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鬆江府。


    私塾的學生回家之後,徐光啟懶得打掃房舍,他往太師椅上一靠,就著手邊的清茶翻開自己上午在來私塾的路上買到的《天演論》。


    《天演論》於市麵上流行半個月之後各家書坊都加入印刷競爭。


    《天演論》的字數隻不過數千,幾頁紙就能印完,質量低劣的活字印刷版才三十文錢一份,也就是普通人一天工資而已,完全負擔得起,讀書人自然爭相求購。


    建陽的麻沙書坊也立即跟上,其中一些書坊甚至已經和王文龍的作坊合作,直接上蠟版油印機,印刷成本遠遠低於三吳書刻。


    而徐光啟買的這一版《天演論》正是建陽刻本,雖還不是蠟紙油印,不過建陽刻的成本也已經非常低,一份隻要二十文。


    唯一問題是印刷質量不好,字印得非常模糊,沒翻兩頁就會看見大片大片的墨塗。


    不過徐光啟無所謂,他專門挑選了一本墨塗較少的刻本,髒汙的印跡隻在紙頁邊角,隻要不影響閱讀徐光啟就可以忍受。


    徐光啟是鬆江人,他的家庭條件一般,他二十歲考中秀才之後家中就沒有辦法繼續支持他脫產讀書,於是徐光啟就憑借秀才功名出門坐館。


    一般的秀才坐館也就在家鄉左近就可以,但是徐光啟為了掙到更高的束脩,卻是遠走廣東去應館。


    徐光啟並非無才之人,他十年前曾和朋友董其昌、陳繼儒一起去安徽太平府科考。


    之所以要遠走安徽,也是因為太平府考舉人的競爭比鬆江府更小。


    那一場鄉試改變了兩人命運。


    董其昌考中舉人,而後進京趕考又中進士,一舉發家。


    而同去的徐光啟和陳繼儒卻是大敗而歸。


    陳繼儒受到刺激,生出棄巾念頭。


    唯一泰然處之的是徐光啟。


    徐光啟家裏沒有陳董兩家那麽有錢,也沒有兩人那麽有才名,他落第之後隻覺得是正常事,於是老實回兩廣繼續教書。


    兩年前,徐光啟再次回南直隸考試。


    這次他的考試地點是在南京。


    這年代考生也要查籍貫,不知道徐光啟這個鬆江人是怎麽運作過去的,反正他最終於兩年前在南京考中舉人,成功上岸。


    其實就憑徐光啟可以和董其昌、陳繼儒交往,就知道他在吳中也頗為有才名,憑借名氣在三吳混個名士頭銜悠遊度日也沒什麽問題。


    他之所以選擇遠走廣東教書,原因也很簡單——想多掙錢。


    徐光啟的性格放在後世大概就是一個標準的鄉鎮企業家思維,對自己節儉,同時努力掙錢。


    後世曆史中他都已經高中進士,給家裏寫信的主要內容卻還是叮囑家人要買哪些房,要去哪裏買田。


    比如萬曆四十一年他在京師周圍奉旨編書,發現天津附近有荒田,第一反應就是考察當地的水利條件,然後馬上寫信要家人趕快拿錢來買。


    幾個月後,徐光啟又給家人寫信囑咐:“天津早收得三百石,豆約有五百石,尚未見報數來……”


    這時候他的家人已經按照他的吩咐來天津買了土地,徐光啟自己就是一個農業專家,在實驗田裏觀察到今年北方的糧食產量,於是直接寫信叫家人計算家中的田產數字有沒有問題,別讓下麵的雇工給貪汙去了。


    要知道徐光啟中進士之後可是個大忙人,先後奉旨編書,後來還在崇禎朝入閣,又去督辦遼東軍務,這種情況下正常人有休息時間就算不錯,他居然還能精確詢問自己家哪畝土地要種桑哪畝土地要種豆。可見對發家事業是真心熱愛。


    徐光啟在後世有節儉之名,同為鬆江官員的潘允端隻是個尚書卻買下大片鬆江府城土地修建豫園,相比之下徐光啟當上閣老鬆江家宅隻有九間,隻占鬆江郊區一角,時人稱“潘半城,徐一角”。


    有讀書人到徐光啟家見到他家房舍幾乎沒有任何裝潢,所用桌椅都是十分簡單,也大為佩服。


    但那隻是因為徐光啟不願意浪費而已,並不代表人家沒錢。


    後來潘家敗落,徐家直接就拿出資產把潘家所有土地全部買下,此後徐家所占土地包括了整片後世魔都的徐家匯,一舉就成為鬆江最大地主。


    徐光啟是真節儉,他現在已經考上舉人了,想要過小地主的生活完全沒問題,但卻依舊坐館收束脩,同時兼顧經營自己的田產,買書也隻買最便宜的麻沙刻。


    徐光啟緩緩翻動書頁,趁著天色未晚,終於讀完《天演論》全篇,接著他就合上書本佩服不已。


    “建陽先生真是大才,一本《葡萄牙國史》寫活歐洲之紛爭,又寫此《天演論》為《葡萄牙國史》之補。”


    徐光啟到廣東教書的時候就接觸到了澳門的傳教士,對於傳教士所教的西洋學問無比迷戀,主要是崇拜歐洲人的科技。


    徐光啟做人很現實,他學習歐洲人的科學技術就是看中歐洲科技可以發家致富。


    小了是發家致富,大了是富國強兵。


    徐光啟的思想比較客觀,比如此時傳教士所教的一些歐洲數學幾何學知識已經在大明流傳,大明讀書人中盛行所謂“西學東傳論”,一邊學歐洲人的幾何代數,一邊又說這些東西都是當年中國發明的,隻不過在中國失傳反而被歐洲保留。


    對於這種說法徐光啟毫不避諱地嘲笑,他認為歐洲人的幾何學不是“唐虞之失傳”,而是“增補唐虞之所未見”。


    他覺得人家科技強就好好學,學會之後自己國家也能富國強兵,跟別人學東西這沒什麽丟人的,學不好才丟人。


    見到歐洲科技的厲害之後他已經醉心於農業和工業技術研究,因此也受了傳教士不少蒙騙。


    這年代的傳教士為了傳教,必須要塑造歐洲人間天堂一般的形象,傳達出歐洲無論是科技還是學術都比大明更好的意思,在歐洲技術的確更發達的方麵能起到技術傳播的效果,但有許多方麵也是硬生生的忽悠。


    比如這年代的歐洲醫學還在放血階段,同樣也是切脈診病,比中醫落後許多,完全沒有優勢。


    但是曆史中徐光啟詢問傳教士龐迪我西方醫學時,龐迪我還是大辣辣的傳授“西國用藥法”,龐迪我並不了解藥理,所以告訴徐光啟,西藥和中藥一樣,都是用各種草藥配方。


    但西藥的優點是“俱不用藥渣,采取諸藥鮮者,服之神效”。


    龐迪我也不知道平日裏騙徐光啟多少次了,把個完全就是胡謅的方法說的自信無比,而徐光啟還真信。


    徐光啟在自己的日記中對龐迪我大為佩服,認為他的製藥方法很有道理,隻是苦於沒有條件同時在新鮮的情況下采集來他平日常吃的六味地黃丸、人參固本丸的藥材原料,加以實踐。


    幸虧他沒實踐,要是他真拿沒經過炮製去毒的新鮮藥草去製作六味地黃丸,很有可能徐閣老就把自己吃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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