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


    一襲青衫,沿著那條入海大瀆一路逆流而上,並沒有刻意沿著江畔、聽水聲見水麵而走,畢竟他需要仔細考察沿途的風土人情,大小山頭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經常繞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來如此,勞心勞力,不以為苦,但是身邊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紀不大的,甚至還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長於市井底層的關係,陳平安有著極好的耐心和韌性。


    陳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樁引發深思的山水見聞。


    一次陳平安夜宿於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附近的客棧,夜間子時,響起一陣陣唯有修士與鬼物才可聽聞的鑼鼓喧天,陰冥迷障驟然破開,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謂一月兩次的城隍夜朝會,被譽為城隍夜審,城隍爺會在夜間審判轄境陰物鬼魅的功過得失。


    陳平安悄然離開客棧,來到郡城隍廟門外,擔任門神、以防鬼魅喧嘩的兩尊日夜遊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禮,並非敬稱什麽仙師,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謹。


    陳平安抱拳還禮之後,詢問能夠旁聽城隍爺的夜審。


    其中那尊日遊神立即轉身去稟報,得到城隍爺、文判官與陰陽司三位正輔主官的共同許可後,立即邀請這位外鄉修士入內。


    在大堂上,城隍爺高坐大案之後,文武判官與城隍廟諸司主官依次排開,有條不紊,判罰眾多鬼魅陰物,若有誰不服,而且並非那些功過分明的大奸大惡之輩,便準許它們向鄰近的大嶽山君、水神府君上訴,到時候山君和府君自會派遣陰冥官差來此複審案件。


    陳平安沒有直接坐在城隍爺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將椅子擺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後邊,然後安安靜靜坐在那邊,一直閉目養神。


    當有一頭陰物大聲喊冤,不服判決後,陳平安這才睜開眼睛,豎耳聆聽那位郡城隍爺的反駁言辭。


    原來那位陰物在生前,是一位並無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經在郡城外無意間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來。陰物覺得自己這是大功勞一樁,質疑城隍廟諸多老爺們為何視而不見,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過,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訴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邊不予理會,官官相護,他就要拚著失去轉世投胎的機會,也要敲響冤鼓,再上訴於芙蕖國中嶽山君,要山君老爺為自己主持公道,重罰郡城隍的失職。


    城隍爺怒斥道:“世間城隍勘察陽間眾生,你們生前行事,一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任你去府君山君那邊敲破冤鼓,一樣是遵循今夜判決,絕無改判的可能!”


    那頭陰物頹然坐地。


    寅時末,即將雞鳴。


    城隍夜審告一段落。


    陳平安這才起身,繞過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補子隻有黑白兩色的城隍爺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城隍爺親自送到了城隍廟大門口。


    到了門口那邊,城隍爺猶豫了一下,停步問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內,為進入深山峻嶺開采皇木的役夫,悄悄開鑿出一條巨木下山道路?”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有過此舉,見那道路崎嶇,瘴氣橫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爺歎氣道:“其中兩人本該在送木途中橫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墜死,所以夫子此舉等於救下了兩條性命,那麽夫子可知此舉,是積攢了功德更多,還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陳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爺開口說了,想必是後者居多。”


    城隍爺看著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後,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觀人間,既看事更觀心。


    城隍爺歎了口氣,“世人行事如那積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澤萬民,也會不小心泛濫成災,興許一場決堤洪澇,就要淹死無數,轉瞬之間,功過轉換,讓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還是要多加注意。當然了,小神位卑言輕,談不上任何眼界,還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這些言語,擾亂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陳平安再次致謝。


    陳平安回到了客棧,點燃桌上燈火,抄寫那一頁即一部的佛家經書,用以靜心。


    停筆之後,收起紙筆和那一頁經書。


    天微微亮。


    陳平安吹滅燈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規矩,若是細究之後,就會發現其實與儒家訂立的規矩,偏差頗多,並不絕對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善惡。


    在山上漸次登高,越來越像一個修道之人,這是必須要走的道路。


    這就像每個人都會長大。


    陳平安其實心情不錯。


    走過了那麽多的山山水水,積攢了那麽多的大小物件,家當滿滿。


    以後的落魄山,讓陳平安充滿了期待。


    一枝獨秀不是春,滿園花開,那才是陳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陳平安離開了郡城,繼續行走於芙蕖國版圖。


    沒有了玉簪子,也沒有了鬥笠,隻是背著竹箱,青衫竹杖,獨自遠遊。


    這天在一座水畔祠廟,陳平安入廟敬香之後,在祠廟後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個青壯漢子才能合抱起來,蔭覆半座廣場,樹旁矗立有一塊石碑,是芙蕖國文豪撰寫內容,當地官府重金聘請名匠銘刻而成,雖然算是新碑,卻極富古韻。看過了碑文,才知道這棵古柏曆經多次兵燹事變,歲月蒼蒼,依舊屹立。


    陳平安喜歡碑文的文字內容,便摘下綠竹書箱,拿出紙筆硯墨,以竹箱作書案,一字一字抄錄碑文。


    碑文內容繁多,陳平安抄寫得又一絲不苟,不知不覺,就已經入夜。


    祠廟有夜禁,廟祝非但沒有趕人,反而與祠廟小童一起端來兩條幾凳,放在古碑左右,點燃燈盞,幫著照亮廟中古碑,燈火有素紗籠罩在外,素雅卻精巧,以防風吹燈滅。


    陳平安在見到這一幕後,趕緊停筆起身,作揖致謝。


    老廟祝笑著擺手,示意客人隻管抄錄碑文,還說祠廟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過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聲,後者便手持鑰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實在無聊,便在那人身後看著抄錄碑文,字嘛,不好不壞,就是抄得認真,寫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經去別處祠廟遊玩,比起自家祠廟那是風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題壁,那才叫一個比一個飄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寫了一牆草書,真真正正讓人看得心神搖曳,雖是草書題壁,卻被芙蕖國文壇譽為一幅老蛟布雨圖。


    眼前這位年輕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陳平安抄完碑文後,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於如何表達謝意,思來想去,就隻能在明天離去的時候,多捐一些香油錢。


    小童哈欠不斷,都快要覺得自己耳朵裏爬進了瞌睡蟲,不過倒也不會埋怨那個客人太磨蹭,祠廟多石刻和題壁,所以這邊經常有讀書人來此抄書,小童年歲不大,但是經驗老道,廟祝爺爺脾氣又怪,對讀書人一向尊崇優待,聽廟裏幾個師兄說,在廟祝爺爺這一生當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進京趕考或是遊覽山水的讀書人,可惜祠廟風水平平,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哪位讀書人金榜題名,成了芙蕖國高官,別處祠廟,哪座沒出過一兩位仕途順遂後為祠廟揚名的讀書老爺。


    陳平安走入廊道中,駐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樹葉婆娑。


    陳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詩唉。公子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陳平安笑道:“忘了出處。”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發便好了,回頭我就讓廟祝爺爺找寫字寫得好的,捉刀代筆,題寫在牆壁上,好給咱們祠廟增些香火。”


    陳平安望向那古柏,搖搖頭。


    小童還以為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公子,是說那句詩詞並非他有感而發,便輕聲說道:“公子,走吧,帶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潔淨,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證沒有半隻蟻蟲。”


    說到這裏,小童輕聲道:“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公子可莫要與廟祝爺爺告狀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了一聲,跟隨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邊,枝葉婆娑。


    那位即將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點憋屈得掉下眼淚來,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廟小童的榆木腦袋,一頓板栗將其敲醒。


    你這癡兒小童子,怎的如此不開竅,知不知道祠廟錯失了多大一樁福緣?


    若是請那劍仙題寫那句詩詞在祠廟壁上,說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於祠廟香火和風水,自然水漲船高無數。


    十個在芙蕖國廟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隨筆墨寶嗎?


    隻是那位仙人方才對它搖頭,它便不敢妄自言語,免得惹惱了那位過境仙人,反而不美。


    這天深夜,陳平安依舊是練習六步走樁,同時配合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


    半睡半醒之間,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內,又有別樣修行。


    修身修心兩不誤。


    陳平安心中微動,卻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心神沉浸,繼續走樁。


    這一天廟祝老人夢中見一青衣男子,背負一根古柏樹枝,宛如遊俠負劍,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廟後殿那株將軍柏的化身,他祈求廟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寶,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懇請那位夜宿祠廟的過路仙師,做完了此事再繼續趕路。言辭殷切,青衣男子幾乎落淚。


    廟祝老人猛然驚醒之後,歎息一聲,似乎並不願意強人所難,難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輕書生開口求字,但思量許久,想起那棵古柏與祠廟的千年相伴,曆史上確實多有口口相傳蔭庇祠廟的靈驗事跡,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離開屋子,隻是到了客舍那邊,徘徊許久,老人依舊沒有敲門,轉去古柏那邊,輕聲道:“柏仙,對不住。我並未依循言語去開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對方不願主動留下墨寶,想必是祠廟這邊功德不夠,福緣未滿。”


    古柏寂然,唯有一聲歎息,亦是沒有強求廟祝老人改變心意。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停下拳樁,會心一笑。


    陳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風水正與不正,根祇依舊在人,不在仙靈,得講一講先後順序,世人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謂青山,還在人心。


    故而一襲青衫在祠廟如風飄掠,轉瞬之間便來到廟祝身邊,微笑道:“舉手之勞。”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個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現身,體魄依舊飄渺不定,跪地磕頭,“感謝仙人開恩。”


    廟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彎腰拜謝。


    但是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謝,卻被陳平安伸手阻攔下來。


    這不是因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謝的,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


    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還需正本清源。


    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正襟危坐,屏氣凝神片刻之後,才在上邊一筆一劃寫下那句詩詞,背好竹箱返回後殿古柏處,遞交給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以後慢慢煉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禍不定,皆在本心。以後修行,好自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再次拜謝,感激涕零,泣不成聲。


    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告辭離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頭望去,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陳平安擺擺手,繼續遠遊。


    好嘛,省下一筆香油錢了。


    不虧。


    陳平安笑著繼續趕路,夜深人靜,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


    不分晝夜,百無禁忌。


    世事如此,機緣一事,各有各的定數。


    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


    可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緣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遇到他陳平安,反而會擦肩而過。


    大道之上,路有千萬,條條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會如此稀少,難以遇見。


    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嶽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與一位老翁相鄰垂釣,後者分明是一位練氣士,隻不過境界不高,興許是觀海境,也可能是龍門境,不過陣仗很大,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一長排的青色魚竿,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一大盆接連一大盆,估摸著大瀆大水,再大的魚也能喂飽吃撐。漁翁見那青衫年輕人瞧著應該是一位四五境的純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釣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婢女笑言公子無需客氣,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還說了句不打大窩、難釣大魚。婢女放下大盆與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說得陳平安使勁點頭,說是這個理兒,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這麽一大盆仙家餌料,便高聲詢問那位老仙師的道號。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歡稱呼老朽為填海真人!”


    陳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罷,真是隻有爹娘取錯的名字,絕對沒有取錯的綽號。


    老翁魚獲不斷,隻是沒能釣起心目中的一種大瀆奇魚。


    入暮時分,有一艘巨大樓船經過大瀆之畔,樓船有披甲之士肅然而立,樓船破水逆行,動靜極大,大浪拍岸,岸邊青竹魚竿七顛八倒。


    老翁開始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樓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手持一杆鐵槍,氣勢淩人,死死盯住岸邊的垂釣老翁。


    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爺,好像是芙蕖國的大將軍,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


    “是芙蕖國大將軍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腳,氣急敗壞道:“他娘的,踩到一塊生硬如鐵的狗屎了,聽說這家夥脾氣可不太好,咱們收竿快撤!”


    樓船那邊,那位芙蕖國護國大將軍身邊多出一位女子,高陵低下頭,與其竊竊私語,後者點了點頭,輕輕一躍,站在了船頭欄杆之上,蓄勢待發。


    陳平安緩緩收竿。


    樓船之上,那魁梧武將與一位女子的對話,清晰入耳。


    一身錦緞綾羅的富貴女子,聽聞老漁翁是一位別國山澤野修後,道號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卻戰力稀拉的一位龍門境老朽修士。她便讓武將高陵去領教一下,不用打殺了,教訓一下就行,比如打個半死,然後找個機會看能不能收為她府上的客卿門客。


    武將猶豫了一下,說此人未必願意,已經拒絕了青玉國皇帝數次邀請擔任供奉。


    女子哦了一聲。


    武將便心領神會。


    芙蕖國本身勢力不大,但是靠山出奇的大,而身旁既有富貴身份也有仙家氣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國與那座靠山的牽引之一。


    高陵雖然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國武將當中官職不算最高,從三品,但是他的拳頭一定最硬。


    今天一拳下去,說不定就可以將從三品變成正三品。


    於是高陵大聲笑道:“我看就別跑了,不妨來船上喝杯酒再說!”


    這位披甲武將腳尖重重一點,樓船頓時傾斜,一大片的鐵甲錚錚作響,那些甲士一個個顧不得儀度,趕緊伸手牢牢抓住欄杆。


    高陵落在大瀆水麵之上,往岸邊踩水而去。


    一槍遞出。


    觀海境的修道之人,還不是什麽譜牒仙師,隻是個山澤野修,識趣一點就該服軟,不識趣更好,剛好讓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腳。


    隻是不等高陵登岸,便眼前一花,然後覺得胸口發蒙。


    身形一路倒退回樓船那邊。


    原來是一襲青衫神出鬼沒,刹那之間便來到了高陵身前,一隻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高陵來時快若奔雷,去勢更是風馳電掣,耳畔呼嘯成風。


    那人輕輕一拍掌,高陵身形飄起,落在渡船船頭之上,踉蹌腳步才站穩腳跟。


    那一襲青衫一掌輕拍過後,借勢倒掠出去數丈,一個大袖翻轉,身形迅猛擰轉,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邊,飄然站定。


    高陵臉色陰沉,猶豫要不要打腫臉充胖子,打贏這一架就別想了。不然讓她覺得丟了顏麵,是他高陵辦事不利,那就是最尷尬的處境,兩頭不討好。


    身邊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沒事,不用計較,更不用追究。師父曾經親口說過,山下也不容小覷,大山大水之間,常有高人出沒。不枉費我在綠鶯國龍頭渡下船,故意走這趟迢迢水路,總算給我瞅見了所謂的世外奇人,見過一眼,就是賺到了。”


    高陵鬆了口氣。


    岸上。


    那人抱拳,好似向樓船這邊致歉。


    高陵愣了一下,也笑著抱拳還禮。


    女子愈發光彩照人,自言自語道:“好家夥,真有趣。高陵,我記你一功!”


    樓船緩緩離去。


    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剛想要結交一番,卻驀然不見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


    咋辦?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後發號施令開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將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個位置,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釣之地,定然是一處風水寶地。


    他一落座,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分明這拂麵江風都要香甜幾分嘛。


    遠處。


    陳平安繼續遠遊。


    稍稍繞路,走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原之地。


    陳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當中。


    可是片刻之後,又皺眉深思起來,難道是錯覺?


    陳平安緩緩前行。


    灑掃山莊,就是五陵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


    關於這座莊子,武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傳言。


    有說王鈍老前輩之所以一輩子不曾娶妻,是年輕的時候遊曆北方,受過情傷,喜歡上了後來成為荊南國太後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牽線,兩人沒能走到一起,王鈍老前輩也是癡情種,便潛心武學,成了王鈍一人的不幸,卻是整個五陵國江湖的大幸。


    還有說那莊子自釀的瘦梅酒,其實是仙人遺留下來的釀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壇,就能增長好幾年功力。所以王鈍老前輩教出來的那些弟子,才會一個個出類拔萃,因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裏泡出來的。


    還有傳聞灑掃山莊內有一處戒備森嚴、機關重重的禁地,擺放了王鈍親筆撰寫的一部部武學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譜,便可以媲美傅樓台的刀法,得了劍譜,便能夠不輸王靜山的劍術。


    這些,當然全是假的,讓外人唾沫四濺,卻會讓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鈍的嫡傳弟子之一,陸拙對此就很無奈,隻是師父好像從來不計較這些。


    陸拙是同門當中資質最不濟的一個,學什麽都很慢,劍術,刀法,拳法,不但慢,而且瓶頸大如山峰,皆無望破開,一絲曙光都瞧不見,師父雖然經常安慰他,可事實上師父也沒轍,到最後陸拙也就認命,如今老管家年紀大了,大師姐遠嫁,天賦極好的師兄王靜山,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莊庶務,實實在在耽擱了修行,其實陸拙比王靜山還要心急,總覺得王靜山早就該闖蕩江湖、砥礪劍鋒去了,所以陸拙開始有意無意接觸山莊多如牛毛的世俗雜事,打算將來幫著老管事和王師兄,由他一肩挑起兩份擔子。


    卯時起床,走樁、或練劍或練刀至辰時,吃過早餐,就開始去老管家那邊,看賬記賬算賬,灑掃山莊的書信往來,諸多產業的經營狀況,府上諸多弟子門生的開銷,都需要與老管家一一請教,約莫在巳時左右,結束好似學塾蒙童的課業,去看一會兒小師弟練劍,或是師妹的練刀,地點在灑掃山莊的後山,那邊安靜。


    山莊有許多弟子、雜役家眷,所以山莊開辦了一座家塾。


    早年學塾的那些夫子先生,學問都大,但是留不住。


    都是過來這邊待一年半載就會請辭離去,有些辭官退隱的,實在是年歲已高,有些則是沒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頗有聲望的野逸文人,最後師父便幹脆聘請了一位科舉無望的舉人,再不更換先生。在那舉人有事與山莊告假的時候,陸拙就會擔任學塾的教書先生。


    下午陸拙也會傳授一撥同門弟子的刀劍拳法,畢竟與陸拙同輩的師兄弟們,也需要自己修行,那麽陸拙就成了最好使喚的那個人,不過陸拙對此非但沒有半點芥蒂,反而覺得能夠幫上點忙,十分欣喜。


    陸拙如今的一天,就是這麽雞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拂曉天青如魚肚白,變成日西沉鳥歸巢的暮色時分,隻有戌時過後,天地昏黃,萬物朦朧,陸拙才有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點雜書,或是翻一翻師父購買的山水邸報,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異事,看過了之後,也無什麽向往憧憬,無非是敬而遠之。


    陸拙這天親自手持燈籠,巡夜山莊,按例行事而已,雖說江湖傳聞多而雜,但事實上會不守規矩擅闖灑掃山莊的人,從來沒有。


    後山那邊小師弟還在勤勉練劍。


    陸拙沒有出聲打攪,默默走開,一路上悄悄走樁,是一個走了很多年的入門拳樁,師姐傅樓台、師兄王靜山都喜歡拿這個笑話他。


    因為那拳樁並非灑掃山莊王鈍親自傳授,而是年少時一個偶然機會得到的粗劣拳譜。師父王鈍沒有介意陸拙修行此拳,因為王鈍翻閱過拳譜,覺得修行無害,但是意義不大,反正陸拙自己喜歡,就由著陸拙按譜練拳,事實證明,王鈍和師兄師姐,是對的。不過陸拙自己也沒覺得白費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僂的老管家,站在台階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陸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臒,身形消瘦,一襲青衫長褂,但是老人經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沒痊愈。


    老人的一條腿,微微瘸拐,但是並不明顯。


    老人姓吳,名逢甲,是一個比較不太常見的名字。除了陸拙這一輩同門,再低一輩的年輕人和孩子,都已經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從王鈍大弟子傅樓台起,到陸拙和小師弟,都喜歡稱呼老人為吳爺爺。陸拙年少時第一天進莊子的時候,老管家就已經在灑掃山莊當差,據說莊子多大的歲數,老管家在山莊就待了多少年。


    陸拙輕聲道:“吳爺爺,風大夜涼,山莊巡夜一事,我來做就是了。”


    老人擺擺手,與陸拙一起繼續巡夜,微笑道:“陸拙,我與你說兩件事,你可能會比較……失望,嗯,會失望的。”


    陸拙覺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點不太一樣。以往老人給人的感覺,便是遲暮,像那風燭殘年,命不久矣。這其實讓陸拙很擔心。陸拙興許是武學無望登頂的關係,所以會想一些更多武學之外的事情,例如山莊老人的晚年處境,孩子們有沒有機會參加科舉,山莊今年的年味會不會更濃鬱幾分。


    老人緩緩說道:“陸拙,你其實是有修行資質的,而且如果早年運氣好,能夠遇到傳道人,前途不會小的。隻可惜遇上了你師父王鈍,轉為學武,暴殄天物了。”


    陸拙笑了笑,剛要說話,老人擺擺手,打斷陸拙的言語,“先別說什麽沒關係,那是因為你陸拙從沒親眼見識過山上神仙的風采,一個齊景龍,當然境界不低了,他與你隻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齊景龍,又是個不是書生卻勝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對於山上修道,其實並未真正知曉。”


    陸拙無言以對。


    老人繼續說道:“再就是你陸拙的習武天資,實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學瓶頸,是真真切切的關隘攔路,你如今過不去,並且可能一輩子就都過不去了。”


    陸拙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吳爺爺,我自己心裏最清楚不過了。”


    老人也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山莊這麽多孩子,我其實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讓你無意間得到那部拳譜。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無奈,不是你陸拙是個好人,就可以人生順遂,年輕時分,是比不過你師姐師兄,成年之後,你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師弟師妹一騎絕塵而去,到老到死,說不得連他們的弟子,你的那些師侄,你還是比不過。所以不管你失望與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陸拙有些震驚,提燈籠張大嘴,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人轉頭看了眼陸拙,“陸拙,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介不介意一輩子碌碌無為,當個山莊管事,將來年複一年,處處風光,都與你關係不大?”


    陸拙仔細想了想,笑道:“真的沒關係,我就好好當個山莊管家。”


    老人點頭,“很好。也別小覷了自己,有你這種人在,做著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會有更大的希望,出現一樁樁壯舉。所以說,我先前的那點失望,不值一提,一個個陸拙,才是這個世道的希望所在。這種大話,一個灑掃山莊的糟老頭子,吳逢甲說出口,似乎很不要臉,對不對?”


    陸拙笑了,既不願說違心話,也不願傷了老人的心,隻好折中說道:“還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時此刻,哪有半點腐朽老態病容。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處。


    “你既然已經通過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該你換道登高,不該在雞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氣!”


    老人說道:“我今夜就要離開山莊,躲躲藏藏多年,也該做個了斷。我在賬房那邊,留下了兩封書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給王鈍,就說你這個弟子,他已經耽誤多年,也該放手了。一封信你帶在身上,去找齊景龍,以後去修行,當那山上神仙!一個願意安心當那山莊管家一輩子的陸拙,都可以讓世道希望更大,那麽一個登山修道練劍的陸拙,自然更有益於世道。”


    陸拙一臉錯愕。


    老人一手抓住陸拙頭顱,一拳砸在陸拙胸口,打得陸拙當場重傷,神魂激蕩,卻偏偏啞口無言,痛苦萬分。


    “別的都好,就是這扭扭捏捏的脾氣,我最看不爽,你陸拙不去爭一爭山巔一席之地,難道要讓道給那些比王八蛋還不如的練氣士?!”


    老人盯住幾乎就要昏死過去的陸拙,沉聲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隻能先斷長生橋,以便幫你徹底驅散那口純粹真氣了!放心,長生橋斷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夠讓你重續此橋。在那之後,說不得你連撼山拳都可繼續再練!記住,咬緊牙關,熬得過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過去,剛好可以安心當個山莊管家。”


    當老人鬆開手,陸拙倒地不起,手中燈籠摔落在地。


    陸拙嘔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麽吳逢甲,隻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陸拙隻覺得那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逐漸消散,疼痛難當,依舊咬緊牙關,試圖仔細聽清楚老人的每一個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資質平平,不是什麽天才,如今回頭再看,拳譜所載拳法拳樁拳招,確實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頭練拳,直到四十多歲,才能夠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國執牛耳者的仙家府邸報仇,人人笑話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於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陸拙,練習拳譜多年,始終無法入門,無法拳意上身,無妨,世間大路何其多,你陸拙是個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傳弟子,關係不大。”


    最後老人雙指並攏彎曲,在陸拙額頭輕輕一敲,讓其昏睡過去,畢竟陸拙已經無需繼續武學登高,這點體魄上的苦頭吃與不吃,毫無意義,神魂之間激蕩不停歇,才是以後上山修道的關鍵所在。


    青衫長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語道:“老夫真名,姓顧名祐。”


    老人笑道:“與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應該先去會一會那個年輕人。若是死了,就當是還了我的撼山拳譜,若是沒死……嗬嗬,好像很難。”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負人,你既然是在爭最強六境的純粹武夫,那我就壓一壓境界,隻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


    陳平安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天地。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是北俱蘆洲遊曆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崢嶸峰山腳那邊,遭遇猿啼山劍仙嵇嶽。


    陳平安沒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間便心如止水。


    在陳平安目力極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襲青衫長褂,站在原地,閉目養神已久。


    當他睜開眼睛,一步跨出。


    悄無聲息。


    但是轉瞬之後,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線之上。


    陳平安眯起眼。


    雙袖符籙,法袍金醴,兩把飛劍,哪怕是劍仙,在這一刻,都是純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無裨益。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對方至少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拳意之凝練雄厚,匪夷所思。


    陳平安開始直線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讓,自身拳意就要減少一分,生還機會就會去少一分。


    拳意一減,便是認輸。


    行走江湖,認輸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換。


    陳平安頓時倒飛出去數十丈,一個驟然落地,依舊止不住倒退之勢,腳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渾身幾乎散架。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卻拳遞出意即斷!


    那人卻紋絲不動,閑庭信步,似乎任由陳平安直接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飄飄然尾隨而至,又遞出一拳。


    其實已經視線模糊的陳平安又被當頭一拳。


    倒飛出去。


    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躍上高空,一拳砸下。


    這一拳砸中陳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


    陳平安渾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經脈,四肢百骸,氣府竅穴。


    都已處於崩潰邊緣。


    那位最少也是山巔境武夫的老者,隻是站在大坑頂上邊緣,雙手負後,一言不發,不再出拳,隻是俯瞰著那個坑中血人。


    隻見那個其實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年輕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動,然後是試圖以手肘抵住地麵,掙紮起身。


    青衣老者隻是神色冷漠,看著那個年輕武夫種種下意識的細微掙紮。


    那個年輕人從一次次抬肘,讓自己後背高出地麵,一次次墜地,到能夠雙手撐地,再到搖搖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陰。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這裏,你隻要能夠走上來,向我遞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個其實已經沒有了意識、隻剩下一點本命靈光的年輕人,低頭彎腰,雙臂搖晃,踉蹌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幾步路,就像稚童背著巨大的籮筐,頂著烈日曝曬,登山采藥。


    步步登高,滿臉血汙的年輕人剛剛抬起一條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還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掄開,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將眼前年輕人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紀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難怪最強三境的曇花一現之後,四境五境都沒能爭到那最強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還是死了算數,那點武運,給誰不好,給了你這種人,老夫都覺得髒了那部拳譜。”


    那個半死之人,無聲無息。


    老人皺了皺眉頭,然後低下頭,見那人再次手指微動。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謂已死,拳意猶活。


    這點小意思。


    乃是世間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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