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綢子燈籠掛滿了林府,連遊廊扶手都被纏上了紅綢,下人們來來往往,盡心盡力,都希望能在今兒這個大日子裏多得些賞銀。


    一片歡笑熱鬧中,唯今日新娘子的春棠院最為安靜。


    四個大丫鬟沉默的陪在林思棠身側,看著姑娘的大紅喜服,掛了滿頭的繁雜首飾,以及笑吟吟的嬌俏臉龐,都十分不是滋味。


    “今兒是姑娘我大喜的日子,一個個都聳頭耷腦的做什麽?”


    幾人抿了抿唇,都沒有言語,齊齊垂下頭,掩住心疼與悲苦。


    知秋艱澀說,“姑娘,今日一走,怕就再難回來了,趁還在府裏,您可不用強顏歡笑。”


    林思棠嘴角揚了揚,笑容卻有些不真實,“強顏歡笑也要笑,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晦氣。”


    於知秋幾人而言,隻以為再難回皇城,而她卻知,是生死難料。


    哭哭唧唧,要死要活,改變不了任何事情,隻會徒增笑柄,讓她此一生最重要的日子,成為噩夢與笑話。


    她林思棠,即便赴死,也要漂漂亮亮,尊貴端莊的赴死。


    “知秋,知書,知春,知夏,我憑心再問你們一次,可真願隨我遠赴它鄉,甚至有可能賠上性命。”


    林思棠從銅鏡中看著幾人,語氣平靜,“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了,一旦今日踏上青州之路,便再無後悔餘地了!”


    “奴婢沒有故鄉,姑娘在哪,哪就是奴婢的家。”知秋第一個表態,其餘三人立即應和。


    知春眼圈發紅,卻滿臉笑容,“姑娘,奴婢都已經同李原恩斷義絕了,您若是不要奴婢,奴婢可就沒活路了。”


    “好。”林思棠一笑,“挺直你們的脊梁,我們大大方方,高高興興的走,不許讓任何人,看你們姑娘我的笑話。”


    幾人應是,個個扯出笑容來,手腳利索的忙活起來。


    別家閨閣女子出嫁,有手帕交探望,送上添妝禮,歡喜祝福,亦有媒人在側,吉祥話不斷,也有母親陪著,依依惜別。


    可這一切,林思棠都沒有。


    因為薑玄祁,她在皇城並無手帕交,因為顧氏、林思月,皇城極少有人記得,林府,還有位嫡出大姑娘。


    外祖父一家,早在母親死後就離開了皇城。


    以前,薑玄祁是林思棠的寄托,是她的未來希望,而如今,她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不過沒關係,從今往後,皇城中,亦沒有什麽,是她可牽掛。


    知秋看著冷冷清清的屋子,眼中淚水蓄積已久,卻秉持著姑娘吩咐,不掉下來。


    待一切收拾妥當,林思棠繡了許久的紅蓋頭遮住了視線,顧氏才姍姍來遲。


    “思棠啊,我是想著,你許會心裏不舒服,才沒讓媒婆進來,以免傳出去,讓旁人議論咱們林府,不忿皇上旨意,心中怨懟,你可別誤會。”


    顧氏走過去,上上下下打量著林思棠,誇了幾句場麵話,又無奈道,“天意弄人,你同薑公子本是多麽好的姻緣,真是世事難料,母親每日都為你可惜啊。”


    林思棠坐著沒動,紅蓋頭下的秀眸卻冷了幾分,唇畔帶著譏誚,“顧姨娘有心了,我本以為,姨娘是因為嫁妝一事,心中憋悶,在院中生氣,才沒顧上我今日大喜呢。”


    “這樁婚事,畢竟是皇上所賜,連媒人都沒一個,冷冷清清的,委實寒酸,有些傷及龍顏了。”


    “不過都是為我著想,我能理解,但作為後輩,林府之女,還是想提醒提醒顧姨娘,世家大族主母不比小門商戶,不能感情用事,府裏府外,更要思慮周全,思棠一人情緒,怎比皇恩及林氏臉麵,如此不體麵之事,往後,應當慎重處之。”


    顧氏,“……”


    她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麽,被林思棠一番話懟的啞口無言。


    辯解嗎,那不是更證實了林思棠說她小門小戶,上不得台麵。


    尤其是那一聲聲姨娘,更讓顧氏心中煩悶,不過想著她今日就該滾了,便忍著沒有發火。


    “瞧瞧大姑娘,果然是要嫁去北王府的人了,長輩不過說了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呢。”


    “我這是作為後輩善心提醒,同嫁不嫁北王府毫無關係,還有那…勞什子薑公子,您不提思棠都要忘了,倒還勞您心心念念記著,知曉是您替我可惜,不知曉的,還以為您故意挑事,讓皇上同北王府對林府不喜呢。”


    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她顧氏吃飽了撐的,挑唆是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人當事人都不在乎,她瞎操哪門子的心!


    顧氏終於明白,思月為何會氣成那副樣子,現在,她也很想撕爛了林思棠的嘴。


    “嗬嗬,思棠你一向拿的起放的下,倒是我,瞎操心了。”


    “姨娘知曉就好,往後切記謹言慎行,不再犯即可。”林思棠伸出手,知秋忙握住,扶著她起身往門口去。


    “今日大喜,我當要拜別母親,姨娘可要一起?”


    顧氏眼皮抽了抽,臉色難看,“不了,前庭還有不少官員賓客在,我還要過去招呼招呼,免得讓人詬病咱們林府失禮。”


    林思棠一笑,“那也好,辛苦姨娘了,您且去忙吧。”


    顧氏立即快步離開了春棠院。


    林思棠拜別母親,是要去祠堂,拜林府原配夫人之靈位,而那,則是顧氏此生最不願去的地方。


    繼室雖為妻,可在原配夫人麵前,仍需執妾禮,每逢年過節,顧氏都要向其下跪磕頭,那是她的恥辱,次次回來,都要幾日不吃飯才會慢慢消氣。


    陪林思棠去,怎麽可能?


    顧氏最厭惡的,就是在那所謂原配麵前,低她一等。


    林思棠看不到顧氏背影,卻能從她腳步聲中聽出急切,不由嗤笑一聲。


    林氏祠堂。


    林思棠不曾掀開蓋頭,隻是被知秋扶著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就是沉默,不言不語。


    直至前庭派了丫鬟來催,吉時到了,花轎該出城了。


    林思棠才站起身,一言不發的決然轉身離開。


    那個女子,在她記憶裏已逐漸模糊,舐犢之情有,但此起孤獨無依的幼年,已不那麽噬心。


    紅綢鋪就的正堂,不知為何沒有一個賓客,隻北王府迎親之人,玄翼守在那。


    “二少夫人。”玄翼拱了拱手,“林太保有政務處理,抽不出時間送您,是以並無賓客觀禮,一切從簡。”


    林思棠沒有言語,隻是透過蓋頭縫隙,看著地上的青石路。


    她應是皇城中,最不受待見,最寒酸可憐的新娘子了。


    父親,最後一別,他竟連風風光光送她出門的體麵都不願給予!


    門外倏然響起腳步聲,林思棠心緒提起又落下,隻浮沉一瞬,便知,來人並不是林誠和。


    “大姐姐。”女子聲音嬌俏而溫和,同往日大不相同。


    是林思月!


    林思棠沒有搭腔,亦沒有心情與功夫與其再費口舌。


    可不想,林思月卻幾步上前,水藍色裙擺往青石路上垂了垂,“父母親怕觸景傷情,舍不得姐姐,大喜日子添了晦氣,特讓妹妹來送姐姐。”


    “今朝婚嫁,林府祝願姐姐、姐夫鳳凰於飛,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祿攸歸。”


    是林府,而非是親人稱呼,意為林府永為林思棠母家,為她退路與後盾,不為旁人所欺。


    林思棠垂眸盯著對麵那雙靈巧繡花鞋,良久沉默沒有言語。


    玄翼,則眸光浮沉,在林思月同林思棠身上打轉,眉頭皺起。


    這兩位姑娘不是異母,向來不和嗎,怎和傳言不盡相同?


    “有勞妹妹了。”林思棠聲音略有些艱澀。


    林思月抿抿唇,聲音別扭,“時辰不早了,思月送姐姐出府。”


    她上前挽住林思棠胳膊,同知秋一起牽她出府,送入花轎。


    玄翼先她們半步,北王府迎親隊伍,立時鞭鼓齊鳴,一時間,林府門前,熱鬧非凡。


    一片繁雜聲中,花轎車簾被掀開一角,林思月別扭冷然的聲音響起,“你可莫自以為是,我今日幫你,隻是不想讓旁人看笑話罷了。”


    “畢竟,你我都乃林府女,榮辱與共,你沒臉,我也會被波及,我都是為了我自己,沒有絲毫要同你和好的意思,你前日罵我的那些話,我可都還記著呢,做夢都在詛咒你。”


    林思月說的咬牙切齒,可又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悵然。


    林思棠抬手撩開蓋頭,看著林思月那張別別扭扭的小臉,抿唇不言。


    “你看什麽看?”林思月惡狠狠瞪她一眼,伸手拍掉她撩蓋頭的手,“大喜日子掀蓋頭,也不嫌晦氣。”


    林思棠揉了揉被拍紅的手背,嘴角卻揚了揚,雖是回懟,語氣卻頗為平和,“我是遠嫁,不是三兩裏路,青州遙遠,若是一路都蓋著蓋頭,不吃飯,不睡覺,豈不要餓死困死。”


    那些繁文縟節,於她而言,形同虛設。


    林思月別開的臉轉回,側目而視半晌,才小聲嘟囔,“你一向都有理,牙尖嘴利,不怪父親不喜你,活該。”


    林思棠今日下場,她本該高興的,可……


    林思月長呼口氣,煩悶的厲害,“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有要求父親,讓你替我嫁。”


    她知曉時,就已從她換成了林思棠!


    “那我也是替你嫁的,你該日夜祈禱,為我長點永生燈,求佛祖保佑我此去順遂,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林思月嘴角抽了抽,翻了翻白眼,“用不用我再替你求求送子娘娘,生他十個八個?”


    “那就有勞了。”林思棠正色點頭,氣的林思月狠狠甩落車簾。


    “得寸進尺,我祈禱你這輩子都別再回來了。”


    女子重重腳步聲遠去,林思棠紅蓋頭下的嘴角彎了彎,心情倏然好了不少。


    知秋,“姑娘,二姑娘說並不是她求老爺換您嫁的,會是真的嗎?”


    “不重要了。”林思棠語氣很淡。


    外麵響起玄翼吆喝啟程的聲音,林思棠最後一次掀開蓋頭,撩起車簾看了眼林府牌匾。


    今日,心中所有希冀,情感皆泯滅,往昔已不再重要。


    唯冷如冬日寒雪的心,因那別別扭扭的小丫頭,而有些許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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