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汝芳有在朝為官的經驗,他知道戲曲中固然可以讚頌武將的勇猛,然而在現實中戰爭打的是後勤,單個的武將哪怕再勇猛,如果梁紅玉、韓世忠戰金兵的時候碰到的是如今大明遼東文官,這仗也打不下來。


    看了這兩出戲,蕭汝芳也猜到了王文龍是想要借助皮影戲來表達主戰思想。


    《生死恨》說的是國家敗落之後人民的慘狀,《抗金兵》歌頌的是麵對強敵勇戰不退的英雄,蕭汝芳越發好奇第三出戲王文龍會以什麽故事作為主線。


    而且這兩出戲即使拋棄政治含義,本身也是寫的極好,蕭汝芳和很多遼東軍戶子弟一樣,從小愛看皮影戲,自然是又看了第三出《亡蜀鑒》。


    將第三出戲看完,蕭汝芳算是徹底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佟養真看完《亡蜀鑒》,感觸比前兩出還要深,戲中怯戰而失地的醜角幾乎是赤裸裸的指向李成梁。


    不光是佟養真,此時許多戲棚中的觀眾都小聲議論起來。


    “這和當今的李總兵有何不同?”


    “實實是害人害己也!”


    最近李成梁因為鼓吹放棄寬甸六堡,收縮邊境防禦,這總怯懦無能的形象還真和此時李成梁在許多遼東邊地百姓心中的形象很相似。


    佟養真問蕭汝芳道:“王建陽此時寫這三出戲,怕是有所指吧?也不知會否惹上麻煩。”


    蕭汝芳笑道:“建陽先生為人聰慧,想來有明哲保身的辦法。”


    佟養真道:“唉,這些話許多東人都不敢說,沒想到建陽先生能為我們說出來。”


    蕭汝芳吸著煙思索一陣,對佟養真道:“開原鐵嶺一帶的百姓生怕李總兵放棄邊境防禦,求告無門,王建陽敢為先聲,你等何不去聯絡他,看能否提供幫助?”


    “這倒是個好辦法。”佟養真點頭說。


    ……


    廣寧衛。


    城牆正中央的敵樓,牙角鮮明,兵甲森嚴,防禦水平拉到了最高。


    隻因敵樓中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蹇達正在和衛所城中的一眾官員們訓話。


    蹇達已是六十幾歲的人,滿頭銀發,皓首戍邊,用灼灼的雙眼看著場中的軍官道:


    “近些年來,由於邊關不警,乃至有戍邊之兵十年未聞金鼓。又聽了幾段書,對於軍事便侃侃而談。動輒自詡關公再世、武穆重生,此等誇耀,卻是不知作戰,打的乃是廟算,是後勤……”


    “說起強將,古之嶽武穆,而今也有戚繼光之流,眾皆誇其武力,然而卻不知嶽武穆創斬馬刀陣而破金軍,戚繼光在我手下之時也積極使用火槍破敵。此不為投機取巧,而是善用物力也……”


    “……一些人又說,如今我大明之官軍失了武勇,隻知道在城牆上防衛,使用火器大炮殺敵,不敢和敵人城下見仗……此等皆愚夫也,自古作戰,從來都是以我之長攻彼之短,如今我大明能做出犀利火器,而敵人做不出,我們自然要用火器殺敵,以得最大之效果。我大明可以建起堅城,而敵人建不起,我們又為何不利用堅城防守,反而去和敵人野外浪戰?……這樣道理,福建王文龍近日有篇所謂軍事經濟之文章,講的最是透澈。”


    蹇達掃了一眼場下眾人,見武官們都在仔細聽講,他才繼續說道:“普通百姓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刀甲兵杖,他們對於作戰的議論聽聽即可。作為武官,最怕的就是為了得一個百姓口中的虛名而浪費了朝廷的武力。”


    “前一陣子王文龍所發明的線膛槍、空心彈把河東部韃靼打的落荒而逃,便有言官以為應該憑借火器之利出塞清剿,幸而這樣的言論被幾個兵科給事中給攔了下來。”


    “此等言論究竟有無背後指使,不是我們做守將可以討論的,然而我們也必須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


    “所謂知己知彼,我不說咱們和蒙古人比,就說比之建州女真吧,各位捫心自問,我等的戰將可以和女真人相提並論嗎?去年二月,努爾哈赤帶兵打喀爾喀蒙古,斬將奪旗,這些且不說了,我聽到一個他們行軍的數字,兩千人三千馬,晝夜不歇,五天即至……再說去歲的鎮江城之圍,我邊軍城上兩門大炮,日夜轟擊,建州女真死傷過百,依舊包圍不放,直至聞金鼓而退……”


    蹇達列出一係列數據,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建州女真的戰鬥力遠遠不是遼東軍戶可比的,在遼東防線上軍隊雖多,可是放在努爾哈赤眼中卻是想打就能打。


    接著蹇達引申下去——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防守一個根本沒有防禦力的遼東有什麽意義?還不如收縮鞏固遼東的主要防線。


    客觀來說,蹇達並不是一個庸官,他十八年前擔任薊遼總督,一上任就休整兵備調整部署,使得遼東情況明顯好轉。


    萬曆三十年,已經退休的蹇達又被重新啟用,重任薊遼總督,負責組織整個萬曆援朝第二場戰役的後勤供應工作。就是在蹇達的主張下,萬曆援朝之戰的兵員構成中,火器兵被抬到了主要地位。


    蹇達當年就已經六十多歲,但他對於火器威力的認識,卻比許多年輕軍官還要深。


    到此時,鳥槍引入大明也不過幾十年時間,許多邊防將領在萬曆援朝之戰前對於火槍的理解還是那種隔了幾十步就打不死人的銅火銃,而蹇達卻非常推崇鳥槍的地位。


    他在遼東積極的建城、造槍、造炮,甚至還創新性地在萬曆援朝之戰中為大明建立了遊擊火炮營、炮騎營、炮艦水雷營。


    萬曆援朝之戰能打得這麽好,絕對有他的一份功勞。


    但同時蹇達又是李成梁放棄寬甸六堡的支持者,而且這主張還是蹇達經過仔細分析得到的。


    和李成梁一樣,蹇達也認為在此時的遼東局勢下,防禦寬甸六堡得不償失,覺得可以通過放棄土地來避免和努爾哈赤的衝突。


    在用了許多例子來證明自己觀點後,蹇達最後道:“我等為君的,乃是國家最後一道屏障,不要怕損了自己的聲譽,而要實實的為國家百姓做些事情。若為了國家安好必須放棄土地,此不能叫做怯懦,甘當罵名,方為真勇也!”


    場中眾官員連連點頭,蹇達的威望太足了,而且這番話說的也透徹,不少人由衷敬佩,甚至不顧官體的起立鼓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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