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避暑的名單定下來了,九皇子果然不在名單上。


    前兩年皇後娘娘心係幼子,故而沒有隨皇帝一起去避暑山莊,避暑山莊內,主管後宮的就成了貴妃,其中涉及許多,牽扯頗多,為防貴妃胃口越來越大,瞧著九皇子的身體好了一些,這一次皇後是必須要去的了。


    隨行名單上貴妃七皇子等受寵的妃子皇子都在,像五皇子和一些平日裏無人問津的後妃,皇帝尋常連他們的存在都想不起來,自然是不會出現在那上麵的。


    這趟遠門一出就是幾個月,獨留幼子一人在宮中,皇後很是擔憂,放心不下,宮裏宮外的宮人這些日子都繃緊了皮子,被加訓了多遍。


    按皇後的意思,本來是想把九皇子托付給留守都城監國的太子,可太子勤政,日常處理政事忙碌的腳不離地,他自己都過得糙,至於太子妃,皇孫今年剛過一歲,身體十分虛弱,太子妃又是初為人母,一直忙碌的心力交瘁……


    總之,還是待在鳳儀宮更好些。


    皇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又把祁祺也喊去囑咐了幾次,話裏外話都是照顧好九皇子,解決了這些事,她才終於隨大部隊離去。


    走的時候隊伍浩浩蕩蕩,祁祺跟著九皇子去送行,跟在他屁股後麵,終於見到了大夏的皇帝。


    挺高的,長得很上了些年紀的老頭,頭發稀疏皺紋一堆,相貌一般般,氣質油膩中帶著威嚴,站在那裏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既視感。


    果然,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基因是真好,要是隨了皇帝,幾個皇子都不能這麽好看……


    皇帝走了,宮裏小半主子們也都走了,太監宮女們自然也是,德福幹爹身為掌印,也要留守宮內,派去的人是他的副手。


    是以,祁祺還挺開心的,認識的人都在宮裏,看著和以前也沒啥區別。


    上書房還是要繼續去,隻是上課的學生幾乎全走了,留下來的不足十人。


    新來的老師上課時候很是放鬆,起碼比頭幾個少傅學士放鬆,因為教的人少,沒有壓力,留下來的除了九皇子這個學渣之外是幾個宗室子,以及五皇子,大家學習都很好,都不錯。


    九皇子更輕鬆,起初他每天耐著性子,最多學個兩節課他就不學了,直接搬到最後的書桌睡覺,要麽就直接拉著祁祺出去玩來福。


    可憐的祁祺則是失算了,九皇子確實愛上了遛狗,每天帶著來福上學下學,哪哪都遛,可惡的是他不僅自己遛,他還要帶著祁祺遛,不遛不行,祁祺一個好好的小胖,不到倆月,小胳膊小腿上的肉是越來越少……沒見到人家來福都不想動了嗎?祁祺懷疑他看出了自己的計謀,想遛的是自己!


    下午的課九皇子也不愛上,祁祺好說歹說,最後保持了兩三天一次的頻率,等九皇子學騎馬的時候祁祺才好趁機和顧司晏說幾句話,給他送點心。


    天知道現在祁祺每天天天課,下午放學還要和武師學紮馬步跑步耗費了多少意誌力,每天都差一丟丟就忍不住想擺爛。


    可惡的顧司晏,祁祺啃了這塊硬骨頭許久,才終於能和他維持在一個可以說話但是也沒多親近的點上。


    事實上,要不是祁祺不經意看到他看向皇子們時露出的那一抹殺意,還差一點就試圖介紹他與九皇子認識……


    顧司晏年少就遭滅族之禍,又心性早熟,為防世界崩塌,祁祺殺不了他,為防祁德福之死,祁祺也絕不會為了其他人得罪顧司晏,這是最簡單的通關模式。


    隻是,和九皇子的日夜相對,也無法讓祁祺就這麽看著他這樣下去,九皇子很聰明,他隻是需要一個努力的動力,就算然後大夏被顧司晏的兵馬攻破,他逃到外麵也有自保之力。


    終於,又過二月,在天越來越熱,宮人們臉色越來越難看時,祁祺決定做點什麽。


    “殿下,你能好好讀書嗎?”


    彼時,九皇子喝了藥,正一臉平靜的躺在涼席上放空身心,聞言他抬手摸了摸祁祺腦門:“你發燒了?”


    祁祺爬起來正色道:“殿下,你好好讀書吧!真的,你,”


    九皇子麵對祁祺的突然抽風,已經習慣了:“怎麽了?”


    祁祺抓住他的手,不知該從何說起,想了半天,隻道:“殿下,你想出宮去看看嗎?”


    九皇子坐起來又摸了摸祁祺額頭,確定他沒發燒,也沒問為什麽,隻道:“真想去?”


    祁祺點點頭。


    “好吧。”


    兩人鬼鬼祟祟商量一番,還沒準備好,就被九皇子他哥,太子發現了。


    祁祺和九皇子一臉驚的看著梁上。


    好你個暗十一,一天天的話也不說,還以為你真守口如瓶呢!


    暗十一:……


    暗衛營經過五百年時間的發展早就不純了,他現在是皇後的人!那他能眼睜睜看著九皇子出宮嗎?必不能的!


    祁祺差點被太子打板子,好在有九皇子相護才免於責罰。


    太子依舊溫柔,而且看著還是很虛,麵對小太監祁祺,他是個威嚴儲君,麵對親弟弟,他選擇用母後的慈母式教育手段。


    “小九為什麽想出宮?”


    九皇子眼眶一紅,一抹眼角道:“哥,我長這麽大還沒出過宮,我就想出去看看,免得以後看不到了。”


    太子驚了,祁祺也驚了,感覺這家夥演技比自己還好的樣子……


    “不許胡說,玨兒,不許胡說,你身體好的很,怎麽會看不到?”


    太子明顯被說到了痛處,也是眼眶一紅,明顯是個感性的小年輕。


    “我想出去看看,有暗衛保護,不會有事的。”


    太子思索兩天,祁祺晚上悄悄背著暗十一纏九皇子纏的不行,九皇子就纏太子纏的不行,最終還是允了,另加派數名高手隨身,並規定九皇子不得在外多加逗留,速歸。


    讓這麽多人跟著哪還能看到外麵真實景象,祁祺看電視都有經驗的,兩人不帶隨從不帶婢女,隻換了一身常人的著裝和一些好吃的就打算出宮,剛走,不小心被散步的五皇子看到了,於是又加了一個。


    五皇子這倆月有意交好,祁祺試探幾次,發現這人隻是想讓自己過的好一點後,也沒拒絕他找自己說話,隻要他沒啥壞心思,想過得好一點而已,這不禁是人類正常欲望,機器人也非常理解。


    在祁祺能接受的範圍內,也無所謂和他做朋友,而且五皇子這小孩長真挺好看的。


    九皇子也無所謂,五皇子的示好他也能看出來,多個小跟班而已,別想些不該想的東西就行。


    ……


    “咚咚咚,咚咚咚。”


    大晚上的,才吃過飯不久,正教著孩子念書的陳典籍家門口被敲響了。


    陳典籍家租的這地兒在一片老舊的小巷內,日常街坊鄰居們有事找的話都是喊一聲,誰還敲門?


    當然也不可能是同僚們,他又窮又沒前途,除了幾個同樣的小官,也沒人來和他玩……


    陳典籍剛升起疑惑,妻子已開了門,驚訝道:“你們是誰家的小孩?”


    陳典籍還沒看過去,又聽見妻子難得開懷的笑聲:“ 哎呦你這孩子,叫什麽姐姐呢,嬸子今年三十多,孩子都十歲了哈哈哈哈哈……”


    又聽一熟悉的稚童聲音傳來:“原來是嬸嬸,您看著真年輕,還以為才二十呢……”


    陳典籍聽著笑聲,總感覺哪裏不太對勁,很快,這股不對勁就變為實質了。


    看著站在眼前的三個小孩,陳典籍腿一軟:“殿……”


    祁祺趕緊道:“陳老師!”


    他一拱手:“陳老師,父親有事出遠門一趟,特地托您收留我們兄弟三個幾日。”


    陳典籍:“……”什麽鬼!


    五皇子氣質內斂,總是低垂的小臉抬起來,帶了幾分笑,化去那深邃眉眼間自帶的鋒利:“陳老師,突然上門打擾,實在抱歉,隻是事發突然,恐怕要叨擾幾日。”


    九皇子雖然身著同樣普通的粗劣衣服,精致眉眼間睥睨之氣還是能一眼看出此子不凡,鳳眼從這一覽無餘的小院子掃過,陳典籍一眼看出了他的嫌棄……


    祁祺拉著他的手,捏了捏,九皇子好歹沒掉頭就走,隻是抿著唇,並不說話。


    祁祺眨巴眼睛,可憐巴巴道:“陳老師……”


    妻子拉了拉陳典籍:“這小可憐的,怎麽大晚上的身邊連個大人也沒有。”


    沒有?誰相信?怕不是咱家現在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了眼裏,稍有不對就一劍吧?


    陳典籍閉上眼,再睜開,已然接受殘酷的現實:“三位,請進吧……”


    陳典籍家確實清貧,祁祺三人臨時上門,隻能住在臨時收拾出來的一張小床上。


    對外三人隻稱是陳典籍遠房親戚,因為父母外出,便來投奔幾日……對陳典籍家,祁祺隻讓他暫時不要透露身份便可,不知道他和老娘媳婦孩子都說了什麽,幾人眼神透出幾絲憐意來,尤其是陳典籍他老婆吳氏,輕言軟語,都怕大點聲把人嚇到了。


    祁祺:……


    床睡陳典籍兒子的,舊且破,三個人睡,蓋上了陳典籍家最好的被褥,祁祺哄了又哄才讓九皇子睡著,好不容易鬆口氣,自己也昏昏欲睡,轉過頭去,邊上的五皇子眼神還很清明。


    他用氣聲道:“你天天都給九弟講故事?”


    祁祺懶得哄他了,也給他拍拍被子,迷迷糊糊道:“乖了,快睡覺覺……”


    隨後,眼睛一閉,呼吸漸漸放平。


    五皇子看了看他放在身前的手,眼神晦暗,沒有挪開。


    第二天早上陳典籍便不去上值了,得了太子的令,專門帶三小孩在都城逛逛,見他麵露為難,祁祺把陳典籍拉到一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了一番,道明自己此行之意,陳典籍沉思片刻,看祁祺的目光變了,行了一禮,當即就帶三人出門。


    祁祺:“等等!”


    又從包裏拿出一小盒深色粉底,給九皇子和五皇子都抹了一桶,幾人臉上一看就不平凡的白裏透紅就被壓了下去。


    滿意的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祁祺道:“好啦,走吧。”


    ……


    大夏朝已經四月未下雨。


    先前洪澇後引發的瘟疫還未解決,現在又來了大旱,別說那些事故發生地,就算是大夏最繁榮的都城也收到了影響。


    這影響不發生在世家貴族,隻在平民之間。


    見祁祺三人已經做好了偽裝,知曉背地裏也有暗衛在守護,陳典籍一尋思,直接冒險把三人帶到了都城的西區城門邊,因著西區是都城平民窟,要體驗民生疾苦,這裏最為真實。


    烈日炎炎,不過上午九點,空氣中的燥熱之氣升騰上來,讓人十分難受,不過帶了半刻,哪怕坐在陰涼處,幾人身上也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


    九皇子皺眉看著路上行人。


    他從未見過有人穿的這麽破,身上的粗布麻衣外套在他看來已經十分的窮,沒想到路上行人一身短打,滿滿都是布丁,漏指的草鞋,皮膚黝黑而幹裂,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澡……


    祁祺道:“他們的眼神和宮裏人真不一樣。”


    豈止,眼神麻木不仁,走路如行屍走肉,形容枯槁,很瘦,走著走著,竟還有人直接暈了過去,被巡邏的士兵拖到了到了牆角,幾個大嘴巴子下去,沒醒,又被不知道拖哪個地方去了。


    這一幕直接被幾人看在眼底,陳典籍背後直發麻,不住的看三個小孩,卻見他們神色如常,隻有微微不適之色。


    五皇子若有所思道:“這麽熱的天,這些人不在家中避暑,怎麽還在太陽底下曬著。”


    陳典籍從前也住貧民窟,對這些場景早已經十分熟悉。


    “因為要找活幹。天災過後,農人們種下的糧食作物受到影響,幾乎又是一年顆粒無收,朝廷又加了賦稅……如果不出來找活幹,恐怕還不等熱死渴死,就已經要先餓死……”


    生在亂世,人命如草芥,如飄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都城內沒有凍死骨,每當死了人,官兵們隻會把人直接丟到亂葬崗去,麵色的發臭了爛了,影響街道衛生。


    城內也幾乎沒有乞兒,因為平民尚且食不果腹,更別提誰還會把食物接濟給乞丐,更不敢去繁華熱鬧的東城區轉悠,怕礙了貴人眼睛,悄無聲息的消失。


    朝廷是看不見這些問題的,甚至於朝廷自己的窟窿還沒補上,大肆操辦宴會有錢,賑災難民就沒錢,像他們這種小官的俸祿都要拖欠……


    陳典籍有位好友在外地任職,傳來的消息中,過重的賦稅和天災已經死了不少人,民不聊生,有過不下去的地方已經開始人相食,為了不餓死,不做流民,許多人直接占據了山頭落草為寇。


    好友哪怕有心做出一番政績,沒有錢沒有人,生命還時刻受著威脅,言辭中對朝廷已是失望到了極點,或將投靠新主,又誇讚了陳典籍之才幹強於朝廷那些酒囊飯袋,怎會甘願蟄伏一隅,隻在小小藏書樓抄書,按時他要不要一起另擇去處……


    陳典籍看完嚇得立馬把信燒了,心知好友已經投了。


    他也無意勸解,因為地方官員們也大號管事的,小地方沒人也沒兵去剿匪,有本事的官員去了,到地方一看,原是都快餓死的百姓聚成的一個個小居住地,別說食物,連鋤頭和刀都不見的有幾把。


    可遙遠的都城裏,世家大族和皇室還在不問世事的恣意行樂,這世道和前朝仿佛又變成了一處,起義幾乎已是定局。


    陳典籍不敢直說這話,他知道皇子們從小受的教育不同,不一定把人命放在眼裏,話到嘴邊,又思索了幾番。


    祁祺卻拉住他的袖子道:“老師,都是自己人,請直言。”


    九皇子臉色雖不好,也道:“說吧,本殿下倒要看看,這天下的普通人是個什麽樣子。”


    五皇子瞧著外麵,沉默不言。


    陳典籍見此,內心又升起了一點希望,瞧著祁祺認真的眼,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去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才敢道出一些真實。


    寒窗數載,之所以沒任自己沉浮在官場之中,是因為他心中,始終還記得自己讀書時發誓為民請命的那句話。


    哪怕兩位皇子有一位能懂民間疾苦,多為民做一點事,都不枉他冒險說出這番話。


    ……


    三人隻待了兩天就回去了,食物不合胃口,睡不好吃不好,九皇子身體裏餘毒未清,要好好養著。


    坐在回宮的馬車上,九皇子斜眼看著祁祺:“本還以為你鬧著要出宮,是聽了那些個書童的話,為了去東城區玩一圈。”


    誰知道是帶他去貧民窟看乞丐了呢?竟然還撞見小乞丐帶著更小的乞丐翻垃圾堆,有人當場餓死在大街,平民賣女進了風月場所,惡霸當街強搶婦女,貴族當街縱馬傷人,小隊流民從城外衝進城內又被趕了出去……


    一樁樁一件件,竟然毫無表演痕跡,是切切實實發生在皇城腳下的事,兩個皇子簡直歎為觀止。


    祁祺抱歉一笑,他都注意著了,沒想到還是不小心讓倆皇子看到死人了,兩人還都以為會嚇到他,第一反應就是來捂祁祺的眼睛。


    ……其實我不怕死人,我是怕你倆怕啊。


    祁祺:“奴才有罪。”


    九皇子:“……有什麽罪?”


    祁祺:“讓您餓肚子了,不過奴才無悔!”


    九皇子無語的一敲他腦殼:“說吧,你這趟什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隻是,”


    “難怪你讓本殿下讀書,莫非,是想讓我以後入朝為官之時,好好為民做事?”


    祁祺咳咳道:“主子聰慧……”


    雖然這麽說也沒錯,隻是九皇子才五歲啊,指望他還不如指望顧司晏,而且顧司晏雖然滅了皇族,但他是個明君,是天命之子,對百姓來說更適合當國家管理員兒。


    “殿下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嗎?”


    九皇子又敲祁祺腦殼:“哼。”


    祁祺委屈道:“不能再敲腦袋了,會變笨的。”


    “就敲,有本事你也來敲本殿下。”


    “可惡。”


    “……”


    五皇子正正坐在邊上,微微笑著看兩人鬧,心中則思緒萬千。


    ……


    自這天後九皇子麵上不說,讀書卻越發認真起來,隻是旁邊必須要有祁祺陪著,說看不慣祁祺閑著……


    祁祺無所謂,係統存儲空間有限,祁祺還要提純一些記憶,能記住的東西有限,知識一邊學一邊漏,隻能記住重要的信息,這具身體也沒有什麽根骨,祁祺跟著武師便隻學了一些簡單拳腳,隻求自保。


    就當養小孩了,越看九皇子這小子越可愛,如果大夏朝還能延續,說不定他也會是個明君。


    日子一天天過去。


    不知不覺,祁祺在大夏朝待的日子越來越久,心性也一日日成長,祁祺能理智察覺到自己的一些變化,就連係統偶爾來的時候,也說祁祺長大了。


    前幾個副本的記憶被壓縮的越來越小,最終隻保留下了幾個畫麵。


    德福幹爹,九皇子,五皇子,七皇子,顧司晏,陳典籍,小福子小喜子,冬梅……


    祁祺和這些人之間的牽扯也越來越多,每天都值得記錄,可偏偏記錄不了。


    祁祺知道,等這個世界結束後,關於這些人的記憶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被他壓縮成短短的片段,直到遙遠的某一天,他才會把所有事情都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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