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玉羅刹大約隻有二十出頭,留披肩發,戴著發卡,身著當時最流行的女學生裝,在王亞樵臂膀環繞下笑靨如花。照片後背景,是老上海的虹口公園,再遠處可以見到“大日本聖戰祝捷大會”、“淞滬大捷”、“武運長久”等字樣的巨大橫幅。


    孔雀凝神看著照片,慢慢地點頭:“不錯,那就是玉羅刹,苗疆各地都有她的衣冠塚,墓碑上嵌著的就是這張照片。但我不知道,照片竟然是從這裏截取的。顧先生,請繼續往下說。”


    她與玉羅刹是相隔七十年的兩代煉蠱師,當她出生時,玉羅刹已經成了永遠的傳奇。就像中國人永遠銘記所有抗日英雄一樣,苗疆人也銘記玉羅刹,並奉為效仿追隨的偶像。葉天相信,這一刻孔雀已經將她與段承德之間的愛恨情仇放下。


    “這照片拍攝於1932年4月29日,地點是轟動一時的‘虹口公園爆炸案’現場,資料顯示,照片拍攝一小時後,即當日上午的11時,日軍的慶功會主席台被定時炸彈轟塌,侵華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及日居留民會長河端被炸死,日本駐華公使重光葵、艦隊司令野村、總領事村井等要人受傷,日軍官員傷亡程度為日俄戰爭以來前所未有的。此次爆炸案的策劃者,正是王亞樵。而那時候,兩人剛剛邂逅,正是兩情相悅、情深無限之時……”顧惜春接過遙控器,每按一次,銀幕上便出現王、玉二人深情款款的照片。


    曆史記載,1932年3月,中日停戰協議通過以後,日軍準備於4月29日天長節在上海虹口公園舉行慶祝大會。王亞樵得到消息後,著手策劃爆炸會場事宜。慶祝大會規定隻允許日本人、台灣人和朝鮮人參加,於是,王亞樵找到在上海的朝鮮人安昌浩協商,由王提供資金,安昌浩尋找人選,雙方議定後,王亞樵當即派人送去4萬大洋並提供炸彈。4月29日,安昌浩安排手下尹奉吉、安昌傑等進入會場,將暖水瓶炸彈放置在主席台邊上。當侵華日軍總司令大將白川義則上台演講時,炸彈被引爆。這次事件,沉重打擊了駐上海日軍的囂張氣焰,提振了中國軍隊的士氣。


    孔雀忽然皺起了眉:“顧先生,可是——”


    顧惜春立即回答:“我知道你要問什麽?苗疆煉蠱師一旦與男子發生肌膚之親,她自身的煉蠱術就會大打折扣,豢養的蠱蟲很可能反噬其主。這是煉蠱師最致命的罩門,根本無法解決。你一定奇怪,為什麽玉羅刹與王亞樵相愛,卻沒有影響到自身,仍然在日艦雪風號上展開了‘咒殺之戰’?”


    孔雀點頭:“沒錯,那是絕對違背常理的。難道說,她在長時間閉關修煉的狀態下,竟然突破了極限,進入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能境界?”


    男女間的情欲就像饑餓與咳嗽一般,當它來時,無法抵禦;當它走時,無法挽留。孔雀在這種事上栽了大跟頭,一生都糾結其中,無法解脫。段承德的負情,直接將她推入了失去煉蠱術、感情落空的雙重深淵。假如能像玉羅刹那樣,既獲得愛情,又不影響修煉蠱術,該是多麽兩全其美的好事啊。


    旁觀者清,葉天一眼看透了孔雀的心事,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人人渴求左右逢源的美事,但哪有那麽多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他的目光一轉,瞥見小彩正放下筷子,用紙巾擦幹淨嘴,無聲地站起來。


    “顧先生,你請說啊?你快說啊?”孔雀焦躁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惜春,仿佛對方的腦子裏就裝著打開寶藏的鑰匙。


    顧惜春似乎想要賣個關子,使個眼色,旁邊的女孩子就開門走了出去。


    關門之前,門縫裏湧進一陣無影無形的風。葉天下意識地轉頭,盯住女孩子的背影,順便抽動了幾下鼻子,深深地嗅了嗅那陣風裏蘊含的東西。


    “香不香?”司空摘星斜著身子,躲在桌子下麵,悄悄地調侃葉天。他以為葉天是在嗅離去的女孩子身上的脂粉香味,這句話極盡輕佻、曖昧之能事。


    葉天苦笑:“不知道,我感冒了,聞不到。”那是假話,因為他非但沒感冒、能聞到,而且從風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司空摘星轉了轉眼珠,也學著葉天的樣子抽動鼻子嗅了嗅。


    葉天的眉心不知不覺皺起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種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殺機正悄然自門外滲入。事實上,他從四大家子墳村離開後,深知青龍勢力並未遠去,而是一路陰魂不散地盯梢過來,隨時都可能出現。要想徹底解決這問題,必得經過一場斬釘截鐵、砍瓜切菜一般的終極殺戮。就像農民們秋後在莊稼地裏燒荒一般,隻有連夜空都一起照亮的熊熊野火,才能一幹二淨地解決問題。


    他的目光盯上了圓桌正中的一瓶紅酒,瓶中酒色殷紅如血,似乎如讖語一般,預示著本方與青龍一方的最終結局——“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血盡人亡,不死不休。”


    巴格達一戰,是盟軍與紅龍的正麵交鋒,最終前者以壓倒性的優勢犁庭掃穴而勝。當時葉天隻是盟軍這架龐大的戰爭機器上一顆小小的螺絲釘,承擔的壓力極小。今日,他卻要獨力麵對青龍以及“十二星座殺手”,還要分心應付來自各方麵勢力的不斷騷擾,壓力之大、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司空,也許我們應該——”他轉過身,想要跟司空摘星商談些什麽,但後者立刻上身後仰,擺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勢。


    “啊對了,我正好想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撈到什麽寶貝。”司空摘星笑嘻嘻地說著,繞開葉天的座位,扭身向外走,緊趕著女孩子的後腳出去。


    葉天唯有連連苦笑而已,他理解司空摘星的苦衷,不會埋怨對方。亂局之中,聰明人都懂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務求全身而退。


    “也許隻有方純,能真心實意地跟我一起共同進退了。”他輕歎了一聲,把對方純的思念深深地埋進心底裏去。


    “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為什麽大煉蠱師玉羅刹與王亞樵明明好上了,自身卻毫發無損?”顧惜春笑起來。他的模樣,像一名經驗豐富的漁夫,正不動聲色地盯著已經咬餌上鉤的魚兒。


    “是啊,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難道代代相傳的煉蠱術裏還有什麽另類訣竅是我不知道的?”孔雀一急,單掌猛拍桌子,令杯盤碗碟一起叮叮當當地跳起來,造成了小小的混亂。


    小彩按住桌子,挺胸站起來,低聲說:“那個問題簡單得很,他們隻是誌趣相投的朋友,而不是男女間的戀人。或者說,他們為了一份共同的事業目標走到一起來,而不是為了感情。你仔細看看那男人的眼神,堅決沉重如同磐石,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創大業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改變自己的誌向,就像——葉叔叔一樣。”


    她回身向著葉天,略顯萎靡的臉上浮起蒼白的微笑,會說話的大眼睛連續眨了幾下。一路之上,她是那樣沉默,大家都忽略了她、遺忘了她。此刻突然開口,並且用成年人的口吻講話,令眾人全都小小地吃了一驚。


    “你小小年紀懂什麽?”孔雀愕然。


    小彩嘴角浮上了疲憊的微笑:“我為什麽不懂?自從血咒出現在蝴蝶山莊後,我就長大了,能看穿一切,包括死亡在內。孔雀阿姨,從前的你做錯了事,卻全都怨在別人頭上,用那麽狠毒的手段攻擊我的家人。現在,媽媽和哥哥都已經躺在冰冷的鐵床上,為爸爸贖罪。很快,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可我不得不說,你錯了,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我們都沒有被血咒嚇倒,仍然堅強地活著,準備足足地活上一百年。我將爸爸比作王亞樵,把你比作玉羅刹,他們的一生雖然短暫急促,卻升華為天下聞名的大英雄。你呢?是繼續複仇,血咒殺人呢?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她被反複地劫持、解救,在顛沛流離中的強自忍耐著、壓抑著。這種不規則的生活,能促成一個人的快速成熟,並形成真正完整的個人世界觀。


    孔雀又驚又怒,騰地一聲站起來,要撲向小彩。


    葉天的動作比她更快,搶在前麵,攬住小彩的腰,旋身滑到一邊去。


    小彩的身體又輕又瘦,聲音又軟又細,雙臂勾住葉天的脖子,趴在他耳邊說:“葉叔叔,我知道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你是江湖上的大英雄,以前是,以後是,永遠都是,就像屏幕上的那個人。”


    葉天連退幾步後,已經到了屏幕前麵,與畫麵中的王亞樵並肩站在一起。


    “像他?小彩,你太高抬我了。”葉天又是一聲苦笑,右手一抬,飛刀嘯叫著翩然飛出,半空劃了個不規則的圓弧,逼退孔雀,又落回手中。


    孔雀速退,左側腮邊滴落一行紅燦燦的血珠。


    “各位,我絕對已經手下留情了,大家最好別碰她,別打她的主意。”葉天冷靜地左右看看,一句話同時針對顧惜春、孔雀兩個,然後垂下頭,望著小彩,低聲問,“你真的看懂了這些照片?”


    小彩乖巧地點點頭:“是呀,眼睛是心靈的窗子,眼神什麽樣,我就能猜到他的想法。玉羅刹筆直地向前看,對未來充滿了美妙的憧憬。也就是說,她無比相信旁邊的人,願意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托付給他。葉叔叔,我還看出,你跟方姐姐情深似海,難舍難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分開。”


    葉天被她逗笑了,畢竟小彩還那麽小,說出這些話顯得極其幼稚而可笑。


    “她猜對了,玉羅刹死心塌地地追隨王亞樵,幾度要嫁,都被王亞樵阻攔住。他總是說,來日方長,必定會給你名分。實際上,他的用意是令玉羅刹保持大煉蠱師的絕對實力,隨時加入戰局,決定成敗。台島那邊的曆史學家和戰爭專家做過詳細分析,當時的王亞樵野心極大,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中國南北綠林的第一盟主,要與各大政黨平起平坐。於是,他把驅逐日寇、拯救中國當成了自己分內的事,而不僅僅將斧頭幫作為政府抗日主流大軍的脅從者。這種劃時代的大人物,是不會任由兒女私情破壞救國大計的,所以他對玉羅刹的愛包含了更深層的意義。說得極端一些,他是在利用玉羅刹,隻把玉羅刹視作手底下的一名殺手。”顧惜春回頭望著屏幕,有些惋惜,又有些感傷。


    小彩掙開葉天的手,屈膝落地,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顧先生,你說的不對,他們兩個的想法,完全不是這樣的。”


    她走上前,踮起腳尖,右手覆蓋在照片中玉羅刹的心口位置。


    “小孩子懂什麽?”顧惜春不屑地揮了揮手,準備繼續陳述下去。


    葉天立刻做了個“稍待”的手勢,阻止顧惜春,給小彩發表意見的機會。


    刹那間,幕布無風自動,微微震顫著,以小彩的手掌為中心,向四麵泛出一圈圈漣漪,仿佛被一顆石子擊中的波心。於是,玉羅刹與王亞樵的形象也扭曲顫抖著,兩張臉上也仿佛有了不斷變化的表情。


    關於王亞樵一生的正邪、對錯,後世眾說紛紜,因為他曾與戴笠、胡宗南等人結拜兄弟,平生交友魚龍混雜,為達目的,可以使出任何手段。公平說,他隻能被稱為亂世中的一代梟雄。


    按照顧惜春的說法,王亞樵用感情籠絡玉羅刹,然後借用對方的煉蠱術攻擊日寇,也不算是什麽大錯。八年抗戰中,所有中國人都自覺地結成統一戰線,全民皆兵,抗擊強敵。玉羅刹是中國人,她有責任為了國家做出犧牲。


    葉天從側麵看著小彩,漸漸發現,她臉上的神情越來越莊重嚴肅,眼神向上仰視,與照片中的玉羅刹四目對接。


    顧惜春鬱悶地幹了一杯酒,自言自語地問:“司空摘星去哪裏了?這家夥,坑蒙拐騙偷樣樣精通,別在這裏搞出什麽事來。”他站起身走出去,沒再看葉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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