覽罷,呂端就將信箋理了理,放在手中良久,見太後不出聲,便緩緩舒了口氣,稍稍安心道:


    “太後,官家久病,不可長久拖延,侍醫無能,草野之輩,興許能有大用,倘若……此人欺侮天子,那就是罪大莫及,臣再治其罪以謝天下,猶為不可,老臣以為,可當一試。”


    太後也喝了口茶,擔憂道:


    “如今人心惶惶,著實拖延不得,宰相即刻去處理吧。幾日來,老身身體也同枯木一般,有心無力,全憑宰相辛苦,勞你費心了,呂端!”


    太後忽然加重了語氣,“大宋朝局,就握在你的手裏了,你可要慎之再慎呐!”


    說罷,她便握緊了右拳頭,“老身想了好幾夜,現在決定,兩府三殿之務都由你決斷,隨時調命,任何風吹草動,你可得看清了。三司暫時也由你兼著,東南各道轉運使,你可得看好了。台垣也由你來管,隨時監察內外突變,必要時,可風聞言事,非常時期,為了我大宋江山社稷,也顧不得祖宗之法了。”


    呂端聽此一句,心內滾燙如火,長瘦的身子由不得就從凳子上順下來,繼而伏倒在地,後背已經汗流如注,“老臣,老臣惶恐!實不敢受命,豈能不盡股肱之力,忠貞之節!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邊感激伏拜,邊回想著“兩府、三殿、三司、台垣”。


    所謂“兩府”,乃東府“中書門下”,最高長官,加“平章事”,稱“宰相”;西府“樞密院”,掌中央軍政,最高長官樞密使稱“樞相”。


    所謂“三殿”,乃是七十萬禁軍統帥部,分為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長官分別稱為殿帥、馬帥、步帥。


    所謂“三司”,乃是鹽鐵司、度支司、戶部司,掌管天下財政大權,三司長官稱“計相”。


    所謂“台垣”,乃是中央監察機關,品級不大,但是權力極其廣布,可監察中央百官,哪怕宰相,都可以彈劾,甚至皇帝,都可以破其龍顏大怒之危,諷諫其謬誤。


    建國三十七年來,這是從未有過的權力巔峰。


    開國元勳,皇親國戚,曆任宰輔們,從來都不敢想象的國之重器,如今盡數落在呂端手裏。


    後世三百年皇帝,都不能輕易統覽一切權力,今日竟在太後的慈寧殿裏,被授予了已過花甲之齡,曾被譏笑為“糊塗宰相”的呂端手中。


    呂端俯身再拜,口內已然吞吐不知所言,“老臣年邁昏花,實在不能獨當重任,臣請寇準入朝輔政,先皇在位時,老臣與他在政事堂隔日押班知印,已經視為宰輔重臣,現在……”


    “好了好了,老身也累了,你趕快去找那個鄉野醫生吧,快,快快……”


    見太後好似使出了全身力氣,輕輕朝他揮了揮手,淚眼模糊中,呂端也不好再說什麽。剛要起來,卻發覺兩腿已然無力可使,遠處侍奉的太監都急忙跑過來。


    “老臣告退。”


    見著呂端的背影漸漸遠去,太後哀歎了一聲,繼而又喘了幾下,心中念道:


    “祖宗保佑,臣妾實在沒有辦法,如今內外騷動,一旦發生異象,臣妾死也不能擔負這江山社稷之危難呐,祖宗大德,蒼天在上,伏願我大宋安然度過此劫,願皇兒早日康複龍體……”


    念叨一會,她便又說了句呂端剛才推薦的名字:


    “寇準。”


    這位曾經讓太宗皇帝念念不忘而又咬牙切齒,寵愛有加而又愁眉苦臉,拍案叫絕而又夜半痛罵的人物,此時他的樣貌、神態、舉止、聲音、語氣……全都展現在太後的回憶之中。


    “寇準……”


    她又念叨了一句,思慮半晌,太後便搖了搖頭,“三十二歲,樞密副使,三十三歲,參知政事,年輕,太年輕了……”


    可她還是派人去打聽,寇準此時在什麽地方……


    本來,請個鄉野村醫,根本無需宰相親自出馬,然而,宋皇聖體金貴無上,呂端思前想後,還是要親自走一趟,去看看這是什麽樣的草澤神醫。


    吃了點尚食局送來的點心,呂端即刻就出了皇宮,乘著轎輿沿著三百米寬的禦道,直奔城南而去。因大宋皇帝陛下駕崩,京城內外,樸素如舊,渾不見往日輝煌燦爛的氣象。


    來到乾元樓前,呂端打開簾子,冷清清的宮門前後,隻有數位前內侍省的小廝在灑掃著。忽想起從前太宗登樓設宴的舊景。


    彼時乾元樓上,文武聚集,教坊樂中,縱情談笑,吟賞京城。


    “王者賜酺,推恩與眾共樂,所以表生平之盛世,契億兆之歡心。”


    皇帝說罷,那通衢長廊之上,山車旱船,朝往來如織。市肆百貨,遊戲娛樂,盡可列於禦道之上,南北通透,士農工商,讓詩人都難表言辭,隻能盡情享受。而今禦道的中央兩側,都各置籬笆柵欄,禁止通行。


    出了乾元門,修內司和八作司的工人正在修繕太廟,工期也快臨近了。過了秘書省、尚書省以及那莊嚴肅穆的開封府、相國寺,轎輿便在汴河與禦道的交叉口停下了。


    這就是大宋東京最為繁華的汴州橋街,官稱天漢橋,俗稱州橋。


    下了轎子,呂端南北望去,雖比往日樸素了許多,然不愧是帝國大都,滿城數十萬臣民,就數這裏最為繁華熱鬧,依舊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幾個侍衛隨從,緊緊跟在宰相身後,生怕路人碰到了呂端的身子。身著便服的宰相,白髯朗朗,依舊的莊肅威嚴。但現在他也如同百姓一般,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這背手緩步的老翁,便是當今大宋朝,不,是整個天下權力最大最盛的帝國宰相。


    嘈雜無比的街巷,商貿往來,即使是漢唐盛世也比不過。天子授予商貿的權利和恩澤,讓太宗朝三百萬賦稅中居然一半是商業稅收。


    自有生民以來,還沒有一個朝代,如此重視過商業貿易,商人地位史無前例地提高了。


    六十年後,一代大文豪蘇軾將跟著他的父親和弟弟,來到京城考科舉,他們將帶著眉山貨物來此經營,以便落戶東京。而法律規定,在汴京城內隻要住上一年,政府便承認戶籍。於是大宋皇都,將迎來世界史上第一個百萬大城市的輝煌。


    而現在,一切都正在進行。


    但今天,宰相無心於觀賞之事。


    “四海樓。”


    呂端在二十米外便望見了三個赫然大字,連當朝宰相都不得不搖頭讚歎,這酒樓實在是太壯麗了。


    “快!快去喊你們掌櫃子出來!”


    一侍衛習慣了呼前嗬後,剛說完,呂端便揮手止住了他,“不得放肆。”


    “是。”


    呂端想抬頭看了眼匾額,卻已經看不到了,那“四海樓”三個大字,太高了,如今隻能看見門前數位書法家留下的墨寶和讚譽。


    “東西南北,四海之內皆兄弟;


    春夏秋冬,千金之有貴登臨。”


    掃過一眼對聯,那呂端就吩咐道:


    “你們四個留在這等我,你們三人隨我進去。”


    呂端剛吩咐完,身後就吵鬧幾句,“幹什麽玩意的!趕緊走開,別擋道。”


    “還讓不讓人過了,滾開,長沒長眼呐!”


    一侍衛咬牙一回頭,隻見一個大腹便便的公子哥,仗著身邊五六個小廝,滿口胡言起來,完全沒把目上六位壯闊高大的侍衛放在眼裏。


    “你再說一句?”


    那侍衛已經變臉,剛要指著那人,另一侍衛一把打下他的手,轉身就給呂端讓了道路。本來呂端要給這即將出門的公子哥讓半個肩膀的空間,誰知,那人靠近呂端時便停下了。仰頭一乜呂端,上下瞅了瞅,口內便隨之一句,“都快入土的人了,來這地方,也不怕被擠著。”


    剛說完,沒等呂端眉頭一皺,那公子哥的身子,好似一塊肉餅一般,就飛也似的被扔出了擁擠的人群,隨後便是哭爹喊娘的痛不如死。


    “來人呐,快來救,救我……”


    小廝們還沒反應過來,卻不見了主子,腦袋裏的反應速度,跟不上手中拳頭的速度,齊齊都揮向他們眼目前突然一步踏腳,扔出主子的侍衛。


    誰知這是遲那時快,幾個侍衛全都沒動步子,呂端也沒動分毫,而幾個小廝卻全都飛身摔了出去,哭喊聲不絕於耳,但卻是幾層過往人之外了。


    驚慌,感歎,恐懼,來不及一下子都在客人們的心頭腦際旋轉,而句段已然進了四海樓。


    身後是嘈雜的人群,身前是來往的客人,呂端兩目所到之處,盡是樸素的裝扮,毫無心中曾經聽說過的燈紅酒綠,燦如豔霞。


    他們不知,此時,二樓到五樓四層之上,幾個分明的角落,全都站住了等待他的不速之客。


    五樓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見了一樓門前事故,朝旁邊一個十歲左右少年點頭一笑,那人便進了門內。


    “閣主,人已經來了。”


    門內商議著對策,而四層兩個十三歲的少年卻仍沉浸在剛才門口的見聞中。


    “奇怪了,這‘千斤拋’乃是等閑幫水上獨門絕技,怎麽會出現在大內?哎?如果碰到了‘千斤拋’,你怎麽應對?”


    可同伴卻口動不聞聲。


    “嗨!”


    “幹嘛啊?嚇我一跳。”


    “噓……”


    臨近一個高個子哥哥朝他倆做了個手勢,他倆頭一縮,伸個舌頭繼續小聲念叨著。


    “‘千斤拋’?遇到了不碰他不就得了,人家是‘沾身即出’,我幹嘛要死皮賴臉地貼近人家?”


    “那‘千斤散’呢?不管你貼不貼,人家都先來沾你。”


    一童認真地問道。


    “嘿,那不變成‘千斤沾’了,當人家是粽子啊,嘿嘿嘿。”


    “嘿啥嘿,堂主們都讚揚過‘千金散’,你別笑了,你看到‘排繡斬’了嗎?”


    “當然,可我就奇怪了,‘排繡斬’乃是歸藏密功,怎麽也會出現在大內呢?大內一定有高手在。”


    “好厲害!化袖為刀,非刀似刀,刷刷刷,幾個人就飛出去了。”


    可同伴撇了嘴,“都一樣,沾不到身都是白扯,你知道破解方法嗎?”


    “啊?還有破解方法啊?”


    小童聽“破解方法”四字,滿臉驚異,“啊怎麽破啊?”


    對方一個白眼翻過,“天呐,小閣主怎麽會派你來這的,一年前三才樓孟長老下來看我們,不說了句‘橫破順’嗎?金堂主半年前不就教我們‘玉帶功’了嘛,你都白練啦?還天才少年呢,走後門的吧……”


    說完對方就愣住了,“啊?我……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平時隻練‘抽空縱’了……”


    他邊小聲地自責邊問著對方的誌向,“你說你將來要成為‘七星閣’主呢?還是入‘五行堂’,還是在‘六合館’,或者是進入‘三才樓’……”


    “嗨嗨嗨,別坐白日夢了,還‘三才樓’呢?你怎麽不羽化登仙呢?”


    對方一樂,“可以啊,羽化登仙,那我就可以見到咱們禦虛門曆代大豪傑們了。”


    說著他就狂想起來。


    “嗨嗨嗨!你倆幹嘛呢,開會了。”


    見他倆一直在那說得不亦樂乎,對麵一十二歲少女,便氣生生走過來訓道:“看我回去,不告訴金堂主,教他罰你倆翻三天‘倒卷簾’,不吃不喝,哼!”


    剛說完,他倆就朝她吐個舌頭,誰知三樓一個十五歲少女走了上來,“風木,風鳴,水靈,你們還不趕快退下,木堂主要來了。”


    幾人一聽木堂主,趕緊跑去了各自房間。


    此刻,樓下已經有人去接應宰相呂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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