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涪城市已經中午十一點了。進到分公司會議室,誌成三人還未喝一口水,市公司的人就把廣告公司的人帶了進來。按照路上的通知,廣告公司得到消息,要談一個新的廣告項目的策劃,項目很大,信建公司從省裏來人親自談,請廣告公司總經理務必參加。


    廣告公司的總經理名叫蘇醒,三十歲年紀,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無框眼鏡,腦後綁著一根小辮子,穿著寬鬆的布衫,布衫亞麻布質地,像一件電影裏和尚的僧袍。他坐到會議室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微胖的身軀往後仰著。


    車得時自告奮勇地作了主談人,狠狠地瞪了蘇醒一眼,“我們現在要談一個新項目,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蘇總你這是病了還是陽了?”蘇醒嚇了一跳,立即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我們搞廣告創意的,時時需要放鬆的狀態,我是全神貫注的。”車得時說:“那好。我們泡好茶,慢慢談。這回是省公司的大項目,先要對你公司的情況作個詳細了解。” 談了幾句話,蘇總經理的二郎腿頑固地重新翹了起來。


    車得時先問了股東和經理人的情況,再了解了現在業務的開展情況,最後轉入財務方麵的問題,比如財務負責人、銀行賬號、應收應付及存款多少。蘇醒介紹說,廣告公司一直在持續經營,近年保持著和涪城市分公司的友好合作,三年以來未曾斷絕,作為股東之一的總經理一直主持著公司的工作,中途絕無換人。誌成和杜潤旺鬆了口氣,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略略輕鬆一點。


    “說說吧,你的主要社會關係。”車得時搞得細致全麵,這樣的信息也問。


    “什麽社會關係?”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七姑八婆,同哪個同學要好,和誰是好朋友,在政府企業的大客戶關鍵人,都算社會關係。”


    “這怎麽回答?”


    “這樣說吧,你家在農村還城市?”


    “我爸媽務農,在城郊農村住,我在城裏買了房子……”


    “你認識公安局的人嗎?“


    “問這幹嘛?你們到底要談什麽項目?先說項目。不是項目的信息,不要扯上。”


    蘇醒回答著車得時不著邊際的問題,皺了幾次眉頭,臉色變得昏暗。欲言又止了幾次,終於忍不住了,聲音顫抖著問:“你們有什麽事情就直說了吧,我還忙著掙錢呢! ”


    車得時說:“你自己幹的事,還要旁人說出來?”


    “讓我抽支煙。”


    “可以抽煙,隻是不能離開這樓層。”


    蘇醒出了會議室去抽煙,車得時和誌成、杜潤旺跟出去,遠遠地守著他。培城市分公司的人見狀,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往三人這邊湊了過來。


    車得時和杜潤旺說:“姓蘇的必定知道這一筆錢。他貪到手了,這肯定的了。”培城市分公司的人聽得一頭霧水。


    有人在旁邊說:“程麗總經理來看你們了。”誌成順著那人指示的手一看,程麗走了過來。程麗先同誌成和杜潤旺握了手,嘴上說“省公司領導好!”,然後伸手向車得時:“這就是審計分中心的車主審,歡迎歡迎!您來錦城,不是因為我這裏有事吧?”


    程麗握誌成的手,暗自加了力,重重的兩握。誌成明白她親昵的意思表示。她原先在江北市分公司做副總,分管的工作包括財務,因而和誌成變得多有聯係。程麗漂亮又聰明,舍得鑽研,常找誌成請教,兩年下來,對財務講得頭頭是道。後來提拔到涪城分公司當一把手,以離婚女人的能耐和幹勁,走上了女強人之路。誌成想起她走馬上任之際,大家歡送的禮物竟為情趣用品,啞然失笑。私下交往,不能在公開講,更因為程麗做了總經理,聯係日漸減少了,今天一見,隻用加力握手表示友好了。


    有兩年沒有見到,程麗真長漂亮了,臉氣一改以前的灰暗,變得明麗,年輕了幾歲似的。誌成本想真誠地誇她兩句,看看周圍的人,怕別人認為戲謔,沒有講出來。他將程麗拉到旁邊,同她講了一遍“追討錢款”的來意。


    “哦。這麽大一筆錢?蘇醒拜訪過我,我們同他有合作,我替你們做做工作,看看他有什麽不好向你們說出來的想法。”程麗說。


    蘇醒去了程麗辦公室。


    顏如玉發來微信,“where are you?(你在哪裏?)” 誌成用英文回答:“i went to the fujiang branch to collect debts 。what did you hear? (我去涪江分公司討債。你聽到什麽了?)。” 顏如玉改用了語音留言說:“在共享中心半天沒有看到你,消息也不發一個?我們看到本部會計室的賀雁來,上午去了一下部裏,回來一直呆坐在工位上,失了魂似的。他那漂亮的夫人,工程部的,哭得梨花帶雨的。什麽事情啊?” 誌成語音說說:“多付了兩百多萬的款項,追不回來會有賠償的問題,誰受得了?” 顏如玉著急地問:“解決了嗎?有沒有你的責任?” 誌成說:“應該能解決。沒有我的責任吧,我沒有在報賬審批單上簽字。” 顏如玉說:“沒有責任就好,影響你的進步就壞了。魏玉辰才來,不要撞到槍口上。”


    誌成聽了顏如玉的提醒,若有所思。這事值得反思,是一篇可以好好做做的文章。


    程麗輕而易舉地做通了蘇醒的思想工作。蘇醒承認多收了錢,要求退錢不要計算利息,因為他沒有存入銀行,缺少利息收入;另外,多付錢是信建公司主動為之,他談不上過錯,不能追究他的民事責任,更沒有刑事責任;信建公司同意以上兩點,要先簽個字據,協議一簽,馬上還錢。


    誌成聽了,馬上拍板同意。車得時不幹,說利息要追討,否則就是公司的潛在損失,有沒有其他的責任,收到錢以後再作研究。誌成生氣了,對著車得時說:“車得時,你tmd的就是一名酷吏。問題是我們的,整改責任也是我們的。追討的事,我說了算。你有意見,回去寫審計底稿匯報。”


    杜潤旺在旁邊幫腔,“這樣很到位了,沒有問題啦。”車得時不敢向誌成爆粗口。


    開車去農村拿錢的時候,誌成通知涪江分公司財務部帶上了點鈔機。在農村竹林下樓房的堂屋裏,點鈔機嘩嘩地開動,解開一捆捆地票子,過了兩遍。誌成摸著這失而複得的錢,比看到自己的年終獎令人開心。


    誌成問旁邊一臉鐵青的蘇醒:“為什麽不卷款跑了?”蘇醒輕蔑地說:“你們隻多付了207萬,太少了,如果多付了2070萬,我和其他兩名股東可能就跑路了。我算個賬,你們這多付的錢,我兩年就掙回來了,為此跑路沒有必要啊。我們股東有三人,判斷清楚這207萬是你們多付的,我們還是糾結了一陣的,決定把現金取出來,不要放在公司賬上。我們打算,過了五年,你們還沒有發現多付,這筆錢就能落袋為安了。命裏不該有這麽飛來橫財,三年你們就查出問題了。”


    杜潤旺說:“幸好多付給了一個有實力的廣告公司,幸好多付得還不夠多啊。” 蘇醒對杜潤旺說:“錢我已經還了,按你們法律的說法,我已經歸還了‘不當得利’,其中沒有民事的和刑事的責任。這個我們谘詢過法律界朋友的。我隻希望,不要影響同你們信建公司的合作,你們還是我們的優質客戶,我們苦心經營了多年的。請你們回省裏,不要搞什麽對供應商扣分、黑名單之類的動作。我們這麽誠信,應該得到表揚。”


    杜潤旺沒有回答,在一邊的車得時硬著脖子說:“你們誠信?誠信的話,當時就把錢退回來啊。”


    離開涪城市分公司,誌成去程麗辦公室告別,物業小姐引導到門口,聽到裏邊程麗興奮的聲音:“向總哇?給你報告一下,所有的錢,一分不差地收回來了。我親自出麵,給對方動之以情,曉之以禮。開始對方不幹的哦,還好,給了我幾分薄麵,認了,沒有扯皮……” 誌成心想程麗真會做人呢。


    離開涪城已經下午四點了,誌成在車上疲倦地睡了一覺。醒來,見車得時一直不困,低著頭在前排想事情,誌成問:“還在想什麽?錢都追回來了,還有什麽?” 車得時說:“我在想兩點。一是你簽了字,沒有問廣告公司要利息啊,不妥,這公司不老實,要處罰它。另外一點,剛才沒有想到,廣告公司太爽快,沒有怎麽抵抗,是不是在保護什麽秘密啊,比如覃小紅、賀燕來兩個人故意多付。它是不是以為,多付的錢還掉,就此打住追查,線索便斷掉了。還有市場部的葉茂和財務部的向陽,有沒有問題?”


    誌成說:“你真有職業精神!你當偵探好啦。”


    車得時居然嘿嘿地笑了,“王總,我有時候覺得審計還真象偵探。我做過一幅對聯,就這樣比喻過。不過,偵探隻是審計的特點之一。你是詩人,來給我的對聯指教一下。”


    誌成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已經放鬆,瞬間來了興趣,口裏卻說“不敢不敢”。車得時一字一頓地念道:“上聯是,‘如偵探如法官如醫院如考古,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請借我一雙慧眼,真相假相察見心相’;下聯是,‘有財經有市場有工程有勞資,迎來日出,送走晩霞,敢問他幾道坦途,專家雜家練成大家 ’。 對聯中間嵌著《西遊記》和《霧裏看花》兩首歌的歌詞。王總你聽得清楚嗎?我把它寫好發給你吧。”


    還不等誌成回答,車得時就在手機屏幕上一頓比劃,然後發給了誌成一段文字。對聯橫批是“審計”。誌成看了看,“說審計‘如偵探如法官如醫院如考古’,我隻理解偵探和法官兩個比喻 ,怎麽還比喻成醫院和考古啊?” 車得時說:“我們有時候對一些管理落後的單位,要動手抓藥方,要動手做手術的,所以我比喻成醫院;有時候我們查閱的資料,回溯到很多年前,全在故紙堆中翻來翻去,甚至把退休多年的人也找回來調查,所以我比喻成考古。” 誌成仔細想了想說:“對聯不好寫,寫出來的東西要掛起來,可不是亂寫的。我拚湊詩詞還勉強,對聯作不來。你寫的是長聯,而長聯不好寫。你節奏點上的字平仄正確,也寫出來‘心相’、‘大家’這樣高雅的詞,最難得還嵌了兩首歌詞,我是寫不出來的。佩服、佩服。”


    車得時開心地笑:“嘿嘿。我搞了這麽多年審計,就隻寫出這麽一幅。” 誌成再看看那對聯,心裏倒對車得時產生了點佩服,看來他同自己專情財務專業一樣,熱愛和享受著審計專業,雙方工作上的不適,隻在於角度不同罷了。


    進城正碰上晚高峰,“楊連長”的車走走停停。車子進了省公司,杜潤旺匆匆跑了。誌成給楊連長說了辛苦,拉住了欲去辦公大樓的車得時,“車審,有句話給你講,剛才在車上不好講的。”


    車得時問啥事。誌成說:“我有一個建議,多付這兩百多萬,錢追回來了,不要追究多付的責任了。這事應該追究的責任,不是多付。追究的責任應該放在哪裏呢?我覺得有兩點 ……”


    誌成停止了講話,看著車得時。車得時說:“哪兩點,快給我講。”


    誌成說:“那你要承諾,不能給任何人講是我說的。焦總那裏你也不要講!你把它當作你自己立下的功勞。” 車得時說肯定做得到。


    “問題有兩點。一是某些人權力為什麽這麽大?廣告費要拿到省公司來開支,而且在十二月份追加預算的方式。我管本部會計室,不需要我簽字審核,有這筆開支,我這個副總都一無所知。二是多付了怎麽沒有發現?200萬哩,哪怕是年底稍微盤點一下,肯定能及時發現付錯了。廣告費的預算執行情況難道沒有人監督?還是有人看到多付了,故意不說?廣告費的預算執行情況如何向公司匯報的?說到底,預算管理製度不健全、執行不到位。”


    車得時猛地拍了一下誌成肩膀,“對呀。寫錯小數點不算大問題,可是誰決定用錢,用了錢沒有發現異常,這才是問題!我得好好挖一挖。王總,我們是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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