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龍正在逗弄孩子,突然仆人跑進來說:“老爺兩位夫人,福州的謝老爺引著一個錢老爺來拜訪。”


    由於王文龍難得回到福州,所以大他在半野軒住下之後很多福州的故舊都慕名而來。


    謝肇淛一進屋就笑道:“建陽公,總算等到你回福州了,你可是咱們八閩的稀客呀。”


    “謝老爺取笑了,”王文龍問道:“汝瞻怎麽會來福建?”


    錢岱是江蘇常熟人,王文龍在蘇州住了那麽久,都沒和錢岱碰上麵,卻沒想到在福州見到了。


    錢岱笑著回答:“蘇州的書坊想要重刻我藏本的《廣輿圖》,我怕他們刻錯了,特來找徐興公對圖樣的。”


    錢岱一番解釋王文龍才明白。


    羅洪先是嘉靖八年的狀元十分擅長製圖之術,他曾利用中國傳統的製圖法“製圖六體”編了一本大明全國分省地圖集——即《廣輿圖》,這本地圖是中國古代地圖集中影響最大的作品,原曆史上一直到清末還不斷使用,明清兩代的官方地圖也多通過參考這部這本地圖即增添而成。


    不過羅洪先已經死了四十多年了,最早版本的《廣輿圖》印刷數量不多,能夠完整流傳下來的就更少。錢岱家中藏有一套,萬曆七年時錢岱曾將家中的《廣輿圖》拿給書坊刊印,這就是後世流傳最廣的錢岱本《廣輿圖》


    不過錢岱自己對這一版本卻不太滿意,他如今正在修訂,打算出一套新版更精細的《廣輿圖》,於是來找藏書家徐興公借書參考。


    錢岱本人是進士、退官、戲曲家,此君曾經當過萬曆皇帝的侍禦史,奉皇帝之命出按齊楚,屬於萬曆年輕時的寵臣,這是一個誰都會巴結的身份。


    申時行當首輔時錢岱預感到朝局有變就激流勇退,告假而歸,史有明載他退休路經揚州之時送禮的人把河道都堵塞了,商人送的禮單中,僅燼儀就有六千多兩,甚至連楊州稅監太監都要給他送女樂,而錢岱則是來者不拒,狠狠的撈了幾年。


    錢岱回鄉之後便悠遊林下,家裏宅子也修起來了,戲班也辦起來了,順便藏書印書、研究包括製圖學在內的一係列雜學。


    錢岱有錢的緊,來到王文龍家帶的順手禮就是一套元版書,王文龍將古書收起,問道:“汝瞻可將地圖對好了?”


    錢岱說:“我已從興公處借了書來,打算在福州尋個地方居住一段時間,慢慢校對。”


    “何必另尋居處,”王文龍邀請說道,“若不嫌棄我這園林,不如汝瞻就搬進來與我做個伴,正好我也在畫地圖,許多事情找不到人參詳。”


    錢岱道:“我一進建陽這園子就覺心曠神怡,早想要在這兒住一段時間,隻是不知如何開口。”


    謝肇淛笑道:“你這王建陽,我帶人來拜訪你,卻連人也扣下了。”


    第二天錢岱便帶著仆人搬進了半野軒,這園子極大,王文龍幹脆整理了一間書房給錢岱使用,而他的書房就在旁邊,白天兩人各自借著天光,抄寫的抄寫,畫圖的畫圖,晚上時間王文龍則和錢岱探討製圖方式。


    中國古代也有自己的製圖學思想,而且成熟時間非常早,在西晉時就總結出了“分律、準望、道裏、高下、方斜、迂直”這“製圖六體”,分別對應後視地圖學概念之中的比例尺、地貌特征點、道路標記、相對高度標記、坡度起伏、起伏距離與圖上距離的換算。


    這一套理論到了明代已經比較完善,但和後世的製圖學還是沒辦法比,比如錢岱對於王文龍所說的等高線等等概念便感到十分驚訝,而對於王文龍認為要在地圖上標上經緯度的方法錢岱也十分認同。


    這時歐洲人也開始用經緯度地圖了,隻不過本初子午線還沒有出現,那條人造的零度經線還要等兩百多年才會確定下來,此時航海的時候使用海圖還經常需要通過經緯換算。至於等高線,原曆史上也要再過一百多年才會提出。


    王文龍和錢岱現在在討論的這幅海圖的繪畫方法,從各方麵都是領先世界數百年的。


    就在王文龍於園子中忙碌畫圖的時候,遠在蘇州,從七夕一直唱到端午的虎丘曲會也即將開始了,《白蛇傳》馬上就要第一次登上舞台。


    ……


    蘇州,吳縣,新晉崛起的戲曲家李玉正在書房之中忙碌,突然聽見外邊仆人來叫。


    “莫急,什麽事情?”李玉放下筆道。


    “李哥兒,長洲張家說是有人走了,叫咱們的家班去唱戲呢,要的星急火燎,敢是個挺大的場子。”


    李玉問道:“張家?可是張幼於張三老爺一家?”


    那仆人點頭說:“是張三老爺家來的人。”


    李玉聞言這才重視起來,道:“趕快叫班社收拾東西,咱們去長洲!”


    李玉的父親是申用懋的仆人,申用懋是申時行的長子,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李玉的父親陪著申用懋長大,在申家地位穩固,所以李玉自小所過的日子是一般小門小戶家少爺也過不上的。


    他從小就受到了極好的教育,而且能夠有讀書的機會,如今李玉還掌管著申家戲班,並且依靠寫作劇本在江南文壇初露頭角。


    申家很有錢,並且申時行和他的子女都有極高的文化素養,申家的戲班也辦得非常有名,時人稱申家班為“相國聲伎”,時人記載“相國申文定家,所習梨園為江南稱首”。


    曆史上一直到清朝,申家戲班的活動都還沒有斷,一度申家都已經破落了,還要靠申府家班趕場掙錢養家。


    李玉跑去給申時行的孫子回了事,帶著戲班的三十幾人,包了兩條船就向長洲趕。


    張三老爺就是長洲張家的張獻翼,張家也是長洲望族,到了張獻翼這一輩,兄弟三人張鳳翼、張燕翼、張獻翼都有才名,時稱“三張”。


    不過現在前兩張現在都已走了,如今就剩張獻翼一人,也已快七十歲,平時經常和另一名仕張孝資來往。


    張孝資也是張家的後人,隻不過不是嫡係,兩人年紀越大越瘋顛,已經到了放浪形骸的程度,家人也不怎麽敢管,隨兩老頭想幹啥就幹啥。


    聽到張家人要戲班要的那麽急,李玉還以為是張獻翼過世了,張獻翼可是吳中的名家,這種喪禮無論是出於名利考慮,還是為了尊敬前輩,李玉都要全力以赴。


    他下船之後便見到張家的管事在碼頭上等,管事一言不發,麵色古怪,李玉還以為是因為他家中有喪事所以他不好講話,沒多問,隻是叫戲班的人都上車,一路往張家趕去。


    到了張家之後,就見張家門口掛著大白的紙燈籠,還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看熱鬧的百姓,李玉下了車一臉悲痛的從側門進去,一進院子就見張獻翼站在二道垂花門下,慌忙的說道:“你們怎麽才來,等了大半天了!”


    李玉見張獻翼沒死,心道走的是張孝資,便表情悲痛的問道:“孝資公現在何處?”


    張獻翼指了指院子:“裏屋躺著呢。”


    李玉道:“我和班社中人先去焚香吧。”


    李玉帶著戲班的人就往裏屋走,張獻翼卻道:“焚香做什麽?”


    “孝資公是吳中曲壇名宿,而今托體山阿,我等晚輩……”李玉滿臉沉重的說話,話還沒說完,卻被笑聲打斷。


    “他沒死,”張獻翼哈哈大笑說道:“前兩天我們說到死了之後該怎麽辦喪禮,說了半天覺得扮的再好看我們也看不著,不如活著的時候先看了,正好生日的時候家中晚輩都會來到賀,就選生日時間辦喪禮是最好。今日是他的生日,於是就先給他辦。”


    七十多歲老頭生日的時候辦喪禮玩?


    李玉都聽呆了,疑惑問道:“家中晚輩難道也願意?”


    張獻翼道:“我倆都願意,他們有什麽不願意的?”


    也就張獻翼和張孝資倆弟兄名聲太大,晚輩都不敢逆他們的意思,要不然非得和老頭吵起來不可。


    李玉臉色古怪的走進內場,就見張獻翼為張孝資辦的這個喪禮還真齊全,張獻翼親手寫的挽聯“祭是生前設,魂非死後招”十個大字遒勁有力,掛在堂屋兩旁。


    屋中設一祭台,三牲酒禮都供上了,五個道士正在那兒唱南無、破地獄。


    再看看身邊的張獻翼,就見他手上帶個白布,原來做的是知客的活兒,而正主張孝資則樂嗬嗬地坐在一口棺材裏頭,聽人家讀他的祭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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