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幾日之前,宣元景所說的這番話,聖上應當是比較滿意的。


    在他看來,漠北雖然有狼子野心,但仗,最好是能不打則不打。


    一場戰爭,消耗的是流水一般的國庫銀兩,更要承擔起萬一失敗的可能。


    成,自然是好,他日史書工筆之下,都會有這一番功績。


    可若是敗了呢?


    他就成了大雍的罪人,甚至有可能輸掉大雍的江山,輸掉自己在史冊上的名聲。


    大雍不是沒有這般的君主。


    比如,他的曾祖父,大雍的章孝帝。


    當年在他執政期間,大雍在同漠北的戰役中一蹶不振,被漠北連下六座城池,北線幾近失守。


    最後,是用了二十多萬士兵的性命,方才生生奪回了被掠奪走的城池。


    主將是當時蕭皇後的親弟弟平原侯,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皇都連發十二道急旨先後更換了六位主將,五位都死在了漠北的攻勢之下。


    最後,雖是將漠北從大雍疆土之上趕了出去,可這結果,根本說不上一句勝利。


    皇都各大世家幾乎家家掛白,連親王都死了兩位。


    章孝帝文韜武略,樣樣出眾,執政期間也不過不少能人名臣。


    可所有人提起他,第一時間想起的,都是這場戰事。


    那般慘烈的結果,幾乎影響了後麵每一位繼任的大雍皇帝。


    聖上自然也是如此。


    雖說漠北這些年來一直對大雍騷擾不斷,可終究不是戰火四麵燎原而起的緊迫程度。


    小打小鬧,便也過去了。


    漠北一直是心腹大患,聖上雖年輕時也曾有過野心,想要收服漠北,成就史冊之上的無上功勳。


    可終究,想象是想象,現實是現實。


    他無法承擔戰爭失敗所帶來的後果。


    他不想成為下一個章孝帝。


    但如今,他的心態卻有了些改變。


    他已然命不久矣。


    昨夜,他徹夜未眠。


    他翻來覆去想了一夜。


    從自己孤立無援的皇子時期,到初登大寶之時的意氣風發,再到後來被一個又一個女人害成如今模樣的悔不當初。


    紀容卿、安靜越、上官令好、張盼兒。


    自己貴為天子,卻毀在了這四個女人身上。


    盡管無法接受,但成安的話,還是讓他不得不直麵這個現實。


    “陛下,您萬不可再動大怒了。一旦肝火旺盛牽一發而動全身,很有可能……”


    成安的話沒敢再說下去。


    但聖上已然明白了。


    很有可能這一年的日子都保不住了。


    如果,他餘下的日子隻有那麽多了。


    他如何才能夠在青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呢?


    雖然他總是自恃明君,但其實聖上心中也清楚,比起大雍曆代開疆拓土或是大興變革的君主,他在其中,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員。


    十年後,百年後,千年後,還會有多少人記得宣鈞這個名字?


    他也是有野心的。


    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的豪情壯誌逐漸湮沒在了所謂的平衡和權宜之中,但哪個君王不想後世萬代提起自己的名字時,與之相伴的是真心實意的誇讚和敬佩。


    他日,或許大雍也會有消失的一日,但他的名字卻可以伴隨著那些功績長存。


    漠北,很可能便是他不多日子裏最後的那個機會了。


    聽到聖上的問話,宣明曜不疾不徐道。


    “太子所言,有一定道理。”


    景王竟也是讚同太子的?


    聖上不滿地皺起眉頭。


    一年的光景,根本不足以徹底蕩平漠北。


    漠北人全民尚武,便是女子也可上戰場殺敵,這便造就了他們全民皆兵的國情。


    而大雍這些年來重文輕武,雖說不至於毫無武將可用,但就算能夠選出足以擔當重任的主將,底下的士兵卻是無法直接和漠北抗衡的。


    畢竟這些年來朝廷一直不注重對士兵的培養。


    隻能說養著軍隊,卻未曾將其好好磨礪出鋒芒。


    與漠北的直麵戰場上,大雍隻能用人命去填平這份差距。


    這場戰爭,必然會很難打。


    三年?


    五年?


    甚至更久。


    他有生之年,是很難看到攻破漠北之日了。


    所以,他必須要選定一位強硬一些的繼承人,在他死後,依舊可以秉承他的意願,持續不斷地朝著漠北增兵施壓。


    直到最後,戰勝漠北,將大雍的疆土再北進一步。


    那個繼承人,會成為大雍曆史上一統北疆的第一人。


    而自己,作為這場北征之戰的發起者,也將名留青史,成為這份功勳的締造者。


    這便是聖上畢生所渴求的東西。


    青史留名,得到全天下乃至後世萬萬世子民的認可。


    所以,他並不看好宣元景。


    他太溫和了。


    一個溫和的君主,放在過往,自己雖也會有不滿,但看在他如今是自己唯一能承繼皇位的皇子份上,這些不滿也是能夠壓下的。


    但如今,不行。


    他的溫和,隻會讓他在自己死後,畏縮地命令大軍撤回,繼續和漠北維持著那虛假的和平。


    自己所做出的攻打命令,將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別說名留史冊,他日後怕是隻會在史書之上留下一句決策失誤的荒唐點評。


    這絕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本以為明月奴會支持主戰。


    畢竟她一向風格就是如此。


    卻沒想到,今日她竟然也有支持太子的意思。


    難道在戰事之上,她也怯懦了?!


    好在,宣明曜接下來的話打破了他的疑慮。


    “太子所言確有一定道理,但兒臣卻不以為然。難道這些年來,大雍對待漠北還不夠寬仁嗎?六十年前,漠北挑起戰事,屠戮北疆三十六座村莊,造成近萬百姓慘死。大雍將士俘虜了三千餘名漠北士兵,打算血債血償,以這些士兵的血祭奠百姓亡魂。可那時漠北提出和談,最終,為了兩國和平,大雍放了那些士兵,換來了六年的邊關安定。”


    “十二年前,漠北搶掠乾北馬場,大雍損失了四千多匹精銳戰馬,可在兩個月後,漠北軍營瘟疫爆發,也是父皇您命人前去給漠北人送去良藥,才救了那一軍營的士兵。難道如此舉動,還不夠上國風範嗎?”


    宣明曜不著痕跡在自己父皇那有限的功績中尋找一些可以拿出來說的點。


    盡管她也早已從元定安處得知,當初讓人去給漠北軍營送藥,純粹是父皇自己不想打了,他承受不了戰事帶來的銀兩和軍需消耗,更無法承擔若是一直打下去失敗的後果。


    當時大雍雖然看似占據上風,但實則也是腹背受敵。


    國庫銀兩不足,西越虎視眈眈。


    父皇不想再繼續打下去了。


    所以,他選擇用所謂的恩情,換來一次和談。


    當然,宣明曜如今提起,自然“褒揚”的是聖上寬仁的行事,以及貶斥漠北的不識好歹。


    “這些年來,大雍對待漠北的仁心,何曾換來他們的真心?漠北屢次冒犯我大雍,明麵上看是他們賊心不死,依舊想要重燃戰火。可在兒臣看來,這也是一種試探,試探大雍的實力和底牌。若是一味忍下去,隻會讓漠北覺得大雍軟弱可欺,更助長了他們的士氣。如此,才是真的於戰事不利。”


    這話中的意思,聖上倒是有些滿意之色了。


    “所以,你是主戰?”


    “是,也不是。”


    宣明曜的回答再度出乎了聖上的意料。


    打或者不打,這其中根本沒有緩衝地帶,她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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