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廠


    巨大的灶坑裏填滿了柴禾,熊熊火焰催動著巨大的鐵鍋,密封做的不是特別嚴實,不停有地方冒出熱氣來,杜明手裏拿著大麻布,找到一個冒氣的位置迅速堵上,用稀泥糊上,直至不再漏氣,杜安看著籠屜愣神,偶爾回神就看向伸出來的巨大銅管,銅管通向一個慢慢溢水的巨大容器,滴答聲清晰的傳到杜安耳朵裏,結束發呆,走向冷凝器的後麵,大木桶裏蓄積了一個桶底的酒液,杜安盯著這個出水口,看著滴答答的水珠繼續發呆。


    杜明:“東家,好香的酒啊。”


    杜安:“前麵的酒不能喝,這個桶接的前五斤拿去做下次封窖的底子,記住了,不能喝。”


    杜明:“可以問問緣由嗎?”


    杜安:“咱們用的糧食呢,比較雜,會有一些不好的東西率先衝出來,所以才有掐酒頭這個工序,雖然咱們做的已經夠細心了,不過呢,不可能做完美,這一次能出幾百斤的酒,掐五斤,算是非常非常少了,不過,小心無大錯。”


    杜明:“出的酒已經連成線了,越來越快呢。”


    杜安:“恩,是啊,有點忍不住了,是吧!”


    杜明:“是啊,咱這酒香這麽濃不知道學堂裏的林老夫子能不能聞到。”


    杜安:“嗬嗬,不用管他們,換桶吧。”


    杜明:“是。”單手拿過一個空桶接著酒液,另一隻手挪出下麵的酒桶。


    杜安:“拿杯接點嚐嚐。”


    杜明取了一個酒提接了一點酒,遞到杜安麵前:“東家請!”


    杜安:“我嘴裏沒味道,你嚐吧。”


    杜明遲疑了一下,不再扭捏,小口酌了一下:“嘶......”


    杜安:“再品。”


    杜明再酌一口,慢慢適應了一下,自己咂摸一下:“入口火辣,有點竄鼻子,兩口下去呢,肚子暖洋洋的,回味略有些澀口,喉頭是甜的,慢慢嘴裏也是甜的。”


    杜安:“入口火辣是因為前麵度數太高,後麵勾兌過就好了,竄鼻子呢,是因為酒的火氣沒除,要窖藏一兩年才會好轉,澀口的問題也需要勾調,喝酒頭多多少少會上頭的。”


    杜明:“瓊漿玉液不為過也,說實話,前麵做了那麽多,真嚐到這酒的滋味,才明白東家的才能,蹉跎半生,見過太多自以為是之人,各種花招昏招見識了不少,苦心人天不負,天不負我啊,這才是真正的製酒之術啊。”


    杜安:“好了,好了,剛喝了一口就開始話多了?酒勁兒這麽大?”


    杜明:“額......兩口,東家呀,不是卑下話多,我背著洛陽第一酒師的名,幹了多少荒唐錯事,跟了多少主家,有拿肉釀酒的,有拿石頭釀酒的,甚至還有拿冬天的梅花釀酒的,折騰來折騰去,都差強人意,不是說不能喝,終究是不得神韻。”說完將酒提裏的剩餘全部倒進嘴裏,用力吸了幾口氣“勁氣足,回口香,久而綿柔甘甜,滋味豐富,再窖藏三年,去盡火氣,世間多一珍品。”


    杜安:“嗬嗬,算不上珍品吧,口糧酒而已,過兩天起另一窖,那個是芝麻香,若是成了呢,才是珍品。”


    杜明:“芝麻香?那糧食中沒有芝麻呀,怎麽會有芝麻香?”


    杜安:“嗬嗬,你不覺得這兩邊用的工藝完全不一樣嗎?”


    杜明:“那邊是麻煩點,糧食那樣堆著,我都覺得非得壞了不行呢。”


    杜安:“堆熟是一個必要的流程,好了,你盯著吧,昨天安排你煮的酒瓶子弄好了嗎?”


    杜明:“弄好了,開水煮過,倒立在架子上控水,今天應該是幹的。木塞子也煮了半天,前兩天就曬好了,柳二兄弟送了兩車牛皮紙,已經歸到了庫房那裏。”


    杜安:“恩,行,今天就辛苦你盯著了,接的酒全部倒進小口酒缸裏封存,不要跑太多酒氣,全部蒸完,我帶你玩點有意思的。”


    杜明:“這些酒糟?”


    杜安:“一看你就沒有好好看書,回去翻翻書吧,酒糟呢,配一些的糧食做二次清。”


    杜明有些尷尬的撓撓頭:“嗬嗬,好。”


    杜安:“後麵用液態法,不用這些的蒸籠出酒,直接倒鍋裏煮就行,對了,最後這些渾濁的發酵液呢,全部用來做肥料,咱們酒廠西邊做點高低池,弄點秸稈,糞便,之類的,做個幾個大的腐熟池。”


    杜明:“我沒做過,高低池是什麽?腐熟池又是啥?”


    杜安:“高低池呢,就是腐熟池,池子三麵高一麵低,從高的地方進料,低的那一麵用磚石砌好,等坑裏的肥料熟透,就從低邊出料,不然誰願意下池子裏掏那些臭玩意兒?”


    杜明:“肥料可以做什麽?”


    杜安:“肥地啊,你不種地的嗎?”


    杜明:“額,沒種過。不過我可以學。”


    杜安:“學個頭啊學,村裏有的是種地的,再說了,咱們沒多少地,種也輪不到你。對了,我想到點東西,先不跟你聊了,你看著吧,別喝太多,會醉過去的。”


    杜明:“好嘞東家,您去忙。”


    小院


    杜安:“牙夫人,你種過菜嗎?”


    牙婆:“種過呀,咱們春天種的很多的小菜都是我操持著呢。”


    杜安:“冬天種過沒?”


    牙婆茫然的回答:“沒有,天寒地凍的,種下不出苗的。”


    杜安:“是這樣的,酒廠那邊會出很多的酒糟,這些東西發酵三四次之後完全沒法吃,隻能用來做肥料,我打算弄個暖棚,冬天種點菜,種點蘑菇什麽的。”


    牙婆:“蘑菇可以種嗎?”


    杜安:“不可以嗎?”


    牙婆一下子來了興趣,盯著杜安說:“怎麽種?”


    杜安:“先說種菜,隻要棚裏夠熱,種子是可以發芽的,到時候我帶人育苗,移栽,你安排人照看就行,還有這個蘑菇,更簡單,我給你做菌包,這些菌包隻要在暖棚裏,每天噴點水,就能長出蘑菇來,有人管理完全沒問題,主要的難點在我這裏,我給你搭暖棚,育苗,你負責找人管理,怎麽樣,要不要幹?”


    牙婆:“好啊,隻是這棚子怎麽會暖的?”


    杜安:“我不是說我負責這部分工作嘛,你負責管理就行。”


    牙婆:“做,老身沒什麽可以丟的,新鮮事雖說有些風險,不冒險不會有大收成的。”


    杜安:“哪兒來的風險啊?肯定成的,之前沒想到,剛才跟小明聊天的時候才發現酒糟沒個去處,不如直接肥地,咱們這邊都是工坊,沒人種地,看你和彩蝶在門口種了點菜,才想到這事的,這種暖棚呢,會上大量的肥料,也就是說,那些良田跟這樣的地沒法比的,這樣的一畝地,畝產的青菜量,萬斤打底的。”


    牙婆:“萬斤?先生莫......”


    杜安:“我可沒瞎說,你看前麵村子裏,住的稀稀拉拉的,咱們這,哪個院子裏不住個幾口人,小小院子,人這麽多,不照樣活的好好的。”


    牙婆:“您不說,還真沒注意到,是啊,地方不大,歸攏起來,真是幾百號人呢。”


    杜安:“所以呢,一畝地種出一萬多斤菜並不是瞎說,這裏牽扯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多數葉菜是撒播的,密度相對較大,長到一半,需要疏苗,這些半大的苗子呢,直接就可以下鍋,等於說後麵的長成了還是正常的收成,前麵的一部分是多出來的,像那些結果的菜呢,幼苗期是在苗圃裏生長的,後麵半株的時候才會移栽,一塊地的使用是經過嚴謹規劃的,不是想種什麽就種什麽,明白的吧?”


    牙婆:“就是說整個冬天都可以這樣?”


    杜安:“不不,是全年都可以這樣,暖棚呢,驚蟄之後就不再用了,作為育苗的苗圃,為春季搶天時做準備,思路是這樣的,別人春天的時候撒了菜籽,咱們已經把半尺高的苗子移栽到地裏了,率先就能吃到這些菜,如果咱們種的菜足夠大規模,就可以拿到市麵上撈一筆錢,等市麵上的青菜價格正常了呢,咱們就種植稀有的瓜果,你是吃過西瓜的對吧,那東西,咱們可以在春天剛暖不久就能出頭茬,秋天很冷的時候還能再出一茬,打一個時間差,孩子們冬天就能吃到豐富的蔬菜水果。”


    牙婆:“隻是這暖棚?”


    杜安:“放心,我會弄好,天涼之前,你會看到棚子的。”


    牙婆:“如此精細的活計,是不是需要很多人手?”


    杜安:“是啊,怎麽了?”


    牙婆:“那就好。”


    杜安:“牙夫人有什麽事隻管說就行。”


    牙婆:“我娘家還有些人在......”


    杜安:“哦,嗬嗬,小事,你隻管給他們捎信,一口飯還是管的起的。”


    牙婆:“多謝先生了,家裏小子吃不飽飯,投了匪,您不嫌棄,還收留老身,本不想給先生添麻煩的。”


    杜安:“嗬嗬,不用這樣想,你我互惠才能長久,有些事,我一個男人終究是不方便的,你懂即可。”


    牙婆:“我娘家那邊是生意人,隻是這年頭,生意多半都被搗毀了,淪落到吃家底,要是有攻伐,這點家底也保不住,我早就知道娘家遭了難,隻是這手無寸鐵,身無幾文,實在是力有不逮。”


    杜安:“恩,現在不是做生意的時候,先安心活下來吧,能來的都過來就行,新一期的宿舍已經在籌備了,估計他們來到這兒,已經建好了,若是這些人裏真有能獨當一麵的人才呢,咱這有的是生意可以做,你看老陳那邊,全是學徒,做的玩意兒都挺好的,拿出去賣也算個長期的買賣,我看學堂裏的紙已經堆滿了屋子,估計紙廠庫房應該也有不少,這也算個長期買賣,酒廠那邊也會有不少生意,咱們還沒對外,等後麵稍微安定了,需要不少人幫忙的。”


    牙婆:“先生心意,老身明了,我定會管教好他們,絕不讓他們惹是生非,討先生的嫌。”


    杜安:“嗬嗬,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不過有句話得跟您說清楚,咱們做暖棚這事,您的職責主要在管,不在幹活,明白嗎?”


    牙婆:“老身有力氣,不礙事。”


    杜安:“這不是礙事不礙事,而是你心裏必須要明確知道自己的職責,大規模作業的時候,你那點勞動力,完全就是九牛一毛,做不做完全沒關係,但是整體的把控必須做好,每天的工作內容,人員調配,完成進度,新人培訓,分包作業,薪資明細,都是要管的,這些東西比幹點活重要多了,現在小雲能做賬目,每個人開多少錢,能幹多少活,她還不知道,都需要你去做的。我知道,你是識字的,我就是看上這個點,才與你說這麽多的。”


    牙婆:“好,我去管,那家裏?”


    杜安:“不還有他們倆呢?再說,還有彩蝶也能......額,彩蝶好像幫不了忙了。”


    牙婆:“出事了?”


    杜安:“沒有,感覺她應該是有喜了。”


    牙婆:“確定了?”


    杜安:“八九不離十吧,前幾天小蝶說老是吐,我問過小蝶他們吃的東西,沒什麽特別刺激的食物,大概率就是有喜了。”


    牙婆:“我會摸脈,等下過去看看。”


    杜安:“這都會?”


    牙婆:“小時候我家鄰居是開藥堂的,天天跑著玩,他家姑娘跟著阿翁學摸脈,我也學了一點,滑脈狀頗費猜,如珠走盤應指來,宿食痰熱胸中滿,女脈調時應有胎。與人治病自是不敢的,大侄的摸一下喜脈沒問題。”


    杜安:“人才呀!好了,我去書房了,你安排人給家裏人捎信吧。”


    牙婆:“是!”


    東廂書房


    杜安走到門口,輕敲了一下門。


    小雲:“師父回來了。”


    杜安:“恩,看什麽呢?”


    小雲:“來坐。”


    杜安邁步進門坐到書桌旁,看了一眼書名《資本論》:“我是看不明白這東西的,都是說話的時候瞎蒙。”


    小雲:“看的多了反而會亂。”


    杜安:“我不是讀書的料,腦子不夠使,該上學的時候全跑出去玩了。”


    小雲:“師父學問還是不錯的。”


    杜安:“老師掰著嘴喂的,學了十多年,現在全還給老師了,一直渾渾噩噩,胡亂的過日子,青春不年少,過去不再來。”


    小雲:“師父為何如此傷感?”


    杜安:“看著你的時候就很羨慕,我小時候若是像你一樣,聰明又努力,是不是會不一樣,以前種種都如夢一般。”


    小雲:“好啦師父,聽我的,不要想那些虛無的事,說說酒廠的情況吧。”


    杜安:“酒廠呢,第一批,發酵時間二十七天,出酒情況正常,按小明的描述看,香氣足,略微有些澀,後麵調製一下就知道行了,明天出第二批,估計香氣的情況會比較一致,後味應該稍微足一些,我封的兩批芝麻香要在最後兩天出酒,我探查過,芝麻香味略淡,調製的時候基酒要少一些,這第一批芝麻香,全部封存,估計有不到四萬斤,你們三個,一人一個酒窖,存一萬斤,小明做了許多黃酒,一人存一萬斤...”


    小雲打斷杜安的話:“師父,我不要這些,隻要能好好讀書,就很好了。”


    杜安:“傻孩子,師父師父,也有一個父字,自然要為你的嫁妝操心,我知道你心裏有苦楚,這些不必跟師父說,師父能明白,隻是作為人,自然要有人的屬性,軌跡,執著,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度過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你太聰明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莫要以為你見識過大千世界就以為自己能超脫作為普通人的自然屬性,這是不對的,無論你以後有什麽學識,財富,能力,都要謹守本心,找一個愛你的人,相伴度過這一生,先成為人,才有一切,明白嗎?”


    小雲:“師父,人會變嗎?”


    杜安:“會,也不會。”


    小雲:“怎麽講?”


    杜安:“人變不變的評判標準是什麽,就決定了最終的結果,拿你來說,不管你多少歲,管了多少人,來到師父麵前,能恭恭敬敬喊聲師父,以此為標準,那你就是沒變,若是再加上別的條件,比如你穿了大紅衣服,穿了就算變了,那你肯定是變了,很多事情似是而非,非要拿一個確定的答案去套前麵的過程的話,是不科學的。”


    小雲:“您會有這個標準嗎?”


    杜安:“你覺得皇帝為什麽有那麽多規矩?像什麽不登高樓,不渡濱海。”


    小雲:“怕失去吧。”


    杜安:“師父怕什麽?”


    小雲:“師父什麽都不怕!”


    杜安:“師父要規矩有什麽用?”


    小雲:“沒用。”


    杜安:“那師父應該有什麽標準?”


    小雲:“不需要標準。”


    杜安:“對呀,師父需要什麽標準呢,師父不能陪你們一輩子,隻是在你們還小的時候陪你們一段路,你們長大了自然要飛出巢,見識廣闊的天地,這是道,是法,是自然,你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能聚則聚,不聚則散,不念過去,不畏將來,認真當下。”


    小雲:“我明白了師父。”


    杜安:“你明白個錘子,說酒廠的事呢,讓你攪和了,這些酒呢,不是讓你們賣了換錢的,是成婚的時候撐場麵用的,明白嗎?那些酒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女兒紅,是作為女子的嫁妝的,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男孩子呢出生時,存的酒一般會稱為狀元紅,取狀元及第之意,你還小,現在存也不算晚,哈哈,等你兒子成婚的時候拿出來喝,驕傲的告訴他們,這是你師爺給的嫁妝,三十年四十年陳的女兒紅,哈哈哈......”


    小雲:“師父,你笑的好囂張啊。”


    杜安:“不可以嗎?”


    小雲:“可以,師父做什麽都可以。”小雲不知道自己是大人,還是麵前這個個子很大的是大人,這一刻的師父多像一個幼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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