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誌成停好車,鑽出車庫,走去食堂早餐。


    還沒到食堂,對麵急衝衝地跑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揮手叫喊。定睛一看,原來是法律事務部的副總經理杜潤旺,正在招呼誌成。杜潤旺體重大,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在早晨的陽光裏閃閃發光。跑過來,他一手叉著腰,一手緊緊攥住誌成的胳膊,怕誌成跑掉似的,“快,快走,門口有車,去一趟涪城公司。” 誌成不解地問:“同你走? 去涪城公司?” 杜潤旺不由分說,拉著誌成往公司門口奔去,“上車再說。一起去的還有審計。”誌成說還沒有早餐,杜潤旺全當沒有聽見。


    誌成腦袋嗡嗡地響幾聲,肯定出了大事。這兩天心裏亂糟糟的,此刻更添了幾分。車得時訪談的兩個問題,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抵抗而放鬆,反而像平原上的野火越燒越旺。羅邊疆跑去問嶽昊,內審是否在清查資產處置的價格,嶽昊說正是,正在查評估價格,煩透了內審,反過來請誌成作為迎審的總牽頭人,務必協調好內審,不能讓他們太“囂張”。羅邊疆同時被車得時盯上了,索要了信息係統的全部資料,動不動就抓他去會議室“請教”。剛才杜潤旺說一起去的還有審計,無疑麻煩不斷呀。


    誌成上了停在門口的小車的後座,屁股剛坐穩,看到前排副駕駛位置上坐著車得時。車得時正低頭思索著什麽,見誌成上車,馬上對司機說:“好了,出發吧。”


    司機是“楊連長”。他熱情地向著誌成說:“王總,還沒有到公司,電話聽說你要去涪城,我叫了一個滴滴趕來,親自出馬了。”誌成心煩意亂不接話,杜潤旺說:“正好,隊長親自駕車好。我現在恨不能飛到涪城去。”


    車子駛出城區,上了高速,像離弦的箭。誌成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車得時悶著,不主動講情況。誌成心裏想,老子偏不主動問,隻要一問車得時,反倒助長了他得意的氣焰。


    黃蓄英打來了電話,聲音很焦急,沙啞著嗓子,“王總,你和車主審會合了嗎?一定要把錢追回來。要是追回不回來,後果不可想象啊。兩百多萬呀,怎麽賠得起!” 誌成心裏一股無名火,大聲叫道:“我還不知道什麽情況,要我去幹什麽啊?“然後不由分說掐斷了電話。


    車得時這才扭過頭來,對著誌成說:“情況是這樣的。三年前的十二月份,財務部的本部會計室,把一筆廣告費23萬的廣告費,支付成了230萬。支付的對象是涪城市的一個私人廣告公司。昨天晚上我們抽查會計憑證資料時查到的,已經深夜了,沒有聲張。今天早上沒到上班時間,我就給焦總匯報了。為什麽會把23萬支付成230萬,現在不得而知。焦總和我統一了意見,要先把錢追回來。”


    誌成一聽,吸了一口涼氣,後背發涼,緊張得抖手抖腿了。


    本部會計室設在財務部,專管省公司各個部門的報賬,現在已經劃歸到財務共享中心。真要命啊,本部會計室一直歸屬誌成管理。230萬減23萬,多付了207萬?三年前就多付了,私人廣告公司?三年時間,如果是埋個死人,都會屍骨無存了,還追得回來200多萬?


    誌成雙手扒著車得時座椅的後背,把頭前伸,比黃蓄英剛才還要焦急, “怎麽會付錯呢?”車得時帶著有些喜悅的口氣說:“幸好我們審計發現了。那筆廣告費的協議、發票、付款申請,全都是二十三萬,報賬資料正確無誤,出問題出在——填寫報賬單的金額直接多加了一個零。填報賬單的人,是市場部的覃小紅。我們發現這個事,並不偶然,這中間是有方法論的。廣告費是敏感費用,我們的審計程序,是把一筆超過百萬元的,全部提取出來,一筆筆地查。今天,我們要把檢查麵擴大到十萬以上的了。”


    誌成聽出了車得時炫耀的意思,心裏暗暗地罵他表露的不是時候,專給別人傷口上灑鹽,勸慰的話一句不講,非君所為。他裝著沒有感覺車得時的炫耀,一邊盡力回憶一邊說:“覃小紅是市場部的,我記得這個名字。付款是哪些人簽的字?”


    誌成首先想搞清楚自己是否簽了字。財務部報賬簽字事項太多,上千萬的簽字他記得住,幾十萬上百萬的,實在沒有辦法記住。


    車得時說:“廣告費是市場部的。簽字的人除了覃小紅,還有市場部總經理葉茂,財務部的副總經理向陽。”


    誌成很奇怪自己沒有簽字,車得時像看穿了他的想法,“那筆廣告費,發生在十二月份,是追加的預算。我了解到,你們財務部不成文的規矩是,追加的預算隻需要向陽簽字就可以報賬,他管預算嘛。其他人不用簽,連當時的管鋒也不需要簽。三年前,省裏沒有完善的合同係統,列賬和付款,不需要同合同相關的信息匹配,人工控製的。所以王總你沒有簽字,並不奇怪。”


    誌成如釋重負,問:“向陽知道這個事嗎?“車得時說:“我們沒有告訴他”。誌成又想起一個問題,問:“誰做的付款憑證?本部會計室有三個會計和一個出納呢,三個會計哪個付的款?”車得時說經辦的會計是賀雁來。


    誌成努力想著覃小紅的樣子。記得是一個女孩 ,個子高挑的年輕人,留著長發,有股清純的英氣。覃小紅應該是學市場營銷的,來公司好幾年了,負責品牌宣傳和業務宣傳。市場部無疑十分信任她,否則不會放她到這麽重要的崗位上。管廣告常有各種公司來找,風險很大,不是那個合適的人,領導信任不下。公司將這類崗位劃作為“高危”崗位,經常“念經”——即警示教育。她擴大十倍報賬,是有意為之,還是多添了一個零的筆誤 ?她同賀雁來有沒有勾結,故意多付?


    賀雁來是男孩 ,年紀同覃小紅差不多。本部財務室選中賀雁來時,誌成還有沒有提拔,領導說主要看中了賀雁來老實,在本部做會計,不允許頭腦靈活的人,因為本部的會計事務繁雜,進出的資金大,規矩多,聰明人會讓領導害怕。


    賀雁來長著一張敦厚的臉,皮膚暗黑,不怎麽主動講話,凡事不爭不急的樣子,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崗位。誌成聽說他的家庭條件一般,父母在一家連鎖超市工作,家裏連私家車也沒有。作為錦城市人的小孩,賀雁來像外地入職的大學生一樣,工作之初在公司旁邊租房子住,目的之一是可以到公司蹭網蹭空調蹭洗澡水。這樣一個人,按理找女朋友會遇到很大的障礙,弄不好就成為大齡男青年了,結果小夥子的婚姻卻異常順利,娶到了省公司工程部一個如花似玉的研究生。誌成好奇地打聽男孩怎麽得手,有人透露了秘密。省公司本部的男女青年常有聚會,比如喝茶、賞花、聚吃,那些長得帥的、長得聰明的帥哥,總指使著他去占座,別人不幹的事,賀雁來從未推辭,幹得津津有味。有一回一個帥哥照例欺侮他老實,讓他周六一早上去市內有名的鶴鳴茶社去占十個座,稱公司的年輕人上午要去喝茶打牌。賀雁來這家夥二話沒有說,天剛亮就跑過去了。那天天氣不好,隻有女研究生去了,看到賀雁來用紅繩子係了十把椅子,自己坐了中間一把,盡心盡力地守護地盤,還不停地打電話請人快來。女研究生人雖漂亮,但情路不順,一見此場景,覺得一個人忠厚到如此地步,生活和感情必定相當靠譜,可以托付終生,竟然對一隻呆鳥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兩個人在茶社聊了一天,等下午帥哥夥同一幫人到場的時候,賀雁來和女研究生的兩個人頭,已經拚成了一顆獨頭蒜了。兩人成事後,有傳說出來,捉弄賀雁來的帥哥,一直在不懈地追求女研究生。賀雁來無招勝有招,用忠厚老實抱得美人歸了。


    黃蓄英的電話又打來了,她顯然同焦玉倩在一起,了解了全部來龍去脈。她說:“王總,你先不要告訴向陽、賀雁來,怕他們擔心。”誌成回了一句:“我的手腳剛才不住地抖,像得了帕金森症。他們兩個人幹的事情,還不能驚憂?”黃蓄英安撫著誌成的情緒,說道:“事情都出了,先想辦法把錢追回來。”


    杜潤旺說,已經通知了涪城公司,到了涪城先把廣告公司找來,如果把錢追不回來,立即報案,報案要找當地公安局的經偵支隊。誌成問:“這是標準操作程序?”杜潤旺回答:“報案麻煩的很,隻要能解決問題,盡量不要動用經偵支隊。公安局就不是信建公司辦的!”


    車得時在前排繼續分析案情,“你們說,這個事情是不是舞弊案?我的設想是這樣的——年底了,預算方麵有空間,然後有人申請追加,也就是說在突擊花錢。捏造事實,隻做出了23萬的資料,預算還是沒有用完,便硬生生地把23萬改成了230萬去報賬。凡是簽字的人,都會拿到好處?” 杜潤旺故意高聲地咳了兩聲,提示車上還有司機‘楊連長’,不要泄露機密。車得時絲毫不作理會,下結論似的說:“你們貴西省還是模範省?我看管理相當混亂!”


    誌成說:“車審,你這樣下結論太早了吧,一個筆誤,你聯想這麽多?管得好的公司,就沒有筆誤 ?”車得時說:“反正我在其他省裏沒有查到過。”


    誌成思緒一下子回到十多年前,忍著肚子放大饑餓感,對車得時說:“我才做會計報表那一年,我的老科長還沒有退休,那時叫會計科,負責人叫科長。那一年在北京,同集團公司清算,老科長老眼昏花,竟然把一個結算係數的數碼字寫反了,本來應該 1.96的,寫成了1.69,這一差錯,讓省裏少算回了一千五百萬元,幸好那時公司規模不大,以今天的規模,要少算一億五千萬,可一千五百萬元放在那時,是了不得的金額。從北京回來,隔了半年,有人才發現,老科長嚇得一晚上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就坐飛機到集團財務部匯報,人家硬是說決算都辦完半年了,不能改。老科長在北京待了三天,打電話回來,哭得一塌糊塗,我從來沒有見到他哭過。我講這個,意思是筆誤並不奇怪,你不要上綱上線。”


    車得時說:“我哪上綱上線了?你舉的那個例子,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現在把錢支付給廣告公司了,廣告公司是集團內部嗎?我合理懷疑有什麽錯?” 杜潤旺嗅出了火藥味,打斷車得時的話說:“誌成,老科長的事最後怎麽了結的?”


    誌成說:“後來省裏領導出麵找集團。集團終於同意,第二年清算時,把差額補回來。領導其實當天就商量好了,直到第三天才告訴老科長,是想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老科長從北京回來,連處分也沒有給一個。領導把老科長叫到辦公室,輕言細語地講了幾句,權當批評。車審,這個事情是個教訓,但是不要上綱上線地想。你們如果要往這方麵查,浪費審計資源。”


    車得時說:“我們審計有自己的判斷,至少覃小紅和賀雁來要好好查查。” 杜潤旺又一次打斷他,“領導捂了三天?不怕老科長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放到現在,如果公司的年輕人,出現在這種問題,哪敢保持壓力啊,萬一想不開,立馬喝了、跳了、割了,誰能預料?與敢負責?”


    誌成冷冷地說:“老科長後來變得神經質了,每次報表,要複核無數次,我也跟著複核。我現在感覺有點神經衰弱,就是那個時候鬧下的病根。車審,你現在又來嚇唬我,我以後真的神經衰弱了,要找你賠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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