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川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會震驚很多人。


    如果放到上輩子的世界裏,必定會招來諸多非議。


    長城是用來抵禦遊牧民族入侵的,怎麽可能是用來阻擋逃民的?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但是拋開曆史的濾鏡,仔細去思考這個問題,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嶽川繼續講道:


    “這座牆修築起來之後,華夏的最底層百姓無法再逃往草原,隻能繼續留在城牆南邊,忍受剝削和壓榨。但是那些北方草原上的夷狄呢?”


    “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苦,天地自然、毒蟲猛獸、瘟疫疾病,都會隨時奪走他們的生命。而且,草原上降雨稀少,比中原更少。莊稼無法存活,大點的樹木都生長不起來,地上隻有草。”


    “畜牧是唯一的生活、生產方式,他們必須每日忙碌,每日逐水草而居。而且,他們要當心狼群襲擊,當心偷馬賊,當心敵對勢力。”


    “草原上特殊的環境,注定了他們無法產生國家,部落就是他們的終點。混亂和分裂才是他們的常態,隨時都要麵臨劫掠和戰爭。但是不容否認,草原上的底層人,比中原的底層人生活要好,雖然好的不多。”


    “但是,草原上的部落首領,上層的權貴們會覺得生活好嗎?”


    嶽川轉向周圍眾人。


    大家紛紛嗤笑。


    “怎麽可能?鮮虞諸國的國君可是緊挨著咱們,生活也好不到哪兒去,草原上的更不用說了。”


    “沒錯!部落首領最多也就是羊多一點兒,帳篷大一點,但是他的生活肯定比不上中原的普通人,更別說公卿大夫乃至君王。”


    嶽川點了點頭。


    上輩子的世界裏有一句話,沒有人能買到更貴的可口可樂。


    草原上的貴族們也大致如此。


    他們的生活即便比其他牧民稍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就使得他們格外向往中原。


    比如“中原的花花世界”,這個詞幾乎都是出自草原遊牧民族。


    嶽川接著說道:“鮮虞諸國向往華夏,是因為隻有融入華夏,他們才能有華服、美食,能從潮濕陰暗的帳篷換成高大明亮的磚瓦房,能從充滿羊膻味的皮褥換成柔滑親膚的絲綢。草原上的夷狄貴族隻會更加渴望!”


    “所以,鮮虞諸國也好,夷狄諸國也罷,他們中的上層和貴族和下層牧民,根本就是兩個群體,根本不能把他們一概而論。”


    “草原上的普通牧民畏威而不懷德,他們聽不懂禮,也聽不懂法,他們隻聽得懂刀劍出鞘、弓弦震顫的聲音!”


    “但是草原上的上層貴族,他們向往中原,向往華夏,他們或許比你們更渴望讀書,更渴望彈琴、作文章、寫字兒、畫畫兒!”


    “所以,我們用美食、華服、書籍、文字,就能輕鬆的攻克他們,讓他們成為華夏一員。如果對他們使用刀劍,隻會讓他們斷絕希望。”


    “而後果就是,他們會從向往變成厭惡,正常手段得不到的,就隻能用非正常手段。到時候,他們會劫掠,用戰爭的手段獲取財富和享受。”


    “然後,他們會發現,這種方式還不錯,從此以後,打劫就成了他們的主業,戰利品就成了他們的經濟來源——很穩定的那種。”


    “有了穩定的經濟,夷狄之君就能豢養官僚、組建軍隊,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國家,然後繼續掠奪,繼續壯大自身。”


    “直到……中原國家武德充沛,他們戰場上無法取勝,甚至一次次慘敗,經濟基礎被打破,再也無法維係官僚和軍隊,他們的國家也就瞬間崩塌。”


    聽了嶽川的話,眾人腦海中嗡鳴陣陣。


    這是他們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


    伍子胥想到了晉楚爭霸。


    這倆國家,到底是爭的什麽?


    如果說“霸主”之位,有點兒太牽強了。


    或許剛開始是爭奪霸主,但是打了上百年,你知道我的長短,我知道你的深淺,彼此都有個約莫,誰也弄不死誰,再打下去又有什麽意義?


    唯一的解釋就是:蠻夷!


    楚國想要融入華夏圈子,晉國不讓,畢竟華夏圈子裏晉國是老大哥,楚國進來了晉國還怎麽當老大哥?


    不但不能,還得給楚國扣上“蠻夷”的帽子,全方位貶低和抹黑。


    楚國這邊就簡單了,不讓我進是吧?那好,我就打到你讓!


    再加上之前的“楚長城”,伍子胥越發堅信,嶽川口中的“中原華夏國家”和“草原夷狄國家”就是代指晉國和楚國。


    長卿則捏著下巴仔細思考起來。


    之前對夷狄的態度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刀切,斬盡殺絕。


    但是,長卿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麽草原上的異族源源不斷,好像無窮無盡。


    原來都是從中原逃過去的。


    在中原活不下去,逃到草原上當夷狄,然後野蠻化。


    正因為這些人源源不斷的加入,草原夷狄的人口不斷得到補充。


    並且還因為這些華夏人的到來,草原夷狄不斷獲得先進的生產技術、知識、經驗。


    這也就是夷狄越打越多,並且越打越強的原因。


    長卿目光渙散,不由自主轉向王建。


    “王兄,我們……真的無法戰勝夷狄嗎?”


    始終沉默不語的王建終於開口,“我記得嶽先生說過,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之前我不太理解,現在,我懂了。能否戰勝夷狄的關鍵並不在前線,而在朝堂,並不在軍營,而在民間。諸國尊王攘夷近兩百年,匈奴卻越來越強。趙無恤閃擊匈奴,僅僅一個冬天,就把匈奴覆滅了。這其中,長卿兄弟的《馬政》功不可沒啊!”


    聽到這話,長卿臉上一紅,擺著手說道:“這些都是拾嶽先生牙慧,我就是動動手,抄寫抄寫罷了。”


    孔黑子看向嶽川,猶豫許久,最終還是問道:“依嶽先生之言,中原諸國越是分裂,草原上的夷狄就越是不成氣候,中原諸國一旦大一統,北方草原上的夷狄就會隨之增強?”


    雖然不願承認,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嶽川點了點頭。


    他的頭就像榔頭,輕易敲碎了孔黑子心中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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