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又接著說道:


    “到了半夜,我給槍壓上子彈。二十點一刻,一輪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爾說道。


    “時過不久,就聽見不太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正是猛獸行迸發出的特殊聲響。十二點半,我瞧見一個長長的形體匍匐著前進。正是它!我還等著它到我的正下方。我開槍了……親愛的安棋爾,讓我怎麽對您說呢?我在秋千上就覺得一下子朝後拋去……仿佛飛起來;我立即感到失去控製,一時昏了頭,但是還沒有完全……博爾伯還不開槍!他等什麽呢?正是這一點我弄不明白;不過我明白這種兩個人狩獵很不慎重:因為,親愛的安棋爾,假如一個人要開槍,哪怕在另一個之後瞬間,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動的點,也來得及撲上去……而且,豹子攻擊的恰恰是那個沒有開槍的人。現在我再想這事兒,就認為博爾伯想開槍,可是子彈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槍,也有啞子兒的時候。我的秋千停止後擺,又往前蕩時,我就看清博爾伯在豹子爪下了,兩個在秋千上搏鬥;的確,這種猛獸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這一慘劇,我還一直來回悠蕩;現在他也悠蕩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無辦法!……開槍嗎?……不可能:怎麽瞄準呢?我特別想離開,因為秋千蕩得我惡心得要命……”


    “那情景該有多激動人心啊!”安棋爾說道。


    “現在,再見了,親愛的朋友們,就此告辭。我還有急事兒。一路平安,祝你們玩得痛快,別回來太晚。星期天我還來看你們。”


    於貝爾走了。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若是開口,就準得說:“於貝爾講得很糟。我還不知道他去猶地亞旅行過。這個故事,難道是真的嗎?他講述的過程中,您那種欣賞的神態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聲不吭,隻是注視著壁爐、油燈的火苗兒。安棋爾在我身邊,我們倆守著爐火……桌子……房間的美妙的朦朧氛圍……我們必須離開的一切……有人端茶來。十一點過了,我們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鍾聲過後,我開口說話了:


    “我也一樣,我打過獵……”


    安棋爾似乎驚醒了,她問道:


    “您!打獵!打什麽?”


    “打野鴨子,安棋爾。甚至還是同於貝爾一道,那是在從前……噯。親愛的安棋爾,有何不可呢?我討厭的是槍,而不是打獵;我特別憎惡槍聲。可以明確告訴您,您對我本人的判斷有誤。從性情來講,我很活躍,隻是器械妨礙我……不過,於貝爾總關注最新的發明,他通過阿梅德搞到一支氣槍,給我冬天使用。”


    “哦,從頭至尾給我講講吧!”安棋爾說道。


    “倒也不是,”我繼續說道,“您想得出來,倒也不是特製的槍,那隻能在大型展覽會上見到;而且,那類器械貴得要命,我隻是租了一支氣槍;再說,我也不喜歡家裏留槍。一個小氣囊連動扳機,借助夾在腋下的一根膠皮管;手上則托著一個有點兒老化的橡膠球,因為那是一支老槍;稍一擠壓橡膠球,銅彈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術,沒法給您解釋得更清楚。”


    “您早就應該拿給我看看。”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隻有特別靈活的手,才能碰這類器械,而且,我也對您說過,我絕不留槍。況且,隻獵了一夜,獵獲得太多了,足以徹底報銷了橡膠球,我這就講給您聽:那是十二月一個霧蒙蒙的夜晚。於貝爾對我說:‘走吧?’


    “我回答說:‘我準備好了。’


    “他摘下卡賓槍,又拿上誘鳥笛和長靴,我也帶上槍;我們還帶著鍍鎳的冰刀。然後,我們憑著獵人的特殊嗅覺,在黑暗中前進。於貝爾熟悉通往窩棚的路;那個隱蔽所位於多獵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從傍晚起就用灰壓住。不過,我們剛走出密布黝暗杉樹的園子,就覺得夜色還相當清亮。一輪八九分圓的月亮,朦朦朧朧地透過漫天的薄霧。它不像常見的那樣時隱時現,忽而隱匿於雲中,忽而灑下清輝;這不是個騷動之夜,但也不是個平靜之夜;這個夜晚顯得濕重,寂靜無聲,還有待利用,處於‘不由自主’的狀態。我這樣講也許您會明白。天空毫無異象,即使翻轉過來也不會有驚奇的發現。平靜的朋友,我一再這樣強調,就是要讓您明白,這個夜晚是多麽平常。


    “有經驗的獵人知道,野鴨最喜歡這種月夜,會大批飛至。我們走近了水渠,看見枯敗的蘆葦之間水麵平滑反光,已經結了冰。我們穿上冰鞋,一言不發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麵越窄越汙濁,攙雜著苔蘚、泥土和雪,已經半融化了,也就越難滑行。水渠即將投入水塘,冰鞋也終於妨礙我們行進了。我們又徒步行走。於貝爾進窩棚裏取暖;但濃煙嗆人,我在裏麵呆不住……我要對您講述的,安棋爾,是一件可怕的事兒!因為,請聽我講:於貝爾一暖了身子,就進入泥塘;我知道他穿著長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進入沒膝的水中,也不是沒腰,而是整個兒鑽進水裏!您不要抖得太厲害:他是特意那麽幹!為了不讓野鴨發現,他要完全隱藏起來;您會說,這有點兒卑劣……對不對?我也這麽認為;不過,正因為這樣,才飛來大批獵物。一切安排妥當,我就坐在下了錨的小船裏,等待野鴨飛近。於貝爾藏好之後,就開始呼喚野鴨,為此他使用兩隻誘鳥笛:一隻呼叫,另一隻應答。在遠處的飛鳥聽見了,聽見這種應答:野鴨蠢極了,還以為是自己應聲而答;既然應聲了,親愛的安棋爾,很快就飛來。於貝爾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鴨群黑壓壓一片,像三角形烏雲遮暗我們頭上的天空,隨著逐漸降落,鼓翼聲也越來越響。我要等它們飛得很近時才開槍。


    不大工夫就飛來無數隻,老實說我都不用怎麽瞄準,每發射一次,隻是稍微用力擠壓氣囊而已,扣動扳機很容易,也沒有多大聲響,僅僅像萬花筒焰火在空中爆開那樣,或者更像馬拉美先生一句詩中palmes1!之音。往往還聽不見槍聲,我不把槍靠近耳朵時,又望見一隻鳥兒墜落才知道子彈射出去了。野鴨聽不見響動,就停留很長時間。它們在有泥水薄冰層的褐色水塘上盤旋,跌落下來,翅膀收不攏,掙紮中刮斷葉子。蘆葦掩藏不住,它們在死之前,還要逃往一處隱蔽的荊叢。羽毛則遲遲未落,在水塘上空飄悠,輕輕的,宛若霧氣……我呢,心中不免思忖:這到什麽時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時,殘存的野鴨終於飛走了;忽然一陣鼓翅的喧響,最後垂死的野鴨才明白過來,這時,於貝爾滿身葉子和泥水,也終於回來了。平底小船起了錨,拂曉前天光慘淡,我們用篙撐船,在折斷的葦莖之中穿行,拾取我們獵獲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隻;每一隻都有一股沼澤味兒……喂,怎麽!您睡著了,親愛的安棋爾?”


    1法文,意為“棕櫚葉狀勳章”。


    燈油耗幹,燈光暗下來;爐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則由曙光洗淨。天空儲存的最後一點希望,似乎抖瑟著降臨……啊!但願上天的一點點清露終於來潤澤我們,但願曙光終於出現,哪怕是透過雨季的玻璃窗,照進我們這麽久打瞌睡的封閉的房間,但願曙光穿過重重黑暗,給我們送來一點點天然的白色……


    安棋爾還半打著瞌睡,聽不見說話了,才慢悠悠醒來,訥訥說道:“您應當將這寫進……”


    “……噯!打住,留點兒情,親愛的朋友……不要對我說,我應當把這寫進《帕呂德》。首先,已經寫進去了,其次,你也沒有聽,不過,我並不怪您,不,懇求您,不要以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興興的。曙光出現了,安棋爾!瞧哇!瞧瞧市區灰色的房頂、瞧瞧照到城郊的這種白色……難道……噢!多麽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澀的灰燼,噢!思想,難道是你的單純,曙光,不期然而透進來,要解救我們?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對……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爾,晨光也許會洗滌……也許會洗滌……


    我們將出行!我感到鳥兒醉啦!


    “安棋爾!這是馬拉美先生的一句詩!我引用得不大好。詩中是單數,可是您也出行,哈!親愛的朋友,我要帶您走!旅行箱!快點兒;我要把背包裝得滿滿的!不過,東西也不要帶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說:‘箱子裏放不進去的一切全是無法忍受的!’巴雷斯,親愛的,您了解,他是議員!噢!這裏太憋悶了,我們打開窗戶,您說好嗎?”我特別激動。快去廚房,一上路,真難說到哪兒能吃上飯。我們昨天晚餐剩下的四個麵包、煮雞蛋、香腸和小牛腰肉,統統帶上。


    安棋爾走了,我獨自呆了片刻。


    然而,這一刻,讓我怎麽說呢?為什麽不能一視同仁對待下一刻呢:我們知道什麽事情重要嗎?在選擇中多麽傲氣十足!以同樣關注的態度看待一切,在情緒亢奮地出發之前,讓我再冷靜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見什麽啦?——


    三個蔬菜商販經過——


    一輛公共汽車始發了——


    一名看門人打掃門前——


    店主在更換櫥窗裏的樣品——


    廚娘去菜市場——


    學生上學——


    報亭接收報紙,腳步匆匆的先生們買報——


    一家咖啡館擺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爾別在這會兒進來,我又潸然淚下……我想,這是衝動的緣故;每次列舉一下,我就會這樣。再說,現在我瑟瑟發抖!噢!看在愛我的麵上,關上這扇窗戶吧。早晨的空氣凍得我發抖。生活——別人的生活!這樣,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這樣!!……還有什麽可說的呢?gn然長歎。現在,我打噴嚏了;對,我的神思一停留,一開始凝注,我就要著涼。唔,我聽見安棋爾來了,趕緊吧。


    安棋爾——


    或出遊


    星期六


    隻記下旅途富有詩意的時刻,因為這種時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點。


    在拉我們去火車站的車上,我朗誦道:


    瀑布周圍山羊羔,


    小山穀上架天橋,


    落葉鬆樹排成行……


    鬆大杉木樹脂香,


    我們上坡脂香開,


    一切全憑我想像。


    “嘿!”安棋爾說道,“詩真美!”


    “您這樣認為,親愛的朋友,”我對她說。“其實不然,其實不然,我可以明確告訴您;也不是說詩不好,詩不好……反正我覺得無所謂,即興作的。不過,也許您說得對:這幾行詩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從來說不準……”


    我們到達火車站也太早了,呆在候車室裏,噢!這一候車,時間可真長。我坐在安棋爾身邊,覺得應當對她講點兒親熱的話:


    “朋友……我的朋友”我開口道,“您的笑容很溫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奧妙,也許來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爾回答。


    “溫柔的安棋爾!我對您的評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


    我還對她說:可愛的朋友,您的聯想特別敏銳!”還講些別的話,我想不起來了。


    路兩側長滿馬兜鈴屬植物。


    將近下午三點,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陣雨。


    “頂多掉幾個點兒。”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我又問她,“這種讓人摸不準的天兒,為什麽隻帶一把陽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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