲,為什麽到這裏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隻驚恐的貓頭鷹?革命者,說到底,也許我就是,隻因太憎惡與其相反的東西了。想要擺脫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麽可悲!居然不能讓人理解……然而我對他們講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嗎?我敢發誓!有時候,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事,要怪什麽人……就覺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靈搏鬥,覺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這種情況實在難以忍受,別人的思想比物質還要遲鈍。每人的思想,你隻要觸碰,似乎就要受到懲罰,猶如夜間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把你弄得越虛弱她就壓得越重……現在我開始尋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向別人解釋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顧;這種暗喻很可笑;我指責別人的所有那些病症,在我描繪的過程中,卻逐漸纏到我身上;這種痛苦,我非但未能賦予別人,反而全留給自己了。此刻我覺得,這種病痛感又加劇了我的病痛,而別人呢,歸根結底,他們也許沒有病。這樣說來,他們不感到痛苦也是對的,我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然而,我跟他們一樣生活,這樣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這頭腦一籌莫展!我要引起別人惕厲不安——為此費了多大心思——可我隻引起自己坐臥不寧……咦!一句妙語!記下來。”


    我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又點亮蠟燭,簡單寫下這樣幾個詞:“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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