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順軍由太原揮師北上後,於二月十六日抵達忻州,接著又抵達代州及所轄五台等縣,到處守官開門迎降;這樣就於二十日出了雁門關,直向大同挺進。由於駐守寧武關的總兵周遇吉拒絕投降,劉宗敏又分出一支人馬出陽方口,繞到寧武北邊攻城。經過兩天激戰,於二十一日攻克寧武關,擒殺周遇吉,從此一路再未遇到抵抗。三月初一兵抵大同。總兵薑瓖早在十多天前已複書白廣恩表達降意,此時遂獻城迎降。


    李自成在大同停留期間接到了榆林守將王良智的一封文書,稟報說,東虜的一名特使原想尋訪“大順國王”,但他穿過山西北部時與大順軍錯過,結果來到榆林,向王良智遞交了一封以清國小皇帝名義寫的信,表示希望與大順朝並取中原,同享富貴。王良智因其要求純屬異想天開,已將該信退還特使,不予理睬。接讀文書後,李自成與幾位重要文武議論此事,劉宗敏說:“我們馬上就要拿下北京,平定江南後,還要收複遼東。韃子想來‘同享富貴’?做夢去罷!”牛金星等也都認為東虜此舉荒唐可笑而不予重視。唯獨李岩想起與不空和尚的交談,心中感到沉重,但也不敢表露。


    休息數日後繼續行進,初八兵抵陽和。守將薑瑄是薑瓖之弟,也獻城投降。十二日抵宣府,守城太監杜勳不但出城三十裏迎降,還在城內焚香結彩歡迎義軍。十五日兵抵居庸關,分守太監杜之秩和總兵唐通也出來迎降。


    因為不費一矢而進入居庸關,大順朝文武群臣和三軍將士都興高采烈,認為北京在二三日內必定不攻自破,千秋大業將從此奠定。劉宗敏隻留下兩千人駐守居庸關。七八萬大軍繼續潮水般向北京湧去。李自成與中央各衙門不必同大軍一起趕路,暫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劉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會議開始時,李自成問宋獻策何時可以破城。一時,同僚們都將目光轉到軍師臉上。宋獻策早在心中認真分析了攻守形勢,斷定大軍隻須二日,即可輕易破城;但他故作神秘,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著食指、中指的關節,口中喃喃說道:


    “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來,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無雨,尚須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麵露喜色,說道:“看來這天氣不會馬上轉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諸事好啦。我朝定都長安,北京隻是行在,事定後將改稱幽州府。孤在北京行在,將居住何宮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獻策的意思,李岩也知道,但他們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對金星十分尊重,此時見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著他問道:


    “牛先生先說,孤在紫禁城中應居住何宮?”


    牛金星近來竭力養成雍容沉著的宰相氣度,不與同僚爭功,並將一切重大決策都歸自皇上乾斷,所以他恭敬地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來議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禎朝出入宮廷,對禁城所知較多者,請他們為陛下各陳所見,再請宋軍師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謀,然後請陛下斟酌可否,斷自宸衷,必將萬無一失。”


    李自成點點頭,對新降的文臣們說道:“丞相說得很是,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不必顧忌。”


    那班降臣,遇此進言機會,又是個可以錦上添花的好題目,誰肯落後?禮政府尚書鞏焴先站起來說道:


    “陛下應運龍興,吊民伐罪,天與人歸,成此鴻業,德比堯舜,功邁湯武。攻克北京,誠如軍師所料,隻是指顧間事。臣以為,陛下進城之後,當入居乾清宮,名正言順,不必更擇別處。”


    李自成問道:“孤常聽說乾清宮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麽地方?”


    鞏焴回答:“紫禁城中,宮殿甚多,外臣很難詳知。臣自釋褐[1]以後,十年間數同其他朝臣蒙崇禎召對。其召對之處,或為平台,或為文華殿,或為乾清宮,故臣幸有機會去乾清宮兩次。紫禁城中宮殿建置,分為前朝後宮。所謂前朝,是指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而言,統稱為三大殿。後宮乾清、坤寧二宮之間,有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義。陛下進入紫禁城之後,當然應居住乾清宮中,處理國事。明朝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餘年,隻有正德與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歡居住乾清宮,不足為訓。陛下應運龍興,不住在乾清宮何以表大順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覺得鞏焴的這番話頗有道理,但看宋獻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沒有讚成表示,便心中產生懷疑,遂向別的文臣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文諭院學士顧君恩說道:“剛才鞏尚書建議陛下入居乾清宮,頗合正理。然而臣別有擔心,不妨另考慮一處宮殿。”


    李自成問:“你擔心什麽?”


    顧君恩說:“以臣看來,崇禎性情剛烈,人所盡知。城破之時,他必將自盡於乾清宮中,或自縊,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會將後妃們都召到乾清宮中,一起死於火中,轟轟烈烈殉國。所以臣請陛下考慮另一座宮殿為駐蹕之處,方免臨時忙亂。”


    李自成不覺動容,輕輕點頭,向群臣問道:


    “還有什麽宮殿可以駐蹕?”


    兵政府尚書喻上猷說:“臣在明朝,曾備位言官,除參與早朝之外,又數蒙召對,或在平台,或在文華殿,故對文華殿略知一二。文華殿為紫禁城內一處重要宮殿,在左順門之東,東華門內不遠。文華殿……”


    李自成點頭:“這文華殿很有名氣,孤也常聽人說起。你說下去,說下去。”


    喻上猷接著說:“文華殿建於永樂年間,原來不常臨禦。嘉靖踐祚,將文華殿重新修建,換成黃瓦,此後為春秋經筵所在地,也往往在此處召見大臣。殿之正中設有臣工朝見的寶座,宮中習稱金台。一般召見是在東西暖閣。殿中橫懸一匾,上寫‘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個字,為神宗禦筆。這文華殿加上文華門及其他房屋,成為一個完整的宮院,十分嚴密。而且文華殿與內閣很近。我大順朝雖然恢複唐宋以來的宰相製,不用輔臣組成內閣,但是丞相府人員眾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內。午門內向東的內閣仍將為牛丞相在紫禁城內的值房,便於皇上隨時召見,商議軍國大事。倘若陛下以文華殿為宮中臨時駐蹕之處,則內閣可以說近在咫尺。故微臣無知,冒昧建議,請陛下進紫禁城後駐蹕文華殿,不必考慮其他。”


    李自成含笑點頭,在心中稱讚喻上猷說得有道理,但沒有馬上說話,等候別的文臣各抒所見。


    文臣們看見皇上神色愉快,便繼續圍繞著這個題目發言,但大家並沒有新的建議,一般意見是如崇禎不焚毀乾清宮,也不在乾清宮中自盡,李自成就理所當然入居乾清宮,否則就駐蹕文華殿。有人還錦上添花,說倘若皇上進東華門,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之義,而紫氣就是祥瑞之氣。


    李自成見群臣已經沒有更重要的意見,又望著牛、宋和李岩三人問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張?”


    牛金星說道:“關於此事,臣與二位軍師因忝列陛下近臣,參預密勿[2],自然要私下商議,不敢疏忽。今晚既然在禦前議論此事,就請獻策麵奏臣等所議,謹供皇上乾斷。”


    李自成在心中說:啊,原來你們已經討論過!他望著宋軍師問道:“獻策精通陰陽五行,必有高見,你快說吧。”


    好像為著表示鄭重,宋獻策恭敬地站起身來。


    “陛下,微臣認為明日聖駕就要到北京城下,臨時駐蹕何處,必須今晚決定,以便作妥當準備。”


    李自成說:“是呀,這事要趕快商定!”


    “陛下,”宋獻策說,“竊以為聖駕到北京城下之後,臨時駐蹕何處;破城之後,聖駕由何處進城,何時啟駕;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凡此大事,皆關國運。小民搬家、動土、上梁,樣樣事尚且不能馬虎從事,何況聖駕初到北京,一切行止,豈能悖於五行望氣之理。微臣雖有管見,但仍須諸臣討論,斷自聖衷。”


    李自成含笑說:“你是正軍師,在這些事情上你多拿主張也是應該的。”


    宋獻策接著說:“聖駕以駐蹕城西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宜。”


    喻上猷問道:“軍師深明《易》理,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為何選擇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皇上駐蹕之地,請說明其中奧妙,以開茅塞。”


    宋獻策說:“往年獻策未遇真主,混跡江湖,賣卜京師。偶於春秋佳日,雲淡風輕,偕一書僮,策蹇[3]出遊,或近至釣魚台一帶,遠至玉泉山與西山,如臥佛寺、碧雲寺、香山紅葉,均曾飽覽勝境。以獻策看來,八百裏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結穴,故西山鬱鬱蒼蒼,王氣很盛,特明朝國運已盡,不能守此天賜王氣耳。我皇上奉天承運,龍興西土,故《讖記》雲:‘十八孩兒兌上坐’。如今定鼎長安,不僅是因為陝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險固,亦應了‘兌上坐’之讖。釣魚台與玉淵潭地理相連,恰在京師的兌方,聖駕駐蹕此處,亦是‘兌上坐’之意,而鬱鬱蒼蒼之西山王氣遂歸我大順所有。”


    在禦前議事的從龍之臣,一個個在恭敬謹慎中麵露微笑,紛紛點頭。


    宋獻策接著說道:“況且,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不僅有泉水從地下湧出,故名玉淵,還有玉泉山和來自別處的水也匯流於此,碧波蕩漾,草木豐茂,為近城處所少有。我朝以水德應運,聖駕駐蹕此地,最為合宜。”


    李自成滿麵春風,遍顧群臣,共享快樂。不料就在他十分高興時刻,無意中看出來,唯有李岩,雖然也麵帶微笑,但笑中又帶著勉強,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來四個月前,在西安商議向北京進兵的決策時,李岩的諫阻最為堅決,曾經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國時不肯重用李岩,隻任命他在新建立的軍師府擔任宋獻策的副職。此刻他腦海中閃電般地又想起來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說道:


    “奇怪!我大順軍一路勝利,已經到了北京城外,滿朝文武歡騰,為什麽唯獨你李岩一個人另有心思,不高興我早日登極!”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絲毫沒有將心中的不高興流露出來,隨即向李岩含笑問道:“林泉,你有何意見?”


    李岩雖然也略懂陰陽五行之理,但並不深信,也不願談術數小道,所以他同宋獻策雖是好友,往往在重大問題上見識相同,但所學道路各異,處世態度也不盡同。他正在思考進北京後的幾樁大事,而宋獻策勸他暫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歡快中他獨有不少憂慮。聽見皇上詢問,他趕快欠身回答:


    “宋軍師方才所言,臣十分讚同。獻策說,駐蹕釣魚台有三利:一是迎來西山王氣,二是符合‘兌上坐’之讖,三是正合水德之運。所論都甚精辟,敬請陛下采納。臣從駐軍方便著想,亦覺禦營駐在此地最好不過。”


    李自成問:“何以最好?”


    李岩說:“禦營騎兵三千,加上馱運輜重什物,又有五百騾馬。中央各衙門合起來有一千二百騾馬。臣聞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不單地方空曠,而且水草豐茂,將近五千騾馬在此駐紮,最為方便。”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你補充的這一條也很重要!我們今晚還有許多事情要討論,駐蹕釣魚台的事不用再議了。”他轉向大家,接著說道:“剛才得到稟報,崇禎派襄城伯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數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圖阻我大軍前進。兩個時辰前,三大營兵望見我義軍前隊旗幟,不戰自潰,多數逃散,也有的舉著白旗投降。那個李國楨,一看軍心瓦解,不可收拾,趕快帶著一群親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畢竟是常說的紈絝子弟,真是勳臣[4]!勳臣!”


    李自成不覺笑了起來,是出自內心的真正喜悅,同時也想著此係“天命攸歸”,他進北京就在眼前了。在眾新降文臣的頌揚聲中,他忽然望著汝侯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要趕快去指揮大軍,今夜一定要包圍北京。孤隻問你,獻策主張駐蹕在釣魚台這個地方,你有何意見?”


    劉宗敏說:“陛下,我隻管統兵打仗,什麽陰陽五行,觀星望氣,我是外行。宋軍師的話我相信,沒錯,就照他說的辦吧。皇上,我先走啦。”


    劉宗敏匆匆走後,李自成因滿意宋獻策的這次建議,向他微笑點頭,隨即想起來另一個問題,趕快問道:


    “獻策,剛才談孤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為宜。你有何主張?”


    剛才宋獻策故意撇開了聖駕進紫禁城後居住乾清宮或文華殿的問題。其實,不但皇上在宮中應住何處,連進城時應從哪座城門進城,選擇什麽路線,他都已經根據陰陽術數之理想過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認為這樣的事情不必在禦前會議討論,不如皇上隻詢問軍師和丞相二三大臣,然後以欽諭行事。此刻皇上問起,他恭敬地站起來說:


    “陛下,皇上與群臣鞍馬勞頓,今日可以早點安歇。至於皇上如何進城,進紫禁城後居住何官,微臣將於另外時間與丞相研究後詳細奏聞。”


    李自成覺得也有道理,點了點頭。


    今天是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駐蹕北京阜成門外釣魚台的日子。


    早膳以後,李雙喜率領一千禦營騎兵向北京進發。中央各衙門大小官員及隨從人員接著出發。李自成因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三人扈駕,鳴炮啟程,鼓樂儀仗前導。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前邊是一柄黃傘,銀鞍金鐙閃光。他在馬上左手攬著杏黃絲韁,右手用馬鞭對牛、宋指點山川,笑容滿麵。


    等隱約望見北京城頭時,他回頭望一眼在身後扈從的正副軍師,看見李岩仍像昨晚一樣懷著什麽心事,他更加不快,在心中說: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為何在此文武歡呼勝利之時你偏不高興?你在西安時堅主持重,諫阻孤率師北征。幸而孤不聽諫阻,銳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順應運龍興,天與人歸,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順利到達北京城下。倘若聽了你的諫阻,豈不誤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現一帶土丘,中間有一豁口,貫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煙雲繚繞,氣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馬上遙望,忽見許多兵將簇擁一員大將策馬出了豁口,在幾通高大石碑處下馬,列隊大道兩旁。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此是何地?”


    “此處俗稱土城關[5],為元朝大都的北門,距德勝門數裏之遙。陛下請看,是汝侯率領眾將領前來恭迎聖駕!”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覺“啊”了一聲。


    劉宗敏的駐地在阜成門外,知道聖駕離土城關隻有幾裏遠了,他立刻率領駐紮在西直門、德勝門和安定門以外的果毅將軍以上的將領,列隊道旁。因為是在作戰時候,免去大禮,武將們隻隨著劉宗敏在馬上躬身抱拳,齊聲說道:


    “恭迎聖駕!”


    李自成向劉宗敏問到包圍北京的情況,劉宗敏回答說:


    “北京內外城有數十裏,內城最為重要。我軍已將內外城的東、西、北麵包圍,不使崇禎逃跑。南城是外城,隻將外城的各城門派兵包圍,另外派騎兵不斷巡邏,使外城與外地斷絕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經架設齊備,所需登城雲梯,統限今夜準備停當。”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說道:“大家辛苦幾天,破了北京之後,將士們都為國立了大功,孤不吝從優升賞。”


    眾將領在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齊聲說道:“恭謝陛下鴻恩!”


    隨即,劉宗敏率領一批武將護衛聖駕前進。駐德勝門和安定門外的將領們恭送皇上啟駕後,分路馳回駐地。


    李自成的禦營騎兵進土城關以後約走一裏多路便向西轉,數裏後遇大道再向南轉,向釣魚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們望見城外走過的軍容整齊的騎兵,中間有一柄黃傘和簡單的儀仗,還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騎馬追隨在黃傘後邊,猜到必是李自成來到了北京城外。盡管城頭上架設有許多大炮,但是沒有人敢對李自成和他的禦營騎兵開放一炮。守城的太監和百姓都認為明朝大勢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闖王,城破之後會遭到屠戮。當然,劉宗敏不是一個粗心人,他命張鼐駐紮在阜成門外月壇內,從西直門北邊到阜成門南邊,麵對城牆,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安放大炮,隻要城頭上敢放一炮,張鼐就將紅旗一揮,馬上會有許多大炮接連向城上打去。


    正在這時,分明是烏龍駒也明白北京已經到了,興奮地蕭蕭長嘶。李自成駐馬西望,但見夕陽銜山,西山一帶山勢重疊,鬱鬱蒼蒼,確如宋獻策所言,王氣很盛。他含笑點頭,在心中說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隨即勒住馬韁,停止前進。他回頭一望,對身邊的傳宣官輕聲說:“請丞相和兩位軍師!”一個傳宣官向後大聲傳呼:


    “丞相和軍師們見駕!”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聽到傳呼,立即將絲韁一提,趕到聖駕旁邊,聽候諭旨。李自成麵帶躊躇滿誌的微笑,說道:


    “一年前,我們此時正在襄陽,那時還沒料到如今能夠來到北京!”


    牛金星說:“可見陛下今日奪取明朝天下既是順天應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問道:“獻策,你昨夜曾說,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現在天氣似乎要晴,倘若明日無雨,破城還得數日,還需要一次惡戰麽?”


    “以臣看來,隻等城內有變,不需流血強攻。”


    李自成望望城頭,說道:“能夠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最好。”


    牛金星在馬上躬身說:“今日在沙河鎮休息時,杜勳曾對臣言,他願意明日縋入城去,麵見崇禎,苦勸崇禎讓位,但請陛下對崇禎及其宮眷一人不殺,優禮相待。”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此事軍師知道麽?”


    宋獻策說:“丞相對臣說過,臣當時也問了杜勳,看杜勳確實是出於為新朝立功獻忠之心,並無欺騙陛下之意。”


    “崇禎會不會將他殺掉?”


    “臣也以此為慮,但杜勳說他願冒殺身之禍,也要進宮去苦勸崇禎讓位。”


    “啟東,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為不妨一試。如杜勳被殺,不過死一個投順太監耳,於我無損。如杜勳見崇禎勸說成功,則陛下能於成功之後,以禪讓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勳今夜見我!”


    李自成來到釣魚台。這是金朝皇帝常來遊玩釣魚的地方,金亡後此地荒廢。到了元朝中葉,被一姓丁的達官買去重加修繕,增加了許多亭台樓閣、曲徑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塢,成為有名的丁家花園,又名花園村。明朝兩百多年中,此地幾次更換主人,丁家花園的舊名依然保存。李自成到了第三進院落,在禦座上坐下以後,牛金星等正要叩頭行禮,被他用手勢攔住。他命大家坐下,隨即向吳汝義吩咐道:


    “速命人前去,叫杜勳趕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見他有話要問!”


    “遵旨!”


    李自成又望著牛金星等人說:“諸位今日鞍馬勞累,風塵滿身,現在各回駐地休息,等候孤在一更後傳諭你們前來,商議大事。”


    牛金星等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由隨駕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塵土,濯洗梳頭,然後用膳。晚膳後,他在雙喜和一群親將護衛下,走上行宮西南角的釣魚台,向開闊的荒池中望了一陣。月亮已在東邊冉冉上升,照在碧波蕩漾的水麵上。這正是北京一帶青蛙開始求偶繁殖的季節。不論是池中池邊,到處蛙鳴不斷,互相應答;不時還有魚在水麵潑剌一跳,同時白光一閃。李自成在心中興奮地說道:


    “‘駐蹕’在這個好地方,果然是‘水德’應運,並非偶然!”


    將到二更時候,李自成知道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已經來到,他吩咐雙喜派人宣召杜勳前來,隨即回到行宮大廳(此時稱為行宮正殿),在正中禦座上坐下。劉宗敏等魚貫進殿,向他行叩頭禮。他命他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問道:


    “杜勳說他願意進城勸崇禎……”


    李自成的話未說完,忽然從阜成門附近的城頭上傳來一連三響大炮聲音。大家不覺詫異,側耳諦聽一陣,卻又寂然。宋獻策笑道:


    “這是三響空炮,隻裝火藥,不裝炮彈。”


    李自成問道:“城上知道孤的禦營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劉宗敏向簾外叫道:“來人!”立刻有一將領掀簾而入,到他麵前垂手肅立,等候吩咐。劉宗敏說:


    “速去三裏河東岸,向我軍炮兵傳令:要回敬城上三炮,著實地打,叫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嚐一嚐我們的炮兵厲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軍師問道:“獻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監看見有大官奉旨來阜成門一帶巡城,故意施放三響空炮,以為敷衍,並非實意守城。”


    牛金星也站起來說:“古人說,國家存亡,視乎民心。崇禎到了今日,連他豢養的家奴也變心了。自從我義師過了大同,沿途重鎮的守將和監軍太監無不望風迎降。方才放空炮三響,實是守城太監已經變心,有了獻城之兆。”


    李自成笑著說:“原來也想到北伐幽燕,必會馬到成功,卻沒有料到奪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說話之間,架設在三裏河東岸的大炮響了。大家諦聽,每隔片刻一炮,連續放了三炮,不但聲震大地,而且炮彈聲在天空隆隆地向遠處響去。


    宋獻策笑著說:“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彈越過城頭,落入城內很遠,足以震懾敵膽。”


    李雙喜進來,跪下向皇上稟奏:“杜勳已經來到,等候召見。”李自成點點頭,輕聲吩咐:“傳他立刻進殿!”


    過了片刻,杜勳小心翼翼地躬身進殿,在李自成麵前跪下,叩了三個頭,尖聲說道:


    “奴婢臣杜勳叩見皇上!”


    明朝太監在皇帝麵前本來都是自稱奴婢,但今天杜勳對李自成自稱“奴婢臣”,加一個“臣”字,是因事前在心中費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鎮以監軍身份迎降,又寫信勸居庸關鎮守太監杜之秩出關迎降,對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將來理應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後加一“臣”字,如果大順皇上默然同意,以後就會使自己在皇上麵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對杜勳的這種細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個要緊問題上他並不含糊。他沒有叫杜勳平身,也沒有叫他坐下,更沒有親切地稱他一個“卿”字。他問道:


    “杜勳,孤剛才聽牛丞相說,你願意進宮去麵勸崇禎讓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爺。如若崇禎願意讓位,一則皇爺有揖讓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則京師臣民可以免遭戰火之苦。”


    “你看崇禎願意讓位麽?如他情願讓位,孤不唯將保其不死,還將優禮相待,仍然世世富貴。”


    “如今崇禎困守空城,孤立無援,不讓位則有亡國滅族之禍,讓位則雖然亡國,卻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貴。奴婢臣原是崇禎皇帝的親信內臣,願意進宮,麵見舊主,痛陳利害,流涕苦勸,使崇禎皇爺知陛下神武寬仁,四海歸心。他能聽勸說很好,如不聽從,也不誤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進城一趟,還可以對守城太監說知情況,動之以禍福,勸他們開門獻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裏想道:“這廝真會說話!”隨即又望著杜勳問道:


    “孤聽說崇禎平生剛愎自用,性情暴烈,隨意誅戮大臣。你去勸他讓位,不害怕他會殺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兒全家在京居住。崇禎皇爺一怒之下,不僅會將奴婢臣殺死,而且會殺奴婢臣全家十口。不過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甘冒粉身碎骨與全家誅戮之禍,在所不辭。”


    “你打算何時進城?”


    “明日上午巳時進宮,不論勸說結果如何,下午一定回來。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沒有消息,必是被崇禎皇爺殺了,請陛下大舉攻城。”


    “好吧,你進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話。”


    杜勳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對杜勳為何如此甘冒殺身之禍,心中終覺納罕,便向牛、宋等人問道:


    “明日杜勳進宮去勸說崇禎讓位,有幾分成功希望?”


    宋獻策回答:“以微臣看來,崇禎不是個軟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他必會以自盡身殉社稷,斷無怕死讓位之理。”


    李自成又問:“崇禎的秉性脾氣,杜勳完全知道。他獻出冒死入宮勸降之計,用意何在?”


    宋獻策沒有回答,李岩也沒有做聲。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說道:


    “杜勳為何甘冒殺身之禍,臣亦不得其解。然我軍一二日內必克北京,杜勳入宮不成,無礙大計,我們明日隻準備好進城諸事可矣。”


    李自成又說:“捷軒,北京無人肯替崇禎守城,眾心已散,破城後應行諸事,你可準備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內城,進城後各營分駐何處,都得事先決定,免得臨時紛擾。還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員,嚴厲追贓,你也得準備好啊!”


    劉宗敏還不習慣在李自成麵前每次說話都起立。他坐在椅子上大聲說道:


    “請皇上放心。臣已經與軍師準備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內城。幾個月前我軍已有許多細作進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販,小手藝人,釘盤子釘碗的,骨路鍋的[6]。他們同城內窮苦百姓多有暗中接頭,同住在廣寧門[7]內的回回也有串連,原來已經說就,隻等大軍圍城,住在廣寧門內的窮人們就打開城門,放我們大軍入城。杜勳願意去勸說崇禎讓位,讓他去吧。其實,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幾位大臣也陪著他綻開笑顏。劉宗敏又說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門外軍營,就聽將領們稟報,廣寧門的守城軍民前兩天已經又同我們的細作接頭,有意等大軍圍城之後開門迎降。”


    李自成問:“何時開門迎降?”


    “隻說十八日開門迎降,時間未定。昨天城門已閉,內外不通,沒有繼續接頭。”


    李自成沉吟說:“獻策原來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後,十九日黎明可破內城。要設法催促守城軍民早點開門迎降才好,獻策,有辦法麽?”


    宋獻策回答說:“數月以來我軍進入北京的細作,均由劉體純親自派遣。隻因滿洲和山海關兩方麵情況不明,使臣與林泉放心不下,已經命劉體純率人前往通州,刺探消息。臣馬上差飛騎追劉體純回來,同他連夜商量,務必在明日打開城門,放我大軍進城。”


    劉宗敏忽然大聲說:“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來,我有辦法叫廣寧門的守城軍民人心瓦解,趕快開門迎降,不勞我軍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軒你有何辦法?”


    “我自然有辦法,暫不說出。”劉宗敏轉望兩位軍師,說道:“獻策、林泉,走,跟我到廣寧門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看過之後,連夜準備,明天一早進宮向你稟奏!”


    劉宗敏不容遲疑,叫宋獻策和李岩隨著離開行宮。李自成心中奇怪,望著劉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對牛金星說:


    “捷軒這個人,明軍隻知他作戰勇猛,所向無敵。其實,在緊急時候,他很能拿出智謀,確有大將之才。他此去廣寧門外,一定又有了新鮮主意!”


    三月十八日。


    雖然連日來李自成十分勞累,但今日很早就起來了。他將雙喜叫到榻前。雙喜將昨夜的事情詳細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後,點頭微笑,輕聲說:


    “此計可行!”


    等他在奴仆們服侍下梳洗之後,宋獻策進宮來了。他詳細奏明一夜的準備工作,今日上午請皇上駕臨彰義門外,坐在禦帳前,曉諭守城軍民速降。李自成問道:


    “不是廣寧門?怎麽又成了彰義門[8]了?”


    宋獻策說:“雖然北京外城的西門叫廣寧門,可北京人習慣上叫它彰義門,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住在宣武門外,距廣寧門較近,所以也叫慣彰義門了。”


    李自成笑著問道:“孤將幾時前去?”


    “以臣推算,定於辰時二刻自行宮啟駕最吉,過橋後繞白雲觀大門前向東,巳時一刻聖駕至彰義門外,在禦帳升入禦座。隨後有一聲音洪亮武將對城上軍民宣示皇上欽諭,曉以大義,促其從速開門投降。陛下隻在彰義門外停留兩刻,啟駕返回行宮。”


    李自成問道:“杜勳何時進宮去勸說崇禎讓出江山?”


    “皇上駕幸彰義門時,杜勳侍立一側,使守城軍民看見。俟陛下啟駕返回行宮,杜勳就可以從彰義門縋進城去。”


    早朝以後,李自成由禦營親軍嚴密保護,從釣魚台行宮啟駕,黃傘前導,文武大臣扈從。當來到一座道觀門前時,白須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領兩百多老少道眾,麵帶驚恐之色,跪在山門外迎接,伏地叩頭,然後抬起頭來說道:


    “白雲觀全體道眾,恭迎永昌皇爺聖駕!”


    李自成向方丈輕輕點頭,隨即將眼光轉向山門,看見山門上邊有一青石匾額,上刻“敕建白雲觀”五個大字,不覺麵露微笑,在心中說道:


    “聽說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觀,從前邱處機在此修煉!”


    一過白雲觀,便看見了彰義門和離城濠一裏多遠、連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黃色氈帳,上有黃銅寶頂,閃著金光。這一在西安為他特別製作的軍帳,稱為行軍禦帳,也稱帳殿。禦帳東南角樹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懸繡龍藍旗,中有用紅絨縫上的“大順”二字。禦帳前,麵向城門,設有禦座,上有繡龍黃緞椅披。禦帳左右,各築成兩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紅衣大炮。另外,還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設在紅衣大炮左右。大炮的紅綢炮衣都已卸掉,掌炮軍官在大炮前焚了香表。每尊大炮後邊站立十名炮手,穿著藍色的過膝裲襠,前後心上各縫有一塊圓形白布,上寫一個“炮”字。


    城頭上的守城軍民,以為大順軍馬上要開炮攻城,一個個驚慌得心頭狂跳,臉無血色。有的人準備滾下城去逃命……


    當李自成尚未走到白雲觀山門前時,有一位年輕將領,騎著一匹白馬,疾馳而來,背後跟隨著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他們一直到城濠岸邊勒馬,向城頭上放一響箭,然後年輕將領用自然合韻的語言向城頭高聲曉諭:


    守城的軍民人等聽清!我大順軍兵將如雲,大炮千尊,已經將京城團團圍定,水泄不通。進城之後,隻殺貪官,不傷百姓,平買平賣,四民[9]安生。我永昌萬歲爺馬上駕到,觀看外城。明朝的秦晉二王,已經投降,左右陪從。爾等不許放箭,不許打炮,不許出聲。倘若放箭打炮,驚動聖駕,我城下眾炮齊鳴,必將爾等嚴懲,絕不寬容!


    守城的太監和百姓紛紛地從城垛間站起來,向城下觀看。他們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點,相誡千萬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同時他們的眼光被白雲觀山門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們驚奇地指點著:


    “看!看!那是幹什麽的?”


    “看!有兩個道士在山門前擺了香案!”


    “方丈帶著全觀中的老少道士都出來了!都出來了!”


    “啊,啊,來了!來了!”


    人們看見,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漢,由一柄黃傘前導,騎在一匹黃轡頭、黃鞍韉的深灰色馬上,氈笠,縹衣[10],器宇不凡。事前人們已經將禦座移於帳前,並在禦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擺好兩個矮凳,上有紅色坐墊。李自成來到以後,在小鬆林外下馬,由官員照料,大踏步來到禦帳前邊,昂然在禦座坐下,舉目向城頭觀看。秦、晉二王在禦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一批新朝重臣,分立禦座左右。杜勳也站立在右邊第二排。此時,城上已經有人認出來杜勳,但不敢用手指點,隻敢悄悄地互相告訴。杜勳的出現,使守城太監們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獻策按照昨夜與劉宗敏等商定的計劃,抬頭向東南望一望藏在微雲中的太陽,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時大概有巳時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劉爺的奉旨曉諭了。


    李自成點點頭。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周密。隨即那位騎白馬的將領又來到城濠邊上,先向城頭上空放一響箭,然後收弓在臂,雙手捧著劉宗敏的一張文告,一字一字地高聲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諭:


    謹奉永昌皇帝聖旨,曉諭城上軍民與內臣。明朝氣數已盡,爾等均我臣民。義師進入北京,定在今日黃昏。隻聽炮聲一響,爾等速開城門。大軍吊民伐罪,紀律一向嚴明。入城之後,百業照舊,市井無驚;布新除舊,共享太平。倘敢閉門抗拒,不肯立即獻城,定遭屠戮,以示嚴懲。切切此諭,務須凜遵!


    劉宗敏的這一通文告,由聲音洪亮的將領重複宣讀三遍。城頭上鴉雀無聲。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從下離開禦帳,仍從白雲觀山門前返回行宮。到白雲觀山門外時,李自成下旨劉宗敏同文武官員們都回駐地休息,他一時高興,留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同他進觀中看看。


    白雲觀是全國聞名的道觀,創建於金朝,元朝改稱太極宮,後來改名長春宮,經過重建,又改名白雲觀。雖然經過兩次較大火災,兩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樹都是金元舊物,所以進入院內,但見蒼鬆翠柏,虯枝相接,綠蔭森森。大順君臣剛走到“玉曆長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頭一望,烏雲不重,雨點落在臉上,頗覺清涼。他高興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說: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著說:“已應吉兆,可喜可賀!”


    李岩接著說:“果然可賀,軍師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見李自成君臣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興,趕快躬身說道;


    “皇上見幾點微雨即喜形於色,君臣盛稱可賀,足見陛下關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堯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隨便問道:“北京一帶旱情如何?”


    方丈說道:“回奏萬歲,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時正是麥苗要雨時候,如無甘霖普降,必將夏糧無望,餓殍載道。”


    李自成繼續想著杜勳入宮的結果和即將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並未做聲。方丈見李自成麵有笑容,趕快跪下,接著說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聖主,願冒死為民請命。懇皇上於底定幽燕之後,早日駕幸白雲觀為萬民祈雨,或於白雲觀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國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於回行宮商量大事,無心再聽方丈說話,便向宋獻策使個眼色。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請陛下駕返行宮,與群臣商議入城大事要緊。”


    “好,回行宮去!”  <hr/>


    [1]釋褐——褐是普通平民所穿的粗布衣服,所以讀書人中了進士,開始做官,稱為釋褐。


    [2]密勿——古人常用詞兒,本有二義,此處作機密解。


    [3]策蹇——意為騎驢。蹇是跛驢,謙詞。


    [4]勳臣——此處是嘲笑意思。明代有功武將獲得公、侯、伯等封爵的稱作勳臣。勳臣子孫可以世襲封爵,成了“紈絝子弟”,毫無實際本領。至今南陽一帶口語中仍稱空有其表的人物為“勳臣”。


    [5]土城關——北京在元朝稱為大都,東西城牆與明清兩代的城牆地址相同,但南城牆在今東西長安大街,北城向北退後八裏。正對明清德勝門的是元大都的建德門,明朝改建北京後,將大都的北城牆拆去,土城關就是建德門的遺址。清代將土城關作為京師八景之一,美稱為“薊門煙樹”。


    [6]骨路鍋的——專業補鐵鍋的手藝人。用焊接法補鍋,在豫陝一帶叫作骨路鍋。


    [7]廣寧門——北京的外城修建於明代中葉,西門稱廣寧門。清代中葉後,改名廣安門。


    [8]彰義門——北京在金朝稱為中都,城周七十五裏。中都西城有三門,中間一門名彰義,大體上在廣寧門正西,相距約十裏,但明朝人習慣稱廣寧門為彰義門。


    [9]四民——明、清時代,人們習慣於將社會人群分為士、農、工、商四類,稱為四民。這種分類方法一直延續到民國年間。


    [10]縹衣——縹是淡青色,即藍色。按照五行思想,大順是水德王,服色尚藍,所以李自成稱帝後,不穿黃袍,但用黃傘表示他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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