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笑,門主作揖道:“請相公飲完酒,晚輩再直言相告,家師之命,煩勞相公成全。”


    一聽“酒”字,寇準頓覺喝茶無趣,卻見風墨的手帕已至目下。


    金盞裏醇香已經覆鼻子,寇準隻盯著瓊釀道:“這,是什麽酒?”


    看著寇準的麵色,風墨笑吟吟地不著一語,寇準握了握右手就對魏先生嚷道:“仲兄!我今日來,特與你暢飲解懷,你倒好,讓別人送酒來,還在那搗騰破水溝,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魏先生也不看他,笑道:“再不喝,你那肚子自己都能叫出來,嚷嚷啥,又沒外人,想喝便喝。”


    門主恭請,寇準兩手接杯,抿一口就看得風墨也跟著一驚,“如何?”


    連喝三盞,寇準大笑道:“哈哈,好酒!比內中、蒲中都要好!來,再倒!再來三盞!”


    魏先生大笑,“瞅你那樣,酒一下喉,原形畢露,這大宋宰執,如此模樣,契丹人看了都得笑掉大牙……”


    門主一笑,道:“相公神采熠熠,風度超然,非以直道立身,不能有此大象,晚輩佩服。”


    寇準喝得五內氣生,滿麵紅光,才正眼看著門主,笑道:“才智內收,靜氣外放,你也不簡單,說吧,你家主人是誰?這酒,嘿!這酒!好像在哪裏喝過……”


    風墨急得自己都想說出來,可看著門主起身作揖道:“家師卓宗仁。”


    “卓宗仁?”寇準忽的立起來,“你師父是卓宗仁?”


    寇準麵色黢紅,笑道:“他現在在哪裏?”


    門主回道:“家師已閉關多年。”


    寇準才打量門主一番,腦際迅速閃過從前太乙山上禦虛門的情狀。


    魏先生瞅眼寇準的神色,捋胡一笑,帶著風墨和道童最後看一眼優遊的金魚,因為他馬上就要把它們全放了。


    門主直表來意,寇準聽罷激動道:“恨我手軟!本相早想整頓這幫禍害,可官家,嗨!手軟了,本相應該抱住他讓他聽我的!”


    一想到皇帝不允自己幹涉關中漕運,林黨王黨從中作梗,寇準就怒不可遏,連連三盞酒下了腹。


    門主擔憂道:“如今天下人皆奉相公為渭南豪傑,此處又是水運重地,皇帝難允準相公染指。晚輩問一句,相公可知這朝堂之上,有多少潛龍邸舊臣掣肘相公?”


    一聽“潛龍邸”三字,寇準眉間驟蹙,忽而飛展,一巴掌將桌子拍得杯盞躍起,怒火頃刻傳遞給了杯盞。


    一時無話,兩人端坐下來。


    “好聽。”


    魏先生轉身一笑,背手瞧向清風拂柳間的兩隻黃鸝,道:“少陵野老,當真雄傑,好《絕句》。”


    言罷,又從搖曳的竹葉間看到了盈盈大帆,道:“堂遊南帆千重客,竹賴清風萬裏春。”


    風墨即刻讚道:“好詩,‘堂遊南帆千重客,竹賴清風萬裏春’魏先生一目見真,小女子佩服。”


    魏先生道:“姑娘見笑了,來,你看我這蘭花養得如何。”


    一道童,一少女,一隱者,自在其自在,純真其純真,聊得不亦樂乎。


    端坐良久,寇準漸漸平息了怒氣,一盞下肚,威嚴籠罩,道:“今天,你可直言不諱,無可不能講,本相既是你的長輩,你要好好學學我是怎麽向官家直諫的。”


    坦蕩淳厚,聽得門主欲吐心肺,道:“相公磊落天成,晚輩這就直言了。”


    寇準指著麵前道:“天下大利大弊,當言則言,如能直中大弊,又能解其大弊,某定執之,雖千難萬險,不成不休!你要學你師父能言必言,不留纖毫!”


    門主道:“謹遵相公教誨,可晚輩確乎看到了天下大弊。”


    寇準直盯著他道:“今日來此正為此,你不說,我也要讓魏先生說。”


    門主站起來直接道:“這大弊根節正在當今聖上。”


    寇準直送青眼:“說下去!”


    門主道:“太祖皇帝神武天授,創業之巨也是亙古未有,但是兄終弟及,遺禍之大,至今難彌。”


    寇準也立在階前,目中卻是天子的身影。


    門主緩緩道:“晚輩以為大弊有三:其一,皇帝用相輔國,幾如使用私隸,隨心擢用,隨心罷黜。二十年間,雖九相執政,常常謀策未定即丟官去位,致使軍國大政反複無常。宰相之心既已搖蕩,則兩府六部十六路諸州,怠矣。終於皇帝妄用威柄,不聽宰相謀國遠略而北伐,幾讓帝國精銳喪盡邊關,使燕雲十六州化為泡影。”


    想到近日自己又被皇帝痛罵,寇準就讓他說說這二十年皇帝拜相之事。


    門主拜道:“即位之初,皇帝不得不用太祖舊臣,薛居正、沈倫、盧多遜三相,也都因秦王冤案一猝死,一貶官,一流放。李昉拜相,皇帝竟因宵小誣告直接罷之。起複趙普,然其垂老無力,皇帝罷之而用呂蒙正。卻因呂公直言立儲之事,直接罷免而複用李昉,並且起用張齊賢。然而李張二人皆依上命,皇帝竟借其不能直言朝政相繼罷免。”


    寇準不寒而栗,因為拽著皇帝衣服苦諫,皇帝幾次都說要罷了他。


    不是寇準多麽看中名位,一旦罷官,自己剛施行的改革舉措,便毀之一旦。


    門主繼續道:“……僅僅一年時間,皇帝就將七品通判拜為大宋宰相,宋琪謀國,也算實心用事,然而兩年不到,皇帝就懷疑他結黨營私,又罷之複用呂蒙正。不久,皇帝因為呂公親屬株連又罷卻。朝臣都說呂端糊塗,然其醇厚清正,能決大計,皇帝竟隻聽奸邪誣告而戴枷之,再罷輔國重臣……”


    門主苦笑歎道:“如此,反反複複,雖天賦諸葛之心,兼備房謀杜斷,而難酬治國良策,況且大宋立國不過三十餘載,其間禍亂貽害,深遠矣。”


    寇準一抬袖子,閉了雙目,緩緩道:“現在,你該知為何我與呂端分日壓班政事堂了吧?”


    門主俯身,拱手拜道:“大唐名相魏征去世後,李世民竟疑心他結黨營私,命人毀棄了魏征的墓碑,李世民尚且如此,後世君王,相公自知。雖然李世民後來抱鏡而泣,終難掩人主不測之威。前車之鑒,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準兩拳握得咯吱響,前些天還被皇帝大罵一番,尤其現在皇帝身體大不如前,更是君心難測,其間滋味,寇準想起來就怒氣中燒。


    門主立著不言,聽到魏先生他們仨嬉笑著,好不快意自在,回眸就看到那魏先生竟在河裏捉魚……


    想到自唐末百年以來,不論梁、唐、晉、漢、周五代,還是南方十國,他們禦虛門都對朝政了如指掌,可天下人卻少知其名。


    謀劃之精密,籌措之廣布,就連寇準也難知根底,可一想到義兄卓宗仁當年跟他說的種種應驗朝政,寇準就急道:“賢侄,請說其二。”


    門主謝道:“天子顛倒輔國重臣,致使潛龍邸舊人無論賢與不肖,都多居高位。今日皇帝大費國帑,修築河朔重鎮,然山南山北屏障已失,北虜視之如虛,危機重重,去年雄州知州何承矩列陣抗敵,險被皇帝罷黜,如此良臣,相公理應保之用之。”


    寇準認可道:“何承矩久在河北,確乎能人。”


    門主這才從袖口拿出一折,道:“此為何知州欲上皇帝密劄內容,請相公過目。”


    寇準一驚,接道:“好,好!”


    但見密劄寫著:“臣知雄州何承矩冒死上奏《水上長城攻略二論》。”


    覽罷,寇準讚歎不絕,道:“此乃社稷之臣,好個何承矩!他的那道《屯田策》,滿朝信服,今觀此文,看來寇某要親往雄州一趟了。”


    又引用文中語道:“‘日月風雲,天陣也,山陸水泉,地陣也,今用地陣而設險,以水泉而作固,連綿八百裏水上長城,胡虜縱有鐵騎,安能折衝?’說得好!”


    可門主卻背出其中一段,道:“然今緣邊守將,輪換頻頻,多非其才,難守疆界。敵虜一旦南侵,諸將倘若製禦無方,動誤國家,雖提貔虎之師,莫遏犬羊之眾。”


    寇準慨然道:“看來此文,你已了然於胸,是啊,官家太過縱容那些個無能之輩。”


    門主再拜道:“相公久在樞府,必知那王超傅潛之流,非大用之人,卻掌領大宋兵機,今三關重鎮,關乎社稷存亡,若使護國良將,成潛龍邸舊臣刀俎上魚肉,乃社稷之禍,百姓之害。今契丹蠢蠢欲動,勢必卷土重來,楊嗣、康保裔、範廷召、田紹斌等功勳老將,秦翰、桑讚、田敏、石普、張凝、蔚昭敏等年輕一輩,皆契丹畏懼之悍將,卻時時被潛龍邸舊臣掣肘,為將來計,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準點點頭,“甚是!楊延昭呢?”


    門主才笑道:“義兄之用,全在相公腹內。”


    寇準但笑不言,然而談到契丹秘密組織九部玄帳,寇準卻如在雲裏,門主便詳說其龐大羅網,今已深入大宋朝野,甚至後宮……


    飲罷三盞,寇準興致甚濃,道:“賢侄且說其三。”


    門主拜道:“治國理政,財為軍政根本,今天下財富利盡東南,而鹽鐵、戶部、度支三使、淮南六路轉運使、發運使,其人若用不當,則危害至深至巨。晚輩以為,當今天下,大宋理財聖手當首推陳恕。”


    寇準微笑,“然。”


    門主道:“然三使各行其事,中書另有計算,致使諸相於帑藏聚用兩不相知,無預於遠,相公怕深有苦味。而蠅營狗苟之輩乘此作奸犯科,其禍又難測。”


    寇準思量再三,道:“細說。”


    門主拜道:“家師曾告訴晚輩,言當今朝堂,能兼具韓信、蕭何之才略者,不乏其人,然又能備桑弘羊理財之智策者,唯相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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