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王喜沒聽過一行和尚的名字,就是考中進士的楊廷筠也有些犯迷糊,他思索一陣,小聲問葉晝則道:“我似是聽過僧一行此人,敢是個唐時的大德?”


    還是葉晝則對於佛教有較深研究,他大笑著說道:“大慧禪師一行,那可是精通天文地理的一代名僧!”


    葉晝則的學識頗雜隻聽這名字瞬間就想起來一行和尚的相關記載,雖然對具體內容不甚了解,但是葉晝則知道一行流傳於世的作品之中有部曆書名叫《大衍曆》,此部曆法對於後世的曆書修訂起到了相當大的指導作用,王文龍能說出這個名字,他瞬間就覺得靠譜了。


    金尼閣好奇道:“這位和尚做了什麽事情?”


    王文龍笑著回答:“僧一行,本名張遂,乃是唐代的郯國公張公瑾之後,他自幼研習曆象和陰陽五行之學,長大之後剃度為僧。唐玄宗時因為當時所用的《麟德曆》幾次預報日食不準,玄宗便命一行和尚主持修編新曆法,那便是後世有名的《大衍曆》。”


    “一行為了製定曆法,製作了包括水運渾天儀在內的許多觀測儀器,而我以為其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他是第一個有明確的時間、地點記載,進行了地球子午線長度測算的人。”


    金尼閣搖頭說道:“第一個測量地球子午線的人乃是古希臘的科學家埃拉托斯特尼。”


    王文龍笑道:“我當然知道埃拉托斯特尼在亞曆山大測量地球子午線周長的事跡,但是埃拉托斯特尼留下的地學記載已經全部散失,他測量地球子午線長度隻不過是一個於其他人的文獻之中才能看見的傳說罷了。正如四表所說:技術和科學研究全世界都有,但是有組織的進行科學實驗與記錄才是體現一個社會創造力的關鍵。帕拉托斯特尼對於地球子午線長度的測量隻有隻言片語的記載,而一行測地可是唐代中央王朝有組織的進行的科學研究,由國家派錢派人,這是否能說明自古以來中華文明便有由國家進行科學發展的精神?”


    王文龍又說:“其實即便不論古,我大明朝廷對於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有實際的支持例子,那就是十幾年前鄭世子朱載堉算出的十二平均率,那可是正兒八經由禮部支持的研究工作。不過四表既然要講古人,我拿今人的例子來對照又怕不夠說服力了。”


    金尼閣真不知道一行的事跡,甚至對於大明還有由國家組織的科研感到十分驚訝,好奇問道:“建陽可否說說一行是如何測子午線長度的?”


    王文龍道:“唐代之前的地理學家已經觀察到在不同緯度地區,同一天正午時分的太陽高度角有變化,並且有人提出變化的數字是正午時分在一米高的木杆上太陽投射下來的影子長度相差一寸,兩地的實際距離就有一千裏,這就是所謂‘日影一寸,地差千裏’。一行試圖用這個理論來測算兩地的緯度距離,以幫助他計算不同緯度地區看到同一場日食的時間,但是卻發現這個數字出入極大,於是他決定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天文測量。”


    “唐玄宗時期,一行組織太史監的太史分成十三隊,去往大唐國土緯度不同的地點,約定好同一天測量正午的太陽高度角。負責測量的人員最南到了如今交趾國林邑,最北出塞到了鐵勒回紇部,光是路上的用時就預計了半年多,最後匯總數字並算出正午時分同一條經線上的兩地太陽高度角相差一度,兩地的南北距離就約差三百五十一裏八十步,這個數字約為一百多年後阿拉伯天文學家花拉子米測算數字的九成,雖兩數之間有誤差,但的確是一次史有明載的大規模測量活動。”


    葉晝則雖然知道一行是個精通天文地理的名僧,但是卻也沒讀過一行測地的具體內容,此時驚訝之餘也不禁對王文龍的知識儲量感到佩服,悄悄對王文龍豎大拇指。


    楊廷筠同樣是滿臉驚訝,本來就是因為喜好天文學而信奉的天主教,他心中為自己居然不知道中國曆史上有這麽個如此偉大的科學家而感到羞愧,暗想自己回去也要找來一行的相關記載仔細閱讀。


    金尼閣聽完王文龍的話也不禁吃驚,然後便誇獎說道:“能在唐代就組織這樣大規模的天文測量,當時的學者真是了不起。”


    金尼閣對於一行測地的驚訝主要來自於得知在將近一千年前就有國家組織的如此大規模科研活動。


    近代以前,世界各地就沒有一個政權能和中原王朝比拚政府組織力的,在別的地方測量子午線這種研究一般都是個人行為,而在中原王朝,僧一行則是直接派出了十三個團隊奔赴全國各地。


    別以為這是在浪費人力,花拉子米等人隻在兩地之間進行不同維度的子午線測量,取來的數據都是孤證,他們所算出的數據能夠使用的前提必須是預設地球是圓的。但在麥哲倫環球航行之前,沒有人能夠證明地球是圓的,所以花拉子米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測量的數據能否在幼發拉底河平原以外的地區使用。


    一行測地派出的人員遍布全國十三個地點,算出的數據之間可以互相左證,如此方能保證他所算出的高度角和緯度關係之比可以適用於大唐的全境。


    講完一行測地的故事反駁金尼閣之後,王文龍並不打算就此打住。


    王文龍笑著問道:“四表剛才的話中似乎以為歐洲人的宗教觀比之中華文明的宗教觀更加優秀?”


    金尼閣解釋道:“我並非貶低中華文明,但若隻論宗教,我敢說歐洲是勝過如今的大明的。大明流行的佛道二教神靈體係含混不清、哲學論述故作神秘,全然便是一種迷信,其信徒也毫無組織,佛道都成為宗教人員斂財的工具,這比起我們聖教實在是相差太多。哪怕我之前對於中華文明科學創新能力的論斷有錯,但在這點上,我依舊堅持我的主張。”


    王文龍點點頭,繼續問道:“是以四表以為歐洲的天主教比起大明的宗教,最大的好處便是統一了?”


    金尼閣點頭:“除了統一之外,還有規範化,有組織的宗教才能起到中華傳統所說的神道設教的目的,也能使得整個社會更加平和。”


    王文龍壞笑道:“我聽說四表的家鄉乃是杜埃?敢問四表是哪國人呀?”


    金尼閣聞言瞬間臉色一變:“我是哪個國家的人和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並無關係吧?”


    楊廷筠好奇道:“聽說四表乃是比利時人?”


    金尼閣沒有回答,王文龍則是笑著說:“這個問題的確難以回答,四表的家鄉杜埃原本是神聖羅馬國之疆土,幾十年前又想和荷蘭、比利時等低地省份一塊鬧獨立,如今卻又在法蘭西王國的控製之下了,我聽聞杜埃的人民對於自己是哪國人的認同頗有爭論。”


    眾人這才明白,雖然金尼閣對外一直聲稱自己是比利時人,但是金尼閣的家鄉正處在各國邊界上,當地的百姓對於自己的國家認同極為混亂。他在其他的明人麵前還能坦白,但是碰上王文龍這麽一個懂行的,他回答自己是比利時人就怕會被詰問。


    王文龍繼續問道:“在幾十年前法國國王的支持之下,法國人在杜埃創立了杜埃大學,使得杜埃成為了這一地區的權力和宗教中心,這地方的天主教影響是極為深遠的了。按照四表所說,宗教帶來的組織力應該能讓杜埃成為一個和平繁榮的地方,卻如何此地的百姓思想如此之分裂,而且戰爭頻繁?”


    金尼閣對於其他文明的輕視很大程度便是來自於歐洲人在大航海時代之後積累了許多新知識,相比之下歐洲以外地區的人對於世界並無這麽深度的了解,往往顯得愚昧無知。


    金尼閣早就習慣了自己隨便說出一點歐洲的事情便能引起大明高級知識分子的驚訝,但今天碰上王文龍卻直接揭了他的老底,說出他的故鄉是一個被法國人占領的低地省份,而且戰爭頻繁,遠不是什麽世外桃源。


    金尼閣的優越感受到了挑戰,忍不住道:


    “我的家鄉遭受這麽多戰爭,隻是因為世俗統治者的野心不斷擴張,他們之間的爭端給我家鄉的百姓造成了無盡的悲痛。天主教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樣情形並非是天主教的問題,反而都是因為統治者們不能服從聖經的指引!”


    王文龍卻搖頭道:“我問四表,歐洲在信奉基督教後可曾統一過?不是像哈布斯堡王朝那樣鬆散的統一,而是像中原王朝一樣真正由一個朝廷統領,國家之內百姓生活安樂,省份之間毫無戰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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