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景王殿下是和宣巍不同,她不會用我和驚蟄的性命要挾你,也願意放我們走。可阿寶,易地而處,若你是景王,你會長久放心地用一個沒有任何手段可以牽製住他的人嗎?”


    刑澍一時無言。


    他不會。


    或者說,任何一個上位者都不會。


    “你還年輕,你的前程不該止於太平司。我能看出來的事你自然也能看出來。景王不簡單,她是個心有謀算之人。你跟著她,自會有一番前程。就算你於榮華富貴無意,可難道,你不想成為一個光明正大能被世人敬仰的人嗎?”


    曾宛一眼便看出了刑澍最大的心結所在。


    自卑。


    說來可笑,誰又能想到堂堂太平司掌司使,威風凜凜的刑大人會自卑。


    可事實就是如此。


    曾宛看得很明白。


    在行宮時,他是不被生父承認的“野種”。


    這行宮裏隨便一個宮女內侍都比他“高貴”幾分,任憑是誰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罵上幾句。


    自己和驚蟄雖然會護著他,可她們二人終究也不過是最底層的宮女,力有不逮,有時常常自身都難保。


    後來去了太平司,他必須隱瞞自己的身世,清楚地知道自己明明有父有母,卻不得不和這些精心挑選來的孤兒一起爭搶那為數不多的活下去的機會。


    在太平司內的每一日,都如同在懸崖峭壁邊上行走,帶著足以將他覆滅的秘密,不光要活下去,還要表現得足夠出挑,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以期讓被扣在行宮內的生母能夠過得舒坦一些。


    他一路走來,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任何可以說知心話的人。


    他在太平司內,做的是刀尖舔血的陰私之事,百姓們眼中,他是朝廷鷹犬;百官眼中,他是手染鮮血的劊子手;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他不過是一個用來平衡太平司內部勢力的棋子。


    沒有人真正肯定過他。


    所以……


    “景王殿下或許隻是此時需要用你,但隻要你表現出應有的價值,我想,她會給你這個機會的。從宣元景和宣巍這件事,你應該也能察覺出來,她和如今那位陛下是不一樣的,不是嗎?既如此,那便給出足夠的誠心。我和驚蟄,去哪裏都是全新的天地,錦州很好,你無須擔心。”


    對我們很好。


    對你,也很好。


    任何上位者都必須手裏抓著一些把柄才敢真正重用底下的人。


    全無顧忌的手下,任何人都不敢盡信。


    這是一種牽製,也是一種信任的前提。


    所以,她和驚蟄,願意去做這個把柄。


    左右景王也不會圈禁她們,有人在周邊暗中保護,於她們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刑澍久久未曾言語,隻是在最後離開時,去見了慕驚蟄,長久地抱了她許久。


    驚蟄有些懵懂無措地看向曾宛。


    而曾宛隻是笑了笑。


    “驚蟄,跟阿寶好好告別一下吧,我們要去一個新的地方住一些日子,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和阿寶見麵了。”


    很長時間不能見麵。


    驚蟄下意識想到了自己之前被關在院子裏的那些日子。


    她看著月亮升起又落下了許多次,卻怎麽也見不到阿寶和小宛兒。


    他們再出現的時候,每個人都變了模樣。


    這一次,又要分別了嗎?


    她癟了癟嘴,有些想哭。


    可看到小宛兒那溫柔的眼神,想到她說的會一直陪著自己,驚蟄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刑澍。


    “阿寶要好好照顧自己,下次見麵,不要變成白頭發的老頭子了。”


    阿寶一變模樣,她總是要花好大的功夫才能認出他。


    不要變了。


    伴隨著那雙手緩緩抱住他,刑澍整個身子都僵了。


    但緊接著,是眼底湧上來的一點熱意。


    刑澍仰起頭,將那點子熱意逼回眼底,然後,放開了懷中瘦弱的女人。


    “嗯,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也是。”


    告別了親人後,刑澍仿若也終於完成了遲來許久的真正成長。


    他終於真正開始認可刑澍這重身份和名字,對待宣明曜所吩咐下的差事也越發用心起來。


    淩硯“自盡”的案子,他也很快搜集到了相關證據,在事發後的第五日,刑澍帶著相關證物證詞入宮奏稟案情。


    “所以,淩硯並非自殺。”


    聖上以審視的目光看著那厚厚的一遝相關證詞。


    五日的時間,足夠太平司將淩硯身邊所有親近之人提審個遍,這其中“有用”的證詞自然數量龐雜,看得聖上隻覺自己的頭風之症都快要犯了。


    好在,刑澍上來便直接說了太平司的調查結果,倒是讓聖上能夠鬆緩一二。


    “是,仵作已經仔細查驗過淩尚書的屍身,的確是利刃割喉而亡。隻是,微臣拷問過淩尚書身邊伺候的書童和仆從,也查問過淩尚書的一應妻妾。他們皆說,淩尚書雖然在外慣用右手寫字,但實際,他最常用的手是左手,日常起居行走之間,也慣用左手持物。而如今屍身上的傷口,根據傷口的切入位置和力道,可以判斷是右手起刃,這顯然不符合淩尚書的習慣。”


    在外用右手寫字,說白了不過是為了不引人注目。


    畢竟書院的先生教授習字之時,也都是教的如何右手發力揮毫。


    加之科舉中所有人必須統一用館閣體寫字,這種字體風格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用右手寫來更加規範平整,所以淩硯早在書院讀書之時便強行改過了自己的習字慣用手。


    除了他府中貼身伺候的一些人,的確甚少有人知曉,淩尚書居然是個左撇子。


    而一個人自盡之時,難道還會特意用不順手的右手去落刀嗎?


    隻這一點,便讓淩硯的死疑點重重。


    “繼續說。”


    聖上冷聲道。


    “除此之外,微臣和紀大人一起查驗過那些賬冊,微臣雖然對戶部事務不甚通曉,但那賬冊卻是一眼就能看出問題。因為,那其中有數本賬冊都是特意做舊過的。”


    “做舊?”


    “是。”


    刑澍主動拿出自己所帶來的一本對照的賬冊。


    “陛下請看,您禦案之上的賬冊,是從淩尚書府上拿來的,看起來紙張微微泛黃,似乎有些年頭。可太平司內之前曾經見過此等伎倆,這並非歲月流逝加之未曾保存完好所導致的紙張泛黃,而是用藥造成的景象。”


    說完,刑澍掏出懷中的一個巴掌大小的藥瓶,小心在自己拿著的手中的賬冊一角撒了幾滴。


    聖上雖然隔著刑澍有一些距離,但還是能夠肉眼清楚地看到,那藥水落下的地方迅速泛起了自然的微黃,甚至連紙張都有些微微蜷縮,仿若被人頻繁翻閱所導致的一般。


    眨眼間的功夫,一本嶄新的書冊便成了有些年頭的模樣。


    從外表上看,幾乎和他禦案上那本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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