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慈諳的話,讓張玘一時間覺得眼前一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停滯了一般,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眩暈感。


    “他是鄞朝的血脈?”


    那……


    張玘幾乎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怎麽能夠做出那樣的事?


    他怎麽可以!


    “是。”


    龐慈諳看著兒子不可置信的眼神,有些羞愧和無奈地垂下了頭。


    她當時得知真相後,何嚐不是這般反應呢?


    她在房間內吐得天昏地暗,甚至見到張聘後的第一反應,便是鋪天蓋地翻湧上來的惡心。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是知道這一切的……


    “在得知了這一切後,民婦很快就病了。其實,民婦也知曉自己為何而病,也不是沒想過掙紮。畢竟,誰想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去呢?可很快,民婦便發覺,自己其實根本掙紮不了。他用一雙兒女,就可以讓一個母親甘願去死。哪怕知道他有可能隻是拿著兩個孩子言語威脅,可哪個母親願意去賭這份可能呢?”


    更何況,龐慈諳覺得,張聘可不是那種顧念親情之人。


    如今再說起往事,龐慈諳也慢慢釋然了。


    當初,她對秦姝的存在掩耳盜鈴隻作默許,如今這一切,或許也是報應。


    人行惡事,終有一日會食惡果。


    “殿下,當年之事,民婦並不算是無辜,民婦不求殿下開恩饒恕,律法如何懲處,便如何懲處,民婦絕無二言,悉聽發落。隻是,當年民婦嫁入張家,曾帶了一份嫁妝。按照大雍律法,無論夫家是何罪行,如何抄家滅族,都不會牽連到這份嫁妝。民婦想求殿下,將這份嫁妝一分為三,一份予民婦那遠嫁皇都的女兒,剩下兩份予淼漪和張瓚姐弟。是民婦對不起他們,請殿下開恩成全!”


    她的女兒張淼瀅已經嫁人,此次怕也是要被波及到。


    留下一點銀錢給她,也是傍身之用。


    至於張淼漪和張瓚,她對這兩個孩子一直沒有什麽偏幫之處,可自認也沒有特別苛責過他們。


    可終究,自己還是欠著他們的。


    這是自己的罪孽,一輩子也贖不清了。


    隻希望,這些東西能稍微彌補一些吧。


    “好。本宮允你這樁請求。”


    宣明曜點了頭。


    其實,張淼漪和張瓚,除了龐慈諳所說的這份嫁妝外,東方隨之也為他們留了不少東西。


    東方家並非全部毀於一場大火,東方隨之已經提前轉移了一部分銀錢。


    大頭,是給宣明曜的投誠之禮,剩下的,則是留給了張淼漪姐弟。


    他們二人雖然是張聘的家眷,但因著檢舉有功,也從罪臣家眷的身份脫身,張淼漪正打算帶著樊姨娘和張瓚離開兩江。


    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有著太多回憶。


    好的,不好的。


    她打算拋開這一切,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準備去長鷺書院,那是大雍少有的女子書院,且開創此書院的乃是大雍的開國皇後,雖幾代下來沒落了一些,但到底底蘊還在,能夠進入這間書院,也可獲得書院庇護,對她們三人來說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和出路。


    而且,張淼漪想,她是喜歡讀書的。


    那種靠著自己的努力就能無限成長和充盈自身的感覺,她真的很喜歡。


    而且……


    哥哥也是很喜歡讀書的吧。


    兩江的隨郎,曾經也是天資出眾的神童。


    隻是很快,他便平寂下來,雖然比之常人遠遠勝之,但比起他那位兩江雙璧的兄長就多有不及了。


    直到如今,張淼漪才明白。


    他隻是自己選擇了沉寂,選擇了甘於成為眾人口中傷仲永的歎息。


    這一次,或許她是帶著兩個人的夢想。


    她不想再做才名被拿來待價而沽的貨物。


    她要做回自己,真正為自己而活。


    東方隨之死後並沒有留下屍身,所以,張淼漪帶了曾經東方隨之與她的那封婚書。


    她曾以為,這封婚書是她算計得來的。


    如今卻知曉,這其實是哥哥對她最大的疼愛。


    他曾經是盡了全力想將自己帶出太守府的。


    昨日,張淼漪懷揣著那封婚書,已經帶著樊姨娘和張瓚離開了宛陵。


    不過宣明曜知道她的去處,讓人把這些東西送去便也是了。


    聽到宣明曜的回答,龐慈諳終於鬆了最後一口氣。


    玘兒想保下自己,可在她看來,隻有真正為自己的罪行贖罪之後,她或許才能重頭再活一次。


    “民婦,叩謝殿下!”


    張玘和龐慈諳被關押了起來。


    他們是罪臣家眷,且張玘還涉及到了鄉試舞弊一案。


    此案雖然因著兩江叛亂的事暫時被擱置,但馬上便是秋闈鄉試,明年三月更是春闈會試,舞弊一事還是要有個交代的。


    否則,這天下如此多的書生學子又如何安心?


    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沒鬧出來就罷了。


    但既然鬧到場麵上了,就必須查。


    張玘知道,自己的結局不會好到哪裏去。


    或許不會丟了性命,但功名利祿這輩子於他而言便是一種奢望了。


    隻是,張玘釋然一笑。


    他總算誰都不欠了。


    兩日後,宣明曜跟隨大軍啟程返回皇都。


    隨她一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


    傅遙光。


    傅遙光的病雖然還未完全治好,但他已經在聖上處掛了名號,此次聖上欽點他上皇都複命。


    這於他而言,也是進入仕途的絕佳機會。


    傅家已經退出了皇都太久,是時候該回來了。


    雖然已經在宣明曜麵前暴露了自己會武的事,但傅遙光可沒想讓皇都眾人知道自己的這張底牌。


    傅家人可是出了名的短命,雖然如今這奇症治好了,可若是留一個體弱多病的症候,似乎也沒什麽毛病。


    打定了走文弱書生路線的傅遙光,自然是一路馬車跟隨大軍。


    而同在馬車上的,除了他的書童青嵩,還有一個麵覆銀具的男子。


    他便是傅遙光的武師父,也是教授他刀法的神秘刀客。


    隻是今日,他並沒有隨身帶那柄顯眼的苗刀。


    “師父,您其實可以不隨我一同回去的。”


    傅遙光拿起麵前矮桌上的茶壺,姿態閑雅地倒了一杯茶水,而後雙手遞到了刀客麵前。


    刀客抬起右手,摘下了臉上的麵具。


    在那麵具之下,竟是一張可止小兒夜啼的麵孔。


    一道猙獰疤痕幾乎將整個麵部從中間豎著斬開兩半,鼻子更是都被削去了大半。


    那道傷疤,將原本堅毅俊朗的麵龐變得駭人無比,幾乎讓人不敢再抬頭看第二眼。


    不過,傅遙光早已熟悉了這道傷疤。


    他和父親一起撿到師父的時候,他臉上的傷疤比這還要嚇人,那時候的傷疤是剛剛新鮮砍出來的傷口,血肉朝外猙獰翻開。


    這麽多年了,提起皇都,提起曾經,師父都是諱莫如深的態度。


    如今,竟是願意主動回去,倒是讓傅遙光覺得有些意外。


    男子緩緩喝完了那盞茶,雖然麵容上的傷疤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的動作卻是出乎意料的風流雅致,與他身上森氣凜然的氣質迥然不同。


    “我回皇都,是要報我自己的仇。”


    沙啞的嗓音響起,男子抬眸看向馬車車門的方向。


    仿若透過這道車門,看到了馬車前方那駕屬於樂安公主的馬車。


    “我和樂安公主,做了一個約定。”


    一個,或許能讓他在有生之年複仇成功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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