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極力掙著,但掙不過黑衣侍者。


    兀然聽見陸商在外頭恨恨地捶牆,“主人......怎麽能......怎麽能!”範存孝便勸,便拉著陸商走,“師妹慎言,不要再插手主人的事。”


    門一關,不管是黑衣侍者還是陸範二人,很快都從那木紗門外消失了。


    阿磐戒備地坐起身來,與蕭延年隔著遠遠的距離。


    蕭延年的臥榻仍有一股淺淡的蘭草香,可這蘭草香比不過中軍大帳裏的雪鬆香,被中軍大帳裏的雪鬆香遠遠地比了下去。


    中山王又怎樣,中山王亦是亡國奴,在這亂世之中,到底誰又比誰更高貴一些?


    至少在阿磐心裏,這千機門裏的主人亦如這室內的蘭草香,被那中軍大帳裏的王父遠遠地比了下去。


    對了,終究是那中軍大帳鼇裏奪尊的魏王父更高貴一些。


    眼前的主人冷眼望她,“上前。”


    阿磐不肯,她甚至不惜揭開自己的傷疤,往上添油加醋,“阿磐是營妓,侍奉過許多人。”


    可她終究隻有十七歲,她回想起那可怖的往事,回想起那一個個死去的中山女,以為自己會平靜地說話,然而仍被聲中的戰栗駭了一跳。


    那人勾住她的袍領將她拉至身前,眸光幽深,“他年中山複國,寡人許你為後。”


    阿磐心頭一蕩,“後”這一字,與她十萬八千裏。


    她啊,她低賤如石上汙泥,怎麽配做中山的王後啊。


    她的主人近在咫尺,那溫熱的鼻息就撲在她的臉畔,可即便是這近在咫尺的距離,仍然似隔著一條天塹。


    那天塹是太行一樣翻不過去的高山。


    是黃河一樣跨不過去的鴻溝。


    她的主人抬手去扯她的衣袍,輕易就將她壓在身下。


    她極力地掙著,攔著,護著,反抗著。


    若在中山的從前,侍奉君王是一個家族天大的幸事啊。


    肴靡春酋借機翻身,低位的借機爬到高位,高位的借機攫取潑天的富貴和權力。(肴靡春酋即春秋戰國時期的男女奴隸)


    若在從前,誰敢去攔阻君王啊。


    便是在做衛姝之前,她似個孤魂野鬼,大抵也是不會的。


    然而今時今日,又豈可再與從前過去同日而語。


    她以為燒了謝玄的文書便是“試試”。


    沒想到這才是他們說的,“有沒有二心,試試不就知道了”。


    肩頭新綁的帛帶又迸出了血來,然阿磐不怕疼,她的意誌與反抗到底戰勝了蕭延年。


    那人大口喘息,到底不再勉強下去,隻問一句,“侍奉還是進棺,你選。”


    阿磐沒什麽好猶疑的,心尖唇畔的話脫口而出,“阿磐進棺!”


    好,那便進棺。


    那長長的釘子被一下下地砸進棺槨之中,砸得她心驚膽戰。


    不,心驚膽戰,卻也心安理得。


    終究這一回進棺,是她為了謝玄求來。


    既是自己求的,便沒什麽好害怕的。


    隱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孟師兄的首級已在城門懸了多時,我想去一趟,趁夜取回。”


    另一人攔道,“主人沒有開口,就先不要輕舉妄動。城門必定設有重兵,免得中了埋伏,再暴露了千機門。”


    “主人還在氣頭上,到底......到底何時才能救人。”


    另一人不再說話,也許另一人也不知道,也許另一人說了,但被這釘子砸向棺木的聲音掩蓋了,因而不能聽清。


    長釘釘完了,外頭的人也說完了話,這便掩門走了。


    棺中岑寂仍似十八泥犁,阿磐也仍舊隻聽得見自己動如鼙鼓的心跳。


    她寬慰自己,阿磐,不怕,沒什麽好怕的。


    這長久以來不得安枕,活得戰戰兢兢,如今人被困棺中了,反倒帶著一身的傷昏睡過去。


    沒有人來送一口水,也沒有人來與她說話,那沒什麽關係。


    偶爾醒來的間隙,知道自己額頭滾燙,早悶出來一身的汗來。


    下一回再醒來時,卻又開始凍得發抖了。


    那也沒什麽關係。


    在棺中被關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一夜,也許一夜過去了,是第二夜了。


    她在那暗無天日的棺槨中歎息,歎息自己再也回不去中軍大帳了,也再進不得王父的東壁了。


    進一次棺,就似扒了一層皮,就似死過了一次。


    出了棺槨,仍被帶到了蕭延年麵前。


    對孟亞夫的死,他大約已經不再那麽生氣了。


    甚至還抬起她的下頜,指腹輕觸她的臉頰,問她,“疼嗎?”


    阿磐兀然,老老實實地回話,“不疼了。”


    是,一張鵝蛋臉早已煞白,如今早就不腫了,也早就不疼了,甚至依舊吹彈可破,無人看出來那裏曾經受過五個要命的巴掌。


    但初時的滋味兒,難道就會忘了嗎?


    那麽複雜的布防圖她都能過目不忘,這鑽心蝕骨的滋味兒,如何就會忘了呢?


    那人又問,“可怨我?”


    有什麽可怨的。


    肴靡春酋,如牲畜財帛,被主人隨意生殺予奪,買賣相贈,沒什麽可怨的。


    阿磐趴在地上,散亂的青絲與垂下的長睫遮住了她的心灰意冷,“阿磐怎會怨主人。”


    那人悵悵一歎,“知道你怪我。”


    手裏握著孟亞夫的舊物,久久地沒有回過神來,“死的是謝玄,該有多好。”


    阿磐低眉不語。


    她從來也不願謝玄死。


    這失神的片刻,聽見蕭延年問,“我問你,你一路北上,都看見了什麽?”


    阿磐曾受蕭延年耳提麵命,親自教導,她知道蕭延年要說什麽話,知道蕭延年想要她看見什麽,又回答什麽。


    她便盡說蕭延年想聽的話,“看見了從前的中山。”


    是,看見了。


    王父的大軍所過之處,四下周遭,哀鴻遍野,生靈塗炭。


    她看見過一息尚存的殘兵被一刀紮透,看見走不了的百姓在道旁抱著死傷的老人孩子哭嚎,一聲一聲的,曾哭得她心中怏怏。


    “沒有你父親,中山也不會亡。”


    那人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仿佛隻在訴說一件陳年往事,她在那人的訴說中,並沒有尋出什麽指責來。


    他說,“阿磐,不要走你父親的老路。”


    她呢喃了一句,知道蕭延年必似從前一樣不去答她,因而她隻是問著自己,“父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啊。”


    沒想到蕭延年竟答了一句,他眸中空空,望著藹藹夜色,總有好半晌了才歎了一句,“什麽樣的人?”


    他接了阿磐的話,尋思了許久,好似在答她,也好似在與自己說話,“也許是中山人,也許是魏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為奴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探花大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探花大人並收藏為奴十年最新章節