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士衡在遼東人麵前就以遼東人自居,在山東人麵前又以山東人自稱,他到京城來處理亡父的財產,聽說遼東舉子在京城居住,立刻就帶著禮物上門拉關係。


    這一群遼東舉人比起馮士衡這樣的世家大族子弟做人水平實在淺的太多,馮士衡到他們居所探望了幾次,他們早已把馮士衡當成自己人。


    遼東舉人們卸了貨,便又熱情的拉著馮士衡進屋吃茶。


    眾人圍著茶幾坐下,就聽一個遼東舉人邊吃茶點邊道:“《東人平生錄》寫的真是絕了,王建陽又出了一本大作。”


    “可不是,自古而今,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寫小說。”


    “我最喜歡他小說中的平民視角,正如《管窺》開篇詞之中所說,以小而見大,以平凡而見世道。如今之人說起遼東都是說的什麽戰爭、什麽大勢,空口而言,誰能真如王建陽一般寫出遼東普通百姓的生活?”


    “王建陽的小說選材也好,看著此文,我仿佛又回到了遼東老家。”


    “可不是?那周家所經曆的事情,我家也完全經曆過一回。那神杆、薩滿、鬆木棺材、高粱水飯,樁樁件件,若非在遼東實地生活過,誰人能寫得出?”


    “那老太爺周順也是好漢子,一句‘山東遼東皆是明人,哪有不為國捐軀的道理’,這話真真說出了咱們東人的骨氣!”


    馮士衡被他們所談論的內容吸引,他並沒有看過《東人平生錄》,問道:“你們所說的乃是王建陽的小說嗎?”


    洪敷教點頭笑問:“鬆峰可看了《東人平生錄》?感覺如何?”


    馮士衡眼珠兒一轉,笑道:“自是看了,端的是好書,不愧王建陽先生的大名。”


    “正是如此呢!”眾人都笑道。


    馮士衡陪著幾個人喝了小半時辰的茶,表明自己還有事情要辦,告辭離開。走出院子之後,他連忙吩咐仆人說:“去報攤上買一份《管窺》來。”


    很快,馮士衡便把報紙拿到手上,他發現這報紙的報頭設計比起此時的其他小報要規整的多,《管窺》的大標題之下有“甲骨文研究會”以及“京城物理社聯合出品”的小字,顯得十分正規。


    馮士衡看完了王文龍所寫的卷首語,明白了標題旁“觀小、察實”創刊思想的意思。


    接著便查找目錄翻到《東人平生錄》的頁目開始閱讀。


    讀完第一期所連載的小說,馮士衡不禁連連點頭。


    馮家家學淵源,曾祖馮裕當年名列“海岱八子”,是明中期的著名詩人,馮士衡的父親馮琦在當官之餘,更是著作等身的文學家、刻書家。


    而且馮家還很有讀書天賦,馮裕、馮琦都有“日記千言之能”。


    馮士衡受家族影響,對於文學也是十分熱愛,非常喜歡《東人平生錄》平實的寫作風格。


    他甚至從文學角度出發,分析認為《東人平生錄》是性靈派文學“將筆觸對準市井生活”的實踐,而且跨出了很大一步。


    此時馮夢龍等受性靈派影響的文人所寫的故事雖然已經是百姓生活的故事,但是故事中的主角還是有種種狗血劇情,而《東人平生錄》明顯寫的非常含蓄委宛,王文龍故意在收著筆力,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在現實之中都能成立,雖有小說之名,但是讀起來甚至比起文人筆記還要平易近人。


    這毫無疑問是寫實文學的一大進步。


    馮士衡看完小說之後又翻了翻《管窺》的其他內容,那些考據學文章以及物理學內容再次讓馮士衡眼前一亮。


    紅山考古和安陽考古是此時甲骨文研究會的兩大課題,而《管窺》創刊號裏所寫的考據學文章一大半是由紅山考古的最新發現而闡述出來的。


    京城物理社由於靠近軍事政治中心,所研究的物理內容比起江南物理社也明顯更偏實用性,這一期的物理文章有不少都在科普火器知識,其中所使用的戰爭例子也有不少都是與遼東有關。


    馮家作為一個世家大族,非常注重家族實力,家族的子弟照這個方向培養,站隊的敏銳度一流。


    就比如馮士衡的父親馮琦,剛考上進士時是張居正掌權的時代,他在張居正手下積極表現,張居正都誇獎他“此幼而碩者,國器也。”


    張居正死後,馮琦馬上蟄伏,等了幾年又成為萬曆親信,混到侍讀學士。


    等到萬曆皇帝開始擺爛,馮琦有迎合朝臣一派。當時李贄的異端邪說受到群臣不滿,馮琦便出頭指責李贄“背棄孔孟,誹毀程朱”。


    馮琦當過詹事府少詹事,妥妥的太子黨,但馮琦的死亡記載又是:萬曆三十一年三月赴福王朱常詢的宴會,在宴會上暈倒,回家後一病不起。


    此君為官幾十年,真是麵麵俱到,把每一份工作都完成得很好,把每一個派係都巴結到位,妥妥端水大師。


    “這份報紙實在是好。”馮士衡越看《管窺》越喜歡。


    不光是在興趣愛好角度,他對《管窺》的高質量內容極為欣賞,更重要的是這份報紙明顯可以討好遼東人。


    早在馮琦生前就叮囑過馮士衡要關心遼東局勢,因為他們家有遼東戶籍,對於馮家來說這便是一個好機會,遼東人、山東人的鄉黨關係都可以成為馮家擴張實力的杠杆,不要輕易放棄。


    馮士衡思索一陣,對駕馬車的仆人吩咐道:“回去後問問《管窺》編輯部在何處?”


    馮士衡想到的是推廣此報。


    如果編輯部缺錢,他們家就送點錢,如果編輯部不缺錢,那就幫忙雜誌發行。這都是做人情的方法,能夠在遼東人之中獲得好名聲。


    馮士衡的父親馮琦生前也是這麽做的。馮琦在後世被稱作印書家,編了一本《海岱會集》,將“海岱八子”聚會所寫的詩文以及聚會過程印刷出版,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海岱八子”的名聲就是馮琦叫響的,此書捧了當年海岱詩社的所有名士,順便也把馮琦曾祖馮裕的名聲也打了出去。


    花花轎子人抬人,馮士衡很明白捧別人也是捧自己的道理。


    半個月之後,在南京的王文龍收到許仲琳的信,信中表示:臨朐的馮士衡願意幫助將《管窺》引入山東發行,但不知其是否真心,詢問該不該把發行權交給他們。


    王文龍不禁一愣,然後便回信表示:就讓馮家發,他們會好好做的。


    寫完信,王文龍也不禁感歎馮家經營人脈的手段。王文龍雖然沒有接觸過馮士衡,但他卻很難不知道馮士衡的兒子:清初文壇領袖、康熙朝名臣馮溥。


    曆史上馮溥是崇禎十二年的山東鄉試第二名,考中舉人沒兩年,崇禎便煤山自縊了。


    接著滿人入關,六年後滿清開科取士,允許明朝的舉人參與會試,第一屆會試馮溥看不清局勢,不敢去,到轉過年第二屆,馮家確定滿清確實需要讀書人,馮溥這才上場,一舉考中二甲進士,接著一路勵精圖治,鞠躬盡瘁,在康熙年間擢刑部尚書,拜文華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傅。


    可見臨朐馮家的生存能力簡直無敵,在元代是萬戶侯,在明代是太子太保,到清代還能當上文華殿大學士。


    甚至翻閱臨朐曆史會發現一直到民國時期我黨的臨朐縣長還是馮家後人,不過那小子沒學到家族遺風,在抗戰時叛黨投敵,帶著日偽軍掃蕩臨朐根據地,殘害愛國百姓,最後在日偽內部鬥爭中被日軍殺死。


    王文龍知道:馮家這樣的世家大族主打一個有用,隨大流,真心結交各方勢力,不得罪人,言必信行必果,無論誰做皇帝都喜歡這樣的人,如此馮家才能屹立不倒。


    如今馮士衡開口表示願意幫忙《管窺》發行,肯定是看到了幫助《管窺》給馮家帶來的好處,自然不會把事情辦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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