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猛地一疼。


    好似被蒼鷹破開了胸膛,就用那尖銳的爪尖攫住了她的心口,一時心如刀割,悲不自勝。


    好似當頭一棒,這棒子就這麽劈頭蓋頂地朝她砸了下來。


    是因知道了她是個無用廢物,因而這些日子早早地就去尋更合適的人了。


    那她,就再也回不到謝玄身邊,也再見不到謝玄了。


    那人隻是平靜說話,語氣疏離涼薄。


    阿磐眉目低垂,眼底悲涼浮漫。


    心裏的酸澀似了無盡頭的苦海,眼淚凝著,在眸中轉著,滾著。


    悵悵然,戚戚然,怏怏然,怔怔然,束手無策,也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麽辦了。


    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一句,“那阿磐呢?”


    若不必再去魏營,她好似也沒什麽用處了。


    無用則棄之,在千機門並沒有什麽覺得奇怪的。


    那人似笑非笑,“留下。”


    阿磐喃喃問道,“留下......幹什麽?”


    那人伸手過來,拂去她散亂的發絲,拂去了發絲,旋即輕撫在她那紅腫的臉頰。


    便是力道不重,亦兀然使她一激靈,打了好一個冷戰。


    她如今畏懼蕭延年,已是畏之如豺狼。


    那隻手輕撫了多久,摩挲了多久,就使她栗栗危懼了多久。


    斂氣屏聲,繃著每一根經筋,直到摩挲停下,那人高高抬起了她的下巴。


    凝了霜的眸子俯睨著,薄唇啟著,“留在寡人身邊。”


    阿磐心中已是一片空白,腦中混混沌沌,空空如也。


    恍恍惚惚地想起來,煙花爆開的那一夜,她曾跪伏在地,說阿磐無用,做不成細作。


    說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那時她隻會求人,她說,主人留阿磐在千機門,阿磐就在主人身邊侍奉湯藥,阿磐什麽都會做。


    可那人不曾留她,那人說,連你父親的罪,你都贖不完,還談什麽留在寡人身邊。


    那時她想留,但主人不留。


    如今她不想留,但主人要留。


    她的主人身形清瘦,因曾受過重傷,如今甚至仍有些虛弱單薄,這隻捏住她下巴的手,也許她起身重重地一推,就能將他推倒。


    但這隻手就似扼住了她的命脈,扼住了她命運的咽喉。


    扼住了就隻能忍著,受著,低眉順眼,俯首貼耳,奴顏婢膝。


    沒有人敢去衝撞中山的主人。


    阿磐兀自怔忪,那人先開了口,“自己求的,如今不願了?”


    “主人......阿磐背負父親的罪,不知道怎樣侍奉主人......”


    她的脖頸已是極酸,然被那人單手控著,那矜貴的指節在她咽喉處有意無意地拿捏,她極力撐著脖子,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人笑了一聲,“怎樣侍奉謝玄,便怎樣侍奉寡人。”


    阿磐臉色一白,她侍奉謝玄,大多都在榻上。沒日沒夜,也無休無止。


    好似聽見陸商在一旁急三火四地說話,“主人!這殘花敗柳,主人不嫌汙穢?”


    若是從前聽了這樣的話,她心裏必要掀起波瀾,如今卻風平浪靜,如一潭死水。


    她想,隻要不留下來,隻要不去侍奉蕭延年,說她殘花敗柳,說她狐媚惑主,也都沒什麽了不得的,她全都認下。


    她甚至順著陸商的話說了下去,“阿磐汙穢,不敢髒了主人。”


    可鎖住她咽喉的人薄唇輕啟,他說,“不嫌你髒。”


    阿磐眸中一濕。


    她隻侍奉過謝玄一人,她知道自己原本也幹幹淨淨。


    借了衛姝的身份回魏王父身邊,蕭延年早就說她是中山的軍人,身子隻不過是她的武器,因而她不算營妓。


    可適才蕭延年說了“不嫌你髒”,便是認定了她的不幹淨。


    那人眉頭一壓,那雙平素溫潤的眸子裏寒光乍現,“你愛上他了。”


    是,蕭延年也是在同一日告誡過她,永不許對魏人動情。


    而今那人抽絲剝繭,把她心裏所想試探了個清清楚楚。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著,“阿磐怎會......怎會愛上魏人......”


    隻有她自己知道,從認出謝玄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自己已經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麵前的人從齒間溢出來一聲輕笑,“瞧你,這半人半鬼的模樣,他可還會要你?”


    阿磐臉色煞白,不由地抬眸從蕭延年的眼裏端量自己。


    是了,你瞧。


    披頭散發,那散亂的發絲掩住了小半張臉,也掩去了一半額頭的疤。


    餘下的半張臉腫著,嘴角的血淌著,殷紅紅的一條驚心刺目,袍袖於小臂處長長破開,也露出內裏一道直直的刀痕。


    哦,頸窩處還有幾塊淤青,不知是何時從何處弄出來的。


    是了,她如今不人不鬼的,披頭跣足,十分狼狽。


    這樣的人,肮髒低賤,如一灘爛泥,中軍大帳裏的人金尊玉貴,決然是不會再要了。


    恍恍然失了神,又聽見蕭延年朝室內的人命道,“帶去洗淨,榻上伺候。”


    阿磐心中一駭,頓然失色,“主人!”


    她知道求人無用,可也知道伺候過魏王父,就不能再伺候蕭延年了。


    不能。


    絕然不能了。


    麵前的主人打心底裏嫌惡她這個叛賊之女,上榻伺候隻會使她益發一文不值,淪為真正的妓子。


    阿磐心裏有一道坎,這道坎封疆畫界,壁壘森嚴,也涇渭分明。


    這道坎使她把謝玄與蕭延年隔得遠遠的,知道侍奉了蕭延年,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謝玄身邊了。


    黑衣侍者已領命上前將她架起,不需說什麽拖起來就要往外走。


    那新傷舊傷都在這拖拽之下又重新傷筋動骨,疼得人倒吸一口冷氣。


    她也顧不得張口大喊會扯得那將將凝了血的嘴角又一次崩開,把“求”換成了主人想要的話,“主人!讓阿磐回魏國吧!阿磐去做主人的刀......阿磐去為父親贖罪,為中山贖罪!”


    那人聲腔凜冽,背過了身去,“若不是你,謝玄已經死了。”


    是了,到底都是怪她,怪她多此一舉,落得個雞飛蛋打。


    真是一把無用的刀啊。


    人就這麽怔忪著被帶下去洗了個幹淨,有新入門的師妹幫忙,又被按進水裏泡了好一會兒藥草,不知水裏泡的到底是什麽。


    幾處傷口塗了藥,也全都包紮得完好。


    總之從那不人不鬼的,恢複成了人的模樣。


    沒有耽擱太久,很快又被送回了蕭延年下榻的臥房。


    人就杵在榻旁,一雙手在袍袖中死死地絞著,遲遲也不肯上去。


    那人掀眸,“你就是這麽伺候他的?”


    阿磐回他,“主人送阿磐回去,阿磐想去做主人的刀。”


    那人輕笑,然笑意不達眼底,“從前不願做刀,如今又願了?”


    阿磐心中絕然,正色回話,“阿磐願意。”


    可那人冷下臉來,他說,“晚了。”


    言罷叩了三下榻沿,立時便有黑衣侍者進門,仍將阿磐架起,送上了蕭延年的臥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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