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嘎吱”一聲,門被推開。


    蘇挽箏眸光泛起一絲喜色望向門口,看到來人是問芙,她眼中的光亮頃刻間消失得幹淨。


    等看到問芙手裏熱氣騰騰的湯藥,她神色晦暗未明,拽住棉被的手越發用力,指尖盡顯蒼白。


    問芙端著湯藥走近,她輕聲說:“姑娘,避子湯要趁熱喝。”


    蘇挽箏喉嚨一哽,拽住棉被的手克製不住輕顫著。


    片刻後,她朝問芙伸手:“拿來吧。”


    看到碗裏黑漆漆的湯藥,她眸底黯淡無光。


    不再猶豫,她端起藥碗一飲而盡,頓時一股澀澀的苦味縈繞在喉頭,每次她都覺得難以下咽,偶爾還會反胃嘔吐,可她一旦吐了,還得多喝一副。


    許是見蘇挽箏臉色太過難看,問芙沉吟了一會兒,說:“姑娘,小侯爺也是為您好,您還未進侯府,若是此時有孕,恐怕……會落人口實。”


    無名無分外室所生的孩子,將會一輩子背負私生子的名頭。


    蘇挽箏知道,但她總是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和謝今淮回到清水村,過回兩個人的日子。


    問芙又說:“姑娘,其實您若向小侯爺開口,小侯爺肯定會接您進府。”


    問芙原是侯府的婢女,後來被小侯爺指派到了姑娘身邊。


    最早的時候,她其實看不上姑娘,覺得是她蓄意勾引小侯爺,可這半年相處下來,她知道姑娘雖長得媚,但性情單純,她也早已把姑娘當做主人對待,所以忍不住給她出主意。


    她在侯府多年,知道小侯爺身邊沒有鶯鶯燕燕,也知道小侯爺心裏定然有姑娘,否則也不會費盡心思討姑娘喜歡。


    “進侯府,很好嗎?”蘇挽箏神色呆滯問。


    問芙想都沒想說:“姑娘進了侯府就有名分了,到時候您再生下小公子,便是小侯爺的庶長子。”


    蘇挽箏眼眸微垂,神色黯淡。


    庶長子,那也是庶出。


    她雖然在清水鎮待了這麽多年,卻也沒有忘記嫡庶的鮮明對比。


    而且她知道,無論是嫡出還是庶出,沒有生母庇佑的孩子,活得有多艱難。


    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受盡淩辱。


    她的孩子,若是庶出,隻會比她更加的艱難。


    如此想來,避子湯恰恰解決了她的擔憂。


    隻是,她還是覺得心口傳來密密麻麻的痛。


    腦海中不由想起被她遺忘的事情,新婚之夜,她靠躺在他懷裏,問他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當時的謝今淮沒有說話,隻是幽深的眸光緊緊盯著她,然後讓她早點睡。


    那個時候,他就不想讓她懷上他的孩子吧。


    她卻還在傻傻地做夢。


    想起過往,蘇挽箏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精致的眉眼難掩疲倦。


    “問芙,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她的聲音難掩沙啞。


    “可姑娘還未用晚膳。”


    “我不餓。”蘇挽箏擁著被子躺下。


    “好。”問芙替蘇挽箏掩了掩被子,然後端著空碗離開。


    聽著關門的聲音,蘇挽箏緩緩睜開眼,目光空洞地看著架子床頂,眼眶中的淚水像是再也撐不住,沿著眼尾一滴滴落下。


    這裏吃好、喝好、睡好。


    她卻更想回清水村,哪怕吃不飽、穿不暖。


    *


    夜色降臨,彎月如鉤,高高地掛在漆黑的空中,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


    益和堂,正院。


    年過八旬的謝老太君拿著一串佛珠慢悠悠轉動著,貼身伺候的尤嬤嬤把茶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換掉,忽而聽到老太君的問話。


    “阿淮回來了嗎?”


    尤嬤嬤躬身回道:“剛剛外院的人傳話,小侯爺已經回來了,更衣過後就來。”


    話音未落,外麵便傳來給小侯爺請安的聲音,尤嬤嬤讓下人把沏好的茶水放好,等謝今淮進來後,她揮手讓屋內伺候的奴仆退出去,而她朝謝今淮行過禮後,便恭敬地站在門口守著。


    謝今淮朝著上座的老太君喚道:“祖母。”


    老太君老邁卻依舊精明的目光落在謝今淮身上,她這輩子最驕傲的便是有謝今淮這個孫子,隻要有他在,謝家門楣將永不墮,隻是隨著孫兒長大,她越發看不懂他的心思。


    前段時間每天沉著臉,不要說家裏大小都懼他,就連宮裏的聖上都嫌棄他,但今晚她卻明顯感覺到孫兒由內而外帶著的悅色。


    想起那個被孫兒安排在外麵的女人,老太君胸口一陣氣悶,她沉聲質問:“你去哪了?”


    謝今淮知道瞞不住,也沒打算瞞著祖母,於是坦誠道:“雲莊。”


    “你又去看那個女人了?!”


    謝今淮默認。


    果然如此。


    老太君臉色徒然一沉:“你老實告訴祖母,你是不是想把她接進府來?”


    謝今淮直言:“是。”


    自記事以來,他每走的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唯獨在蘇挽箏的事情上,他衝動了。


    從他帶她入京起,他就打算讓她進府,可她不願,其實那時他是鬆了口氣,畢竟帶她入府會有很多麻煩,但他又不願放她離開,便隻能將人養在外頭。


    這半年來他極力克製,想要戒掉它,他原以為隻要不見她,就不會想之、念之、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剛回府的路上,他想既然戒不掉,那就留下她。


    把她一輩子鎖在自己身邊。


    聽到謝今淮直言不諱的話,老太君神色越發難看,她是真的沒想到一向循規蹈矩的孫兒,會在外頭養個女人,更沒想到他還要把人接進府。


    “那我問你,你要讓她以什麽身份入府?”


    “自然是以妾室的身份。”


    “看來你還沒忘記自己的身份。”老太君點點頭,“她一個鄉下丫頭以妾室的身份入府,也算抬舉她了,看在她對你有救命之恩的份上,祖母不反對,但祖母要你答應,未有嫡子前,她不許先有身孕。”


    一個上不得台麵的下鄉女還不配生下侯府的庶長子,亦或者是庶長女。


    “祖母放心,我有分寸。”謝今淮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任何起伏。


    老太君緊接著說:“說到嫡子,你年歲也不小了,之前一直在外,祖母也不好自作主張給你想看人家,這次聖上把你調回來,你也好成家生子,你先告訴祖母,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


    聞言,謝今淮眼前浮出蘇挽箏的身影。


    可他知道,這不可能。


    還沒等謝今淮說話,老太君說:“昌頤郡主你可還有印象?她嬌憨可愛,與你也算般配……”


    昌頤郡主並非聖上一脈,她父親信南王蕭文拓不過聖上遠親,卻因在聖上奪嫡時立下汗馬功勞,深得聖上恩寵,昌頤郡主更是一出生就被封為郡主,這樣的嶽家才是謝今淮最好的後盾。


    謝今淮心口好似壓著萬斤重物,他若是娶妻,她又會哭吧。


    “祖母,我還不想娶妻。”


    老太君臉色驟變:“你都二十有五,還不娶妻生子?你大哥在你這個年紀,兒女都滿地跑了。”


    謝今淮眉峰緊蹙。


    “阿淮,其他事情,祖母可以退一步,但唯獨你的婚事,必須聽祖母的。”老太君沉著臉說,“你若真不想娶妻,那個鄉下女也用不著進府了!”


    謝今淮眼底漾起一絲晦澀,周身仿佛一片死寂,他沉聲道:“祖母,此事與她無關。”


    他平生最討厭被人威脅,但現在這個人卻是他一直敬重的祖母……


    老太君語重心長道:“你尚未娶妻就多出一個愛妾,若傳出去,你的名聲會有多難聽?你以後若是娶妻,正室又豈會善待她?你若真為她好,就要早點娶妻生子,到時候祖母會讓她進府,待你有了嫡子,祖母也會讓她留子嗣。”


    謝今淮沉默了半晌,最後歎道:“祖母看著辦吧。”


    老太君滿意道:“阿淮,祖母是為你好,一個鄉下女你要寵就寵,但切記不能因她失了分寸。”


    謝今淮說:“我知道了,祖母,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說完,他行禮離開。


    尤嬤嬤走進來見老太君神色不佳,老太君歎道:“阿淮怕是要怨上我了。”


    若是可以,她也不願做這個惡人,但婚姻大事,至關重要,她可不能由著孫兒的性子來。


    “怎會?小侯爺向來孝順您。”尤嬤嬤勸誡道,“而且,以往老太君您一提婚事,小侯爺就不樂意聽,這次卻耐著性子聽完了,想來也是不反對。”


    老太君歎道:“他早點成婚最好,也省得一顆心都撲到了鄉下女的身上。”


    “老太君說的是。”


    *


    雪後初霽,暖陽直照,清心寺下的青石板濕漉漉,瓦簷前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清心寺是上京城最大的佛寺,建於最高峰山頂,香火極其旺盛,人聲鼎沸。


    馬車停在清心寺台階下,一身雲緞錦袍、貴氣逼人的謝今淮率先從馬車上下來,他朝馬車上下來的少女伸手。


    蘇挽箏戴著帷帽從馬車內出來,看到謝今淮遞來的手,她把手放上去,順著謝今淮的力道下了馬車。


    蘇挽箏看向台階上的清心寺,煙雲縹緲,好似在雲端之上。


    耳邊傳來各路小販叫賣的聲音,蘇挽箏的目光落在又圓又大又紅的冰糖葫蘆上,不愧是繁華熱鬧的上京,不僅小販多,就連冰糖葫蘆都要比村裏的好看。


    謝今淮順著蘇挽箏的目光看向那邊的冰糖葫蘆,他溫潤的眸子漾起一絲笑意。


    “想吃?”嗓音溫柔,帶著淡淡的寵溺。


    他看向她,透著薄紗的帷帽似乎看清她的眼底的光亮。


    謝今淮沒有吩咐跟隨左右的問芙,而是親自走過去買。


    問芙悄悄上前,壓低聲音道:“姑娘,小侯爺對您真好。”


    蘇挽箏皎白如玉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這些天謝今淮幾乎天天陪她待在別莊,雖說每次都不過夜,但他們好似又回到了清水村的時候。


    不一會兒,謝今淮把買來的糖葫蘆遞給蘇挽箏,蘇挽箏先是遞給謝今淮,見他不吃,才小口小口吃起來。


    嗯,果然比鄉下的好吃。


    蘇挽箏吃得滿意。


    謝今淮神色溫柔地撫了下她的帽簷,然後帶著蘇挽箏朝清心寺走去。


    抵達清心寺正院,謝今淮說:“阿箏,你先進去,我稍後過來。”


    “好。”蘇挽箏目送著謝今淮離開,然後把沒吃完的糖葫蘆遞給問芙包好,讓問芙在外麵守著,她一個人朝裏麵走去。


    清心寺素來都有供奉先人的牌位,蘇挽箏來到一個破舊的牌位麵前,上麵寫著先妣蘇母徐雲煙之位。


    這還是她當初求祖母,把母親的牌位供奉在這。


    一眨眼,近十年過去了。


    蘇挽箏給母親上了三炷香:“娘,女兒不孝,隔了這麽多年才來看您,徐嬤嬤已隨您而去,女兒也有了心上人,娘不必為女兒掛心,女兒會好好活著,不負您的期望。”


    蘇挽箏三叩首後才離開,她出來沒有看到謝今淮,又等了一炷香還沒見他,便帶著問芙朝剛剛謝今淮離去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就看到背對她,正與一個男子相聊甚歡的謝今淮。


    偷聽人說話,總歸不好,蘇挽箏剛要走遠一些,卻聽到陌生男人爽朗的聲音傳來。


    “硯灼,今日隨你上香的那個女子是誰?”


    謝今淮,字硯灼。


    “家中小妾。”


    謝硯灼淡淡的聲音傳來。


    蘇挽箏的腳,釘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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